第4章 一躍解千愁
幾乎是在說完這話後的下一秒,司謠就後悔了。
在給面前這鬼裏鬼氣的精神病患者超度前,她可能需要先超度一下自己。
他是捏方便面和泡沫袋長大的嗎?!怎麽手勁能!這麽!大!
“超度……”簡言辭輕聲重複一遍,神情禮貌得不像正捏着她的腳踝,語調也有點散淡,“怎麽又罵人呢。”
“沒,沒沒有罵。”
簡言辭再給她罪加一等:“還騙人。”
司謠的眼眶瞬間又紅了不少——
這次不是被吓,是憋的。
她腳踝後邊有一處癢癢肉。
其他人怕被撓腳心,而司謠怕被碰腳踝,最讨厭的就是這麽被掐握住。
初中某次跑步崴腳,在校醫務室老師正勾腰給她擦碘伏的時候,她下意識踹校醫的那一腳,差點替自己踹出一張全校通報批評單。
此刻司謠努力遏制住條件反射。
好想踹。
……不不敢。
“學學長,剛,剛才我,”她磕磕巴巴,企圖賴掉說過的話,“罵的不,不是你。”
“誰說不是我?”
Advertisement
簡言辭笑:“好像現在這裏除了你和我,也沒有別的活人了。”
司謠頓時覺得有點冷。
說話間,他靠到面前光亮一些的地方,又捏了記她的腳腕示意:“看看。”
“什,什什麽?”
男生睫毛生得鴉黑密長,擡眼看她的角度,月光在眼窩底落下一片濃重陰影,滲人得就像什麽鬼片拍攝現場——而且還是只話很多的鬼,打破砂鍋查到底,語氣不緊不慢:
“看清楚點,好讓我知道一下,自己到底是哪裏像狐貍精。”
“……”
司謠欲哭無淚。
自己去拿把鏡子照照啊,他現在哪裏不像了!?
腳踝被捏得異常的癢,還有一點疼。
可能是忍耐得太辛苦,司謠的眼眶整整紅了一圈,表情怨念又委屈,仿佛腦門上晃過去的彈幕都是嗚嗚嗚。
簡言辭終于松開捏住她腳踝骨的手,按開手機一看,時間十點半:“小同學。”
“啊。”司謠迅速縮回雙腳,整個人蜷在窗臺上,無比警惕。
“你這麽晚在鐘樓裏幹什麽?”
“我……”
“我”不出來。
總不能說自己蠢到被鎖在裏面。
司謠巴望着看他的手機:“能不能借,借你你的手機,打電話?”
趁着簡言辭解鎖手機的空檔,她在窗框上撐了一下,整個人往後縮回去,重新翻進了鐘樓牆內。
隔了一堵牆,司謠扒拉着窗,低頭伸手,謹慎接過簡言辭遞來的手機,很快縮進了陰影裏。
給司桂珍發了一條短信後,又點開備忘錄,開始敲敲打打。
兩分鐘後。從鐘樓的窗內幽幽探出一只亮着屏幕的手機。
第一行字:【簡學長】
第二行振振有詞:【你看過封神演義嗎?】
【那個妲己被千年狐貍精附身以後,就是你這個樣子】
【平時在別人面前很正常,其實內心黑暗】
“……”
又義正:【所以剛剛不是在罵你,是在揭露事實】
又詞嚴:【我也不是故意藏這裏偷看你,我是來教室拿作業的】
覺得簡言辭差不多該看完了,司謠把手機重新抛還給他,再次迅速縮回去。
整套動作行雲流水。她蜷縮蹲在鐘樓內,背靠着牆,不肯再露一個腦袋,提心吊膽等對方離開。
貓了會兒,聽見牆根下面傳來一道氣息很輕的笑。不知道是不是被氣笑的。
簡言辭好笑,敲了敲鐘樓的外牆:“下來。”
“……”
司謠窩在上面,堅定揚出點兒聲音:“我,我不。”
頓了幾秒。
“怕高嗎?”
司謠不承認,梗着背脊撐面子:“是我不不想,見到你。”
“你在下,下面。”她很硬氣,“我我不,下來。”
外面靜了片刻。
安靜到她以為簡言辭已經走了。
倏然,男生出聲問:“你重不重?”
“……我我才,”司謠羞憤,“八、八十四,點八斤!”
