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夢境
十二月北京城正下着雪。
烏雲破出,細碎金光透出來,照在了紫荊城琉璃瓦上。紅牆下,稍融殘雪又覆上了厚厚一層。
現已是申時,宮門馬上就要下鑰。通往神武門路上,一前一後走來兩道身影。
正前方那人身形修長,筆直。身披着件蓮青色鬥篷,肩頭已經積了殘雪。裏面是件藏藍色太醫服,半舊夾襖已經被水洗褪了顏色。狂風一吹,空蕩蕩衣擺在腰間晃蕩。
消瘦又清貧。
讓人難以相信,這樣一個如玉般君子,背地裏卻被傳出那樣難聽流言。
“沈太醫,當心腳下。”身後一道聲音響起,說話小太監将手中燈籠往前靠了靠。
昏黃燈火故意在那人臉上一閃而過。
小太監瞧忘了眨眼,倒吸一口涼氣後,這才暗自嘀咕。難怪永昌侯世子爺,隔三差五指名要這位沈太醫過去。
永昌侯府在京都可是高門望族,簪纓世家。府上曾出過兩位帝師,如今永昌侯更是自幼就跟着當今陛下,馬背之上立下過汗血功勞。
又有潛龍時情分在,京都豪門顯貴再多,永昌侯府也是排得上名號。
而永昌侯府嫡子姜玉堂,自出身之日就被立為世子。生端正清隽,溫潤儒雅。家世顯赫,前途無量,是個光芒萬丈似人物。
整個京都少女,無人不想嫁入永昌侯府。
可偏生這位世子爺是個不近女色,這麽些年,身邊連個暖床丫鬟都沒有,潔身自好倒像是個苦行僧。
可自打前些時日,宮中來了這位沈太醫。世子爺便時常點名讓人過去,且還次次都要留宿。
這一來二去,時間一長,自然會有流言蜚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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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傳是越發難聽,說這位沈太醫,仗着一張臉想爬上高位。賣身求榮,整日裏癡纏着世子爺。
一個男子,做出這等醜事,着實令人不屑。
雨下越發大,兩人已經走到了宮門口。
小太監一手拿着燈,一手撐着傘,面上滿是着急,雨下太大了,接他們馬車還沒到,這要是誤了時辰,可是要掉腦袋。
紫荊城紅牆後,角落裏漆黑一片。一輛馬車在那兒不知等了多久了,此時卻是朝他們趕了過來。
黑檀烏木馬車,頭頂是天青色罩子。從外面瞧過去,車身漆黑一片,低調瞧不清楚來歷,只瞧着比尋常馬車寬大一些。
可到底是從宮中出來,眼尖兒。小太監瞧見馬車一眼,就僵在原地。
能拿烏木做馬車,整個京都沒幾個。
等回過神來,立即跪在地上,還不忘拉了拉身前沈太醫衣擺:“是貴人,快些跪下。”
沈太醫站在原地,卻是動都沒動。他雙眼盯着前方那輛馬車,眼中卻沒半分驚訝。
天青色窗簾掀開,從裏面透出一只手來。指節修長,骨結微微突出。是那種骨相極好手。
“上來。”馬車內發出一道聲響。
聲音清潤,猶如泉水擊石。光是聽聲兒就想象出,裏面必然是個非富即貴人物。
小太監額頭冷汗直流,眼神往身側看過去。
沈太醫站在他身側,清冷一雙眼睛直視着前方,卻是未動。他撐着那把油紙傘不知何時打偏了,半舊夾襖在雨簾之下,濕了一半。
裏面人像是瞧見了,透過來眼神都尖銳了不少。
“再說一遍,上來。”
低沉語氣與剛剛沒什麽分別,卻無端帶了幾分壓迫性。身側之人毫無動靜,小太監倒是吓得身子一抖,頭差點兒又磕在地上。
馬車中傳來細微聲響,随即趕車人倒是下來了。那人身形瘦小,瞧着很是機靈。一路小跑着,手中油紙傘穩穩當當落在沈太醫頭上。
腰往下彎着,姿态很是恭敬:“爺在這兒等您一晚上了,您還是跟奴才上馬車吧。”
烏木馬車上那天青色簾子放下來。從這兒往那兒看去,除了黑漆漆一片,什麽都瞧不見。
小太監跪在原地,眼睜睜看着沈太醫上了馬車。車轱辘聲響起,馬車又融入一片雨夜之中。
直到馬車影子徹底消失後,小太監才扶着發軟身子站起來。随後身子卻是一僵。剛剛下馬車那人像是永昌侯世子爺貼身奴才。
轉過頭,猛然往馬車方向看去。
那麽,馬車裏面坐着人,莫……莫非就是永昌侯世子姜玉堂?
