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謝顏在将醒未醒之間,整個身子宛如置身在熊熊業火中寸寸煎熬,眼看就要被焚燒殆盡,一抹清涼從額上點點擴散流入四肢百骸。

豆大的汗珠從頭上冒出,再一點點地隐入發間,不知過了過久,意識終于漸漸回籠……

只聽到耳邊傳來低低的哭泣聲。

“……錦兒……都怪娘不争氣……沒有護好你和谷兒……你們姐弟兩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娘也不活了……”

哭聲壓抑着一陣又一陣,窸窸窣窣間,謝顏感覺到額頭上換了一貼清涼的巾布。

她才意識到,方才額上一抹涼意原來是從那裏擴散的。

她還來不及整理記憶,下意識就張了張嘴,吐出的第一個詞卻是一聲“娘……”

近乎崩潰的婦人聽到這一聲,身子明顯地一抖,顫着聲低低呼道:“——錦兒?”

謝顏用力地睜開眼睛,入眼的是一位大約三十來歲的婦人,嘴唇幹裂,憔悴之下難掩美貌,但卻滿臉的愁苦。

焦急的神情因為見到她醒來後,化成止不住驚喜。

“娘……水……”

曹娥忙把床邊的半碗水給端過來,小心翼翼地把她扶起,一點一點地喂進去。

謝顏方才如同置身火海,整個身子如今還是燙得緊,嗓子也幹得冒煙,見到有水靠近,迫不及待地擡手捉住小破碗,大口飲水,卻因為太着急一下次被嗆得直不起腰。

咳咳……咳咳……

“錦兒,慢一點喝,娘再去給你舀……”

待她喝完,婦人起身又去舀了半碗水,只是目光掃過一旁的男孩,眼神又黯淡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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婦人緊鎖的娥眉和踉跄的腳步讓謝顏心頭一緊,她轉過頭,再看着躺在一旁的小男孩。

那是原身的弟弟,如今正和她一樣,渾身冒着熱氣躺在床上,裸露在外邊的小臉小手紅通通的,看上去燒得不輕。

待曹娥取來半碗水,謝顏就着她的手小口小口地喝完,身上終于也回了一些力氣,這才沖着她道:“娘,我已經不礙事,您去照顧谷兒吧,我休息一會兒就好了。”

曹娥伸手探了探她的額頭,感覺似乎真的沒那麽燙了,這才微微松了半口氣道:“好孩子,好好歇着,娘去照看你弟弟。”

謝顏靠在枕頭上,微微閉上眼睛,趁這個空檔整理了一下腦海中亂成一團的記憶。

上一世,母親未婚先孕,她剛剩下來就被就丢給姥姥,也虧她能吃苦,一路摸爬滾打地考上了大學。大學畢業響應號召回鄉創業,搞種養殖,養雞養鴨種植百香果猕猴桃和中草藥材,忙活了幾年賺了點小錢。

