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姜表哥
沈清雲拎着一盞琉璃燈,獨自走在青石臺階小道上。
永昌侯是京都望族,府中自然也是巍峨氣派。在這寸土寸金紫禁城腳下,與富可敵國恒親王府相比,也是不相上下。
一路上,她低着頭,走過垂花門,再過抄手游廊,最後經過那一大片大理石做影壁。隔着回廊遠遠看過去,入目可見是一眼看不見盡頭墨荷園。
六月天,湖裏蓮花生正好。偶爾有清風搖曳,傳來一陣淡淡荷香。沈清雲自打來了這永昌侯府,住便是這蓮花池邊那間小院子裏。
炎炎夏日,住在這裏頭倒也算是涼爽。
小院不大,卻五髒俱全,尚且精致。朱紅色門下有個小厮站在那兒守着。瞧見她推門進來了,立馬沖了過去:“表少爺。”
“三少奶奶剛派人過來,邀您去用晚膳。”
這位沈少爺說是三少奶奶遠親,半個月前拿了信物過來投奔侯府。三房那位少奶奶平日裏最是不喜這些打秋風窮親戚,确認了信物之後,随手指了個偏遠院子便将人打發了。
沈清雲便當真兒在這住了半個月。
只之前對她愛答不理三少奶奶,今日卻是稀了奇,邀她過去用晚膳。這可是自打來了永昌侯府後頭一回。
沈清雲心中明了,估摸着是因為今日老太太要她去了躺世子那兒。三房人聽見了風聲。
“容我先進屋換件衣服。”
沈清雲将手中琉璃燈遞給小厮,轉身便進了屋。
小院不大,屋內自然也小。
六月天屋子裏沒放冰塊,好在臨近湖面,倒也不熱。沈清雲一開門,屋內便傳來一陣細微聲響。
她轉頭看過去,一只橘黃色貓站在在窗棂架子上,半眯着眼睛朝着她看過來。瞧清楚人,尾巴搖了兩下,眯着眼睛又趴回架子上繼續去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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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換好衣裳,再走到三少奶奶院子,已經酉時三刻。
三房住在南邊錦畫堂內,沈清雲才剛上回廊,遠遠兒就有婆子瞧見迎了上來。
“可算是來了,都等你一個晚上了。”
珠簾撩來,裏面走出一個身形高挑婦人。芙蓉面,楊柳眉,一襲繡着大紅牡丹羅散花裙,頭上戴着金絲八寶簪,白皙如玉手腕上水藍色镯子奪目耀眼,随着步子走過來,耳墜上紅寶石微微晃蕩,整個人金光閃閃,婀娜多姿。
來人正是三房少奶奶,周氏。
姜家共有四房。大房與四房為老太太嫡出。二房與三房都是妾室所生。
周氏是個美人兒,出身不高,生卻是相當漂亮。當年,因着貌美這才被下揚州姜三老爺看中,娶回了永昌侯府做了少奶奶。
三房少爺是個庶出,可出身在永昌侯府,那可就是實打實金窩了。周氏一舉飛上枝頭當鳳凰,嫁入永昌侯府二十多年,在京城穩定下來後,便再也沒有回過揚州。
對于這個找上門來遠親,實在是提不起半分感情。
周氏眼神在沈清雲身上來來回回看了幾眼,最後又重新落回了她臉上,壓下喉嚨裏驚豔。
一個男子,生得也實在好了些。
哪怕是她年輕那會容貌最盛時候,只怕也抵不過眼前人一半。
周氏眼睛一點點從沈清雲臉上挪開:“坐吧。”
飯菜早就備下了,兩人剛一落座,七七八八丫鬟們就湧上前,沒一會兒飯菜就擺了一桌子。
“都是我特意吩咐人備下,你多用一些。”飯菜确是精心準備過,玉炒蹄筋,龍井蝦仁、金玉滿堂、宮爆鹌鹑、三鮮鴨舌、翡翠糕等,大多都是京都菜肴。
永昌侯府家大業大,吃穿用度一度都是最好。
“多謝三夫人。”沈清雲點了點,跟着落座。
屋內靜悄悄,只有丫鬟門布菜聲音。一頓飯下來,周氏眼神時不時打量着身側人,
見他雖衣着樸素,一舉一動卻是落落大方,舉止有禮。便知曉他也是學過規矩,受過良好教養。
心中對沈清雲鄙夷消了幾分。
“你母親與我年少時是表姐妹,如今你投奔侯府,倒是稱上我一聲姨母。”周氏喝了口湯,低着頭時候又假裝不經意問:“今日老太太怎麽會忽然要你去聽雨軒?”