簡言辭頓了一頓:“還知道保留一位小數點。”他的聲音早就過了變聲期,幹淨聲線中還帶了點兒磁感,夾雜淺淡的懶,閑聊一樣問,“為什麽不幹脆四舍五入?”
“就就是八,八十四,點八!”她忍氣重複。
四舍五入就是85斤,不行,只是多算胖了0.2斤也不行。
僵持不下間。
忽然,從遠處隐約傳來一陣男生的談笑聲。
“簡神!等你好久不來,怎麽去這麽久啊?”
“手表找到了沒?是掉球場了吧……”
“站這裏幹嘛呢?”
“我在等人。”簡言辭的聲音。
司謠呼吸一窒。
簡言辭:“司謠,你下來。”
“……”
“哪呢?”旁邊周常烨滿頭霧水地環視一圈,“哪個司謠?”
“上回告白害羞到口吃的那個學妹啊?”
“哎操想起來了,放學還強吻了你的那個!”
司謠感覺自己遭到了天大的造謠和侮辱。
一群男生正閑散聊着天,周常烨忽然瞥見斜上方的鐘樓窗內,緩緩探出少女毛茸茸的腦袋。
他吓得“靠”了句,秒反應:“——同學!?你怎麽被鎖鐘樓裏了?”
司謠趴在窗沿,幽幽盯住人群中那個導致她被造謠的罪魁禍首。
罪魁禍首對她彎了彎唇,有禮有貌地看她:“沒事,你別怕。”
簡言辭:“下來。”
“……”
司謠一頓。
“你跳下來,我就在這裏接住你,不會摔。”簡言辭将手機揣進校褲兜,問旁邊借了件幹淨的校服套上,手臂一伸,耐心問,“來試試看?”
四周鴉雀無聲。
周常烨表情誇張,挑眉挑得仿佛他的眉毛燙臉,視線也瘋狂兜來轉去——我靠,什麽情況?
夜風吹開簡言辭的額發,顯出幾分溫柔清澈的少年感。
眼前的學長,簡直跟五分鐘前那個捏她腳踝的人判若兩人。
司謠默默盯着他的臉看。
月光下,男生的卧蠶很淺,一笑連齒末露出唇線的弧度都剛剛好,像天生為笑而生,看起來好看極了,特別有欺騙性。
莫名地,她下意識扭開目光,突然有點無所适從。
……
狐貍精。
回到家,時間早就過了十一點。
頂着司桂珍半憂半斥的念叨,司謠解釋幾句,乖乖保證了一堆,這才溜進卧室。
手機早已沒電,充夠好幾分鐘才開機。屏幕一亮,立即跳出來數條企鵝的未讀消息,全是季姝儀發的,還有陳佳曼她們。
不用猜,一定是來自小團體的質問。
徹底鬧掰了。
深呼吸一口氣,司謠删掉這些未讀,在劃到下一條手機通知時,停頓了下。
有一條未接來電,是個本地的陌生號碼——但她知道是誰。
這是一個小時前,那個挑眉學長拿着簡言辭的手機,硬給她撥的電話。
“哎學妹!這是簡言辭的號碼,回頭等你手機開機了記得存一下。”
“別瞪我啊,我只能幫你幫到這兒了——”
男生們哄笑。
“我們簡神都被你弄髒了,你不得負責一下啊?”
司謠細白的脖頸頓時紅了一片。
罵又罵不流暢,也反駁不了。
……因為弄髒是事實。
今晚她嘗試從鐘樓跳下來的時候,簡言辭說會接住她。可司謠看着他随意伸出的手,把不信任三個大字貼在了臉上,表情僵硬無措,磨蹭了好半天。
簡言辭好像是笑了一下,可能還嘆了口氣。
司謠忿忿,還在思考他這笑是不是嘲諷,接着,男生脫掉校服外套,走近到牆下。
衆目睽睽,非常自然地屈下身體。
略顯寬松的白色短袖在他身上拉出幾道衣褶,勾勒出對方那介于少年與成年之間的,肌理線條流暢的肩背。
她還記得簡言辭那句:“你踩着我的背下來,會嗎?”
……
一片混亂。最後司謠是面朝牆壁,扒拉着窗框,踩着下來的——踩着簡言辭的背下來的。
簡言辭那件校服短袖的背後,還明晃晃留了她兩個髒腳印……
敲門聲打斷了回憶。
司謠迅速把手機塞進了作業本下,拿起筆算題。
“謠謠——怎麽了這是?”司桂珍開進門,一愣,“你臉怎麽這麽紅?”