雨下大,馬車飛速往前跑着。豆大雨水砸在車頂上,噼裏啪啦一道聲響。
車廂內燃着炭火,暖洋洋,還散着一股紫檀香。沈清雲坐在車廂內,低着頭,面上瞧不清神情。
車廂裏側還坐着個人,從進入車廂開始,他卻垂着眉眼沒往那處兒看過一眼。
那人斜靠在車廂海棠花迎枕上,身着月白色雲紋錦袍,腰間墜着一枚墨玉。手中舉着一盞茶,眼神卻是**裸落在他身上。
那眼神一寸一寸,分明是無實物,卻又看人無處可躲。
“脫了。”
那眼神從他烏黑頭頂上挪開,落在他那件蓮青色鬥篷上。雨下大,他半邊身子都濕透了。
坐在馬車上人,低垂着眉眼裏清冷一片,無半分波動。聽見他話像是毫不意外,聽話擡起手拉開了鬥篷帶子。
蓮青色鬥篷,半舊夾襖,還有…… 藏藍色太醫服。
衣服一件一件落在車廂裏,直到最後一件雪白裏衣從清瘦身子上滑落下來。
入目所見便是白。
像是漆黑夜裏,一團明亮月光,白晃眼。車廂內燭火搖擺不定,燭光陰影晃蕩在他身上。從頸脖處一直往下,圓潤肩頭,纖細手臂,筆直鎖骨之下,是連綿起伏山巒。
只那上面,卻是用抹胸裹着,只瞧出形狀,別都擋着了。
這位妙手回春沈太醫,哪裏是什麽翩翩君子。分明是個膽大包天,女扮男裝美嬌娘。
大雪夜,車廂內一片寂靜,只有外面傳來飛速馬蹄響。沈青雲渾身上下只剩下那件雪白裹胸。
放在那上面手到底是停了下來,她沒忍住,擡起頭往車廂裏側看了一眼。
那張臉生清冷似玉,可卻偏偏生一雙含情眼。眼尾上挑,含情脈脈,晃蕩燭火照在裏面,像是含着水霧。
水光潋滟,溫柔多情。
任何人,只需被這麽瞧上一眼,都會以為這雙眼睛主人對自己有多情深意重。
姜玉堂看了一會兒,忽然笑了。
當初,他不就是被這麽騙嗎?以為她心中有多喜愛自己,癡心一片。
可到頭來,卻反倒是自己,丢了心,失了魂,等來等去落個人去樓空。
“過來。”他伸出手,眼簾垂下來,蓋住了神色。
車廂內燃着炭火,卻還是讓她渾身發冷。放在裹胸上手漸漸收緊了,她擡起頭,清冷眼眸中沒有一絲情緒:“世子爺今日是要在馬車上?”
那雙骨結分明手收了回去,斜靠着人直起身。那張臉一半掩在陰影下,一半籠在光明裏。
玄色長靴直起,他站起身,寬大車廂瞬間顯得逼仄。
他走到她面前,低着頭。虎口托着她下巴,将人抵在了車廂上。寬大身子遮擋住了背後燭光。
月白色華服之下,她消瘦身子白似雪。
“這倒是個好提議。”帶着薄繭指尖揉了揉她那泛紅耳垂,他嘴角含着一絲笑,薄唇對着她耳邊,語氣親昵:“但若是你渾身上下只穿那件太醫服,我會更高興。”
“無恥!”懷中之人咬着牙,伸手要将他推開。
姜玉堂紋絲不動,下一刻,寬大掌心反手掐住她手腕,高高舉過頭頂,按在了車廂上。
“這不是你想要嗎?”他眼神往下,那張溫潤儒雅臉上,帶着嘲弄與恨意:“前腳說要娶你,後腳你就消失無影無蹤。”
“世子妃不想當,要做這高尚聖潔太醫。”藏藍色太醫服披在她如雪般白皙身子上。炙熱掌心從下擺鑽了進去,一把掐住那纖細柔軟腰肢。
懷中人發出一聲痛呼。
姜玉堂掌心握緊,卻是越發用力:“你要救這天下蒼生,醫這世間黎明。”
“既然這樣,那你也救救我吧。”他将頭埋在那如雪頸脖裏,顫抖着眼簾閉上:
“救救我吧沈太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