聽雨軒,便是大房長子,也就是如今永昌侯世子姜玉堂住處。半個月前,姜玉堂在府中忽然昏迷不醒,醒來過後,又時常夢魇,這事在府中不是秘密。
只大房平日裏與她們三房也不是親近,這事又關乎世子,大房那兒瞞死死,周氏想打聽都沒法子。
如今這人去了聽雨軒待了一下午,周氏自然要問問。
沈清雲聽到這兒,拿着銀箸手有一瞬間收緊。她放下手中碗筷,拿起一邊白玉杯,漱了口。又接過身後溫帕,仔細擦拭了手。一套動作她做行雲流水,很是自然。等弄好後,才擡起頭。
道:“老夫人知曉我略懂些醫術,說世子爺最近睡眠不安,這才特意讓我過去瞧瞧。”
看來這夢魇之症還沒治好。
周氏‘哐當’一聲放下手中湯碗:“那你可去看了?如何?”
沈清雲那雙清冷眼眸往下垂,片刻之後才道:“世子公務繁忙,并未讓我診脈。”
“這樣……”周氏一臉可惜,卻也無甚意外。姜玉堂是侯府世子,未來侯府主人。
他身體一向是宮中禦醫照看,怎麽會随意讓別人診脈?
周氏沒問到自己想問,等用過膳,又随口寒暄了幾句,便打發人出去:“時候不早了,你早些回吧。”
沈清雲點着頭,退了下去。
周氏靜靜地看着前方背影 ,身側婆子走上前:“這位沈少爺,與之前想倒是不一樣?”
“不過是生好看一些。”周氏收回眼神,嗤笑了一聲。
若是女子,生一張那般好看臉倒還有點作用,可偏生是個男子。
“還當他走了運,入了老太太眼。”周氏瞧着一桌子菜肴,搖了搖頭。沒曾想等了三個時辰,世子連見都沒見他一眼。
“無用啊。”
扶着婆子手站起來,周氏吩咐道:“過幾日尋個機會,将他打發出侯府。”這侯府滔天富貴,一般人難以享受。
收留他半個月,已經算是自己仁慈了。
婆子扶着她手,看着燭火下周氏璀璨嬌豔一張臉,低着頭淡淡道:“是。”
翌日一早,周氏剛起來,壽安堂婆子便過來讓她過去一趟。
周氏急早膳都沒來得及用,立馬就趕了過去。
壽安堂是老太太住地兒,平日裏她極少過來。老太太年輕時是王府嫡女,身份尊貴。嫁入永昌侯府之後,開枝散葉,管理侯府上下很是威望。
周氏嫁入永昌侯府二十多年,瞧見這位老太太,心裏依舊發憷。站在門口時候還在琢磨着,這幾日可是犯了什麽錯。
傳話婆子先進去,沒一會兒便從裏面走出一個五官清秀好看丫鬟。正是老太太身邊大丫鬟珠雲。
珠雲生一張笑臉,對着周氏笑眯眯:“三夫人好,老夫人請您進去。”
藍水晶珠玉簾子撩開,周氏跟着珠雲進了內殿。
入目所見便是一座半人高大珊瑚,白玉清鶴雙頭香爐裏散着淡淡檀香。再往裏走,雕花紅漆八寶櫃,烏木雲雕香幾,繡着牡丹紫檀小屏風将屋子給隔開了。
周氏剛進西廂房,便聽見裏面傳來笑聲。
老太太一輩子循規蹈矩,誰能讓她這番大笑?周氏眼皮子直跳,小碎步立馬走上前。她曲着身子,剛彎腰行禮,擡起頭卻是瞧見沈清雲坐她正前方。
這人如何在這?還這番坐在上頭。
周氏一腦門疑慮,行禮時候心不在焉,手忙腳亂。老夫人瞧見了,眉心皺了皺:“做什麽慌裏慌張。”
“兒媳知錯。”
周氏怕老夫人怕緊,說她也只認着。擡起身來,眼神往沈清雲那兒看了一眼:
“母親,可是他惹了你不高興?”自打嫁入永昌侯府周氏這麽些年最怕就是老夫人,生怕惹了老夫人不喜歡。
老太太還未說話,她就急急忙忙開了口:“他是我一個遠親,平日裏也沒聯系過。從小地方來,不懂我們侯府規矩。”周氏心中将沈清雲罵了個遍,又生怕她惹出什麽事來牽連了自己。
腦子裏甚至已經想好,如何将人收拾一頓打包攆出侯府了。