“有點,熱。”
試了試司謠額頭的溫度,司桂珍這才放下心。
她在床邊坐下,看起來有些為難,斟酌片刻才開口:“是這樣,媽媽想跟你商量件事。”
司謠放下筆:“怎,怎麽了?”
“下周三晚上媽媽不在家,晚飯我會提前準備好,給你放在冰箱裏,熱一下就好了。”司桂珍說,“那天你齊叔叔……他父母過來了,媽媽要去和他們吃頓飯。”
“也順便商量一下……以後我們住一起的事。”
司謠愣怔住。
一時不知道要說什麽,半晌,才“哦”一聲。
“你要不要跟媽媽一起去?就是見個面,你齊叔叔還沒見過你呢。”
司謠抿唇搖搖頭:“我不、不去。”
司桂珍頓了頓,嘆了口氣:“那也好,那你記得按時吃飯。”
又聊幾句,司桂珍拿着喝完的牛奶杯出去,替她帶上卧室門。
司謠一聲不吭地垂下眼睫,默默盯着那道向量題,頓時沒了心思。
她從作業本下摸出手機,随便存下簡言辭的號碼,接着重新趴下,将臉貼在草稿紙上。
好半晌,她又直起身。
“……齊,齊叔叔好。”
司謠小聲嘗試:“齊叔,叔叔好。”
……
“齊——叔叔好。”她停了好一會兒,“齊爺、爺爺,奶奶,好。”
就這樣,反複練習幾遍。
怎麽都說不流暢。
司謠失去耐心,重新趴回去,有點恹恹。
算了。
小團體的孤立來得很快。
周一上課,司謠明顯感覺到了季姝儀的針對。
上午最後一節體育課,自由活動時間,只剩下她一個人。
季姝儀她們不再帶她一起玩,司謠在體育館後面的臺階上找了一個位置坐下,翻開帶來的英語作業,插上耳機,邊聽歌邊做完型。
中午去食堂打飯也是一個人,她在角落找到空位,戳起一小塊番茄。
這次好歹忍過了一個學期,才撕破臉。
一個人也沒什麽大不了,已經習慣了。
好在這周已經不見特地來打聽司謠的人。
上周簡言辭被咬的八卦持續好幾天,時隔一整個周末,學生們的新鮮勁過去,早有了新話題。
一晃到周三,午休時間。
教室內嗡聲一片,沒下去活動的學生們正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聊天。
旁邊許莘和陳佳曼拉了兩把椅子坐過來,司謠趴在課桌上睡覺,聽到幾句,她們在和季姝儀聊最近熱播的一部電視劇。
旁邊頻頻爆發出一陣笑聲,她把臉埋進臂肘,後腦對着同桌,充耳不聞。
耳邊的笑死不絕,桌子又突然被推撞了一下。
司謠忍無可忍,擡起臉:“你,你們,能不……”
“我們怎麽了?”季姝儀終于等來她的反應。
笑聲戛然而止。
司謠皺眉:“不要推,推桌子。”
許莘無辜:“我們沒推啊。”
“我們不就在這聊個天。”陳佳曼幫腔,“沒規定午休時間不能聊天吧?莫名其妙。”
說一句,她們反駁好幾句。
司謠也來了火:“我是,是說你——”
許莘小聲:“先把話說清楚再和別人聊天呗。”
氣氛徹底冷凝下來。
這時語文組長鐘思曉抱着一打作業本穿過,笑說:“姝儀,你們交一下昨天的卷子。”
“什麽卷、卷子?”
“昨天發的那張,中午要交給阮老師。”鐘思曉發現司謠表情茫然,“啊,我沒發給你嗎?我記得昨天下午就發了的啊。”
司謠愣了愣。
昨天語文課後她不在教室,也沒收到卷子。司謠看向同桌:“你是,是不是……”
季姝儀:“關我什麽事呀。”
忽然教室後門傳來熙熙攘攘的嘈雜聲,恰逢男生們打球結束回來。前桌任嘉凱熱汗朝天,仰頭灌完一大瓶冰脈動,察覺後方氣氛不對,連忙擰蓋。
“哎女神,你不開心啊?”
季姝儀:“還不都是因為司謠。”
“她幹什麽了?”任嘉凱第一反應是哄女神開心,跟着開玩笑怼,“哎司謠你怎麽能惹我女神生氣啊?那我多心疼……”
——“刺啦”!!