萬萬沒想到的是,最終卻還是和姥姥一樣,被家族遺傳疾病給打倒,在一次深夜裏,身子在巨大的灼燒陣痛中暈了過去,再次醒來,就已經是這裏。

曾經二十七載的酸甜苦辣轉眼就沒了,沒想到陰差陽頂了別人的身子又重活了過來。

雖然還處在虛弱之中,但感受着這個年輕又富有活力的身體,久經病痛的謝顏從未有過如此之輕松。

但與此同時,眼下所面臨的處境卻要比前世更令人頭疼。

眼前這個貌美但又怯弱的婦人正是這副身子的母親曹娥。

曹娥的身世,一言難盡。

她剛出生的那日,其長兄曹大郎突然發病,經久不愈,死的時候才二十有一。

曹家人迷信,認為是曹娥生來就克她兄長,這些年來一直将她當個牲口般随意使喚,動不動拳打腳踢,曹娥在曹家的日子暗無天日。

她年過十四歲就被曹家夫婦嫁到鄰村謝家,一胎生了女兒,正是原身謝錦娘,之後肚子一直沒有動靜。

直到謝錦娘九歲的時候,曹娥肚子又傳來消息,九個月後瓜熟蒂落生了小子。

不巧的是,生産當天丈夫卻不慎跌入水池喪命,曹娥痛不欲生。

另一邊謝家人卻無意中得知曹娥克兄之事,加上如今她兒子剛生下來就克父,更視她們為不詳之人,謝老太操着掃帚将她們娘仨趕回了娘家。

曹娥帶着子女回娘家後,曹家覺得沒面子,對她的不滿更是變本加厲,将娘三趕到柴房去住,弟弟謝元谷就是在柴房長大。

曹家一共十五畝地,曹娥未出嫁之時,因克兄之事常被責罵,小小年紀就去田裏幹活,本以為嫁出去了就能脫離苦海,卻沒想到最終因為兒子克父又被趕了回來,月子沒能坐好,就得抱着孩子下地,不到十歲的謝錦娘也跟着一起受苦。

而這次發燒,就是因為大雨将至,為了不讓稻谷泡在雨水裏,曹老太發了話要她們在天黑前把那塊地所有的稻子都割了運回來。

誰知道大雨提前就來,母女二人割完稻卻搬不動那些稻子,不得不冒雨将其拉回來,連不到五歲的謝元谷也跟着一起去幫忙,曹家人卻一點動靜也沒有,母子仨淋了一下午,半夜姐弟二人就開始發起了高燒。

曹娥苦苦哀求曹老太去請大夫來看病,卻被狠心拒絕。

“就淋了那麽一會兒雨,哪能那麽嬌貴就病了,家裏也沒錢給你們抓藥。”

曹老太和往日一樣刻薄的話語傳入曹娥的耳中。

被這樣的區別對待,曹娥心中滴血,可她沒有反駁餘地。

倘若當年自己出生導致大哥生病是個巧合,可小兒子問世再害得丈夫出了意外,再說巧合便無人願信,連她都覺得自己是個不詳之人。

如今村裏的人,誰見到自己母子幾個不紛紛繞道而走,就生怕厄運會纏上他們一樣。

曹娥只得去求父親曹老漢,卻被這個黑着臉的男人一腳踢翻在地上。

自從女兒被遣送回來,已經讓他顏面盡失,在村子裏都擡不起頭來,若不是因為父女這層關系,他甚至都不想再接納她們回娘家住。

曹家的老三和幾個孫子都還沒讨到媳婦,他怕曹家的名聲被她們母子幾個給拖累了。

想到這裏,曹老漢看着曹娥的眼裏更是不耐煩,呵斥道:“一點小病請什麽大夫,我們什麽人家能生得起病?誰不是喝碗熱水就挺過來的,如今因你們母女懶惰,本該早些入倉的糧食被淋濕,家裏飯都快吃不上了,還想請什麽大夫。”

曹娥所求無果,回到柴房抱着自己的一雙兒女哭得不能自已。

感受女兒滾燙的身子,似乎有那麽一瞬間,曹娥以為自己是抱了塊烙鐵在懷裏。

她甚至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了,卻沒想到懷裏的小姑娘卻動了動,含含糊糊地喊了一聲娘,這如何不讓她喜極而泣。

如今女兒醒了過來,看似沒有什麽大礙,曹娥這才就揪着一顆心去照顧小兒子。

靠在紮得渾身發癢的草墊子上,謝顏看着眼前忙前忙後一臉愁容的曹娥,腦子裏回放着這個可憐女人的遭遇。

這個女人雖然怯弱,但一遇到危機時刻,就會像一只老母雞一般,拼死保護一雙兒女。

這樣的姿态,謝顏看在眼裏,也不禁動容。

想起前世杳無音信對自己不聞不問的母親,再感受着如今胸腔裏強有力心跳。

她伸出手,捂了捂心口,閉上了眼睛。

上一世被身子拖累,未到而立之年就走了,如今冥冥中得到的這個機會,不應如此浪費掉。

謝錦娘,往後便讓我替你活着!

讓我替你照顧母親和弟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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