“他是個好孩子。”老夫人年歲雖然大了,但腦子裏卻是清醒着呢。她看着底下周氏,眼中笑意淡了些:
“我今日我讓你過來,是要當着你面謝謝他。前幾日我胃口不佳,是他采了蓮子芯煎成水送過來,一連喝了五六日,身子這才舒爽了些。”
周氏還當真兒不知道這人有這麽大本事。
老太太這病明顯就是暑熱,加上大房世子忽然暈倒,心中着急。太醫來了也是無用,倒沒想到讓他碰到了,還當真入了老太太眼。
她往沈清雲那兒看了一眼,後者坐在椅子上,乖乖巧巧,姿态筆直很是溫和。嘴角抽搐了幾下,這才扯出一絲笑:“能伺候母親是我這個侄兒福氣。”
老夫人坐在黃花梨木太師椅上,眼神往下看着周氏那明顯放松得意神情,再看看坐在椅子上,從始至終一臉淡然沈清雲。
她接過面前白瓷染青花茶盞,低頭抿了口茶,什麽都沒再說。
倒是她身側嬷嬷跟着往下瞥了一眼,心中暗道:周氏自個不行,她這個侄兒卻是不錯。溫和有禮,生清隽俊雅。單單就是坐在那兒,一張臉就跟個玉人似,叫人挪不開眼睛。
這時一陣輕響,外面打簾小丫鬟一臉笑意走了進來:“老夫人,世子爺來給您請安了。”
椅子上,一直端正坐着沈清雲擡起頭。她那雙眼睛清冷瞧不出半分感情,眼眸漆黑一片。此時不知道聽見了什麽,眼神亮了亮。
“快快讓人進來。”老夫人聞言立即放下手中茶盞,面上也帶滿了笑意。姜玉堂是大房嫡子長孫,最是讨得老夫人歡心。
只前些日子,姜玉堂無緣無故暈倒了,怕過了病氣給老太太,便歇了此時日沒來。
老夫人好長時日不見人,自然想慌。
簾子一打開,丫鬟身後跟着個身形挺拔少年,打一眼就瞧出氣度不凡。
只見他一身月白色暗紋團花長袍,銀絲纏繞着雲紋腰帶下墜着一枚墨玉。生極為俊朗,面如冠玉,眉眼深邃。卻通身透着一抹淡淡疏離,正是世子姜玉堂。
姜玉堂走上前,姿态恭敬彎腰行禮:“孫兒給祖母請安。”
“好好好!”老夫人眉眼裏都是笑,趕忙招手讓人上前。老太太目光在他身上,上上下下多看了幾眼。
“瘦了。”
自打上次昏迷,不過才大半個月,人确是消瘦不少。本眉目如山那張臉上,舒朗之氣都跟着淡了些。
“孫兒不孝,讓祖母擔心了。”姜玉堂道。
老夫人擡起手拍了拍他胳膊:“這幾日可好些了,可還夢魇?夢到那些稀奇古怪事?”
沒等姜玉堂回答,老太太又道:“昨個兒我叫了個人過去給你瞧瞧,你沒見。今兒剛好人在這兒,你讓他給你瞧瞧。”
老太太随手一指,姜玉堂眼神就這麽看了過去。
正巧,那人目光也正好朝他看來。
于是,那個次次夢魇,日日與他纏綿人,就這麽出現在他眼前。
與夢境中一樣,分明是個女子,卻穿着一身男裝。腰間空蕩蕩,身形略顯單薄。此時仰起頭,目光正對着他。淡青色衣領之下,露出一段雪白頸脖,很清瘦,也很漂亮。
是那種令人驚豔漂亮。
她不是那種張揚長相,而是那股清淡雅致美。眉目精致30340猶如山水畫一般,好似濃墨重彩反倒是能讓這張臉失了色。
她就淡淡坐在那裏,一件不起眼淡青色長袍,微微仰起頭,看向他眼神卻像是含着光,耀眼又雀躍。
好像再多看一眼,裏面全是深情。
“是新入府沈家小子,輩分上來說,你們算是表兄弟。”老太太聲音就在耳邊。
姜玉堂收回眼神,目光落向了別處。
一陣細微腳步聲響起,那件淡青色長袍朝他走了過來。
沈清雲就站在他面前,眉眼如畫。
清淡一張臉,正對着他,低低喚了一聲:“姜表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