椅子被猛地一下拉開,在地上劃出一道刺耳的聲響。
司謠突然站起身,動靜大到将全教室都吓了一跳。
“卧槽……”
“怎怎麽了司謠?”任嘉凱完全出乎意料,從來沒見過司謠發脾氣,“真生氣了?哎哎哎你等——”
司謠頭也不回,直接摔門出了教室。
屏幕上對局激烈,游戲正打到最緊張的團戰時刻,司謠快速地接連點着鼠标,操作游刃有餘。
工作日的下午,網吧裏上機子的人寥寥無幾。就三兩個人,閑散将腿腳架在桌上,邊抽煙邊打撲克。
只有角落裏的少女神情專注,游戲打得異常認真。
熟悉的校服反穿,熟悉的草莓牛奶。
花臂大哥進來,一眼就注意到了她。
“哎唷小孩!居然又碰上你了。”司謠的後背陡然被拍一記,聽見道渾厚男聲,“好幾天沒來了吧?”
司謠:“唔。”
“又打游戲呢?”
“……嗯。”
“逃課來的?啧,你這小屁孩小小年紀不學好啊。”花臂大哥見她那股兩耳不聞的專注勁,樂不可支,拉把椅子也在旁邊看,“行行行,打吧。”
別說,打得還真挺好。
司謠猛足勁兒發洩情緒,少女白皙纖細的手指在鍵盤和鼠标上靈敏操作着,擊殺數在不斷上漲。
花臂大哥旁觀得入迷,忽然門口飄進一陣七嘴八舌的吵嚷聲,玻璃門哐哐當當響,一群人正從外邊進來。
“操,吵什麽吵!?”花臂大哥暴躁。
這群人被吼得一懵。
他一擡頭,才發覺不對。
“再操一個試試?”門口進來的警服人群中,為首的老警察差點被氣笑,“你們還挺嚣張。”
司謠操作一抖,也擡起頭。
“查黑!你說吵什麽吵?”警察喊,“那女小孩!對!就是你!成年了嗎?”
屏幕一灰,團戰死了。
警察:“行了,你們幾個,都跟我們走一趟吧。”
“……”
真正的倒黴,不是跟同桌撕破臉的時候被不明真相的智障拉偏架。
——而是第一次翹課打游戲,正正好撞上文化局來查封黑網吧。
司謠人生第一次被拎進了派出所。
做筆錄,拍照,警察挨個教育了半天,最後還說要給她的家長打個電話。
司謠攥着手機,極為緊張:“我,我可以,自自己回……”
“那不行,沒有家長來接,我們不放心讓你走。萬一你又跑去什麽地方怎麽辦?”警察問,“你媽媽電話呢?”
司謠:“她,她不在。”
“媽媽不在?那你爸爸呢?”
“也不,不在。”
“……”
警察看出司謠的慌張:“小朋友,你呢也別怕,等下叫你家長來接,不會怎麽樣的。”
司謠抿唇,執拗搖頭:“沒,沒有。”
“父母都不在?”警察也無奈了,“你爺爺奶奶呢?哥哥姐姐有沒有?”
家長不來接,就不放人。
周圍的交談聲混雜,司謠孤身在派出所的辦公室裏,低頭翻着手機通訊錄。
盯着“媽媽”兩個字,第一次感到了莫大的無措。
司桂珍晚上要出去吃飯,她不想在這時候給她找事。
怎麽能,這麽倒黴。
這一周堵着的煩心事悉數湧上腦海。
好煩好煩好煩——
繼續劃下去,司謠停在一個名字上。
她對着眼前的“狐貍精”停頓了好半晌,劃下去,又猶豫地翻回來。來回十幾次。
終于鬼使神差地,撥過去。
一顆心提到了頂。
撥通的嘟聲不緊不慢響着。她心裏的小氣球也緊繃到了臨界點,只消別人再稍微戳一下……
接通。
那邊,男生極為好聽的聲音響在耳畔:“喂?”
——就完全戳破了。
司謠使勁捏緊手機,一開口,哭得抽抽噎噎,委屈到仿佛世界末日的天塌了。
“哥,哥哥……”
她哭得幾乎是糊了滿頰眼淚,鼻音深重,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救,救,救救我嗚嗚嗚嗚——”
作者有話說:
警察叔叔:別的小朋友都被接出派出所了,司謠哥哥什麽時候來接她啊
謝謝小天使們的雷和營養液,鞠躬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