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小雨
小厮擡起頭,看了眼背後表少爺,再瞅了一眼底下在他腳邊轉圈圈千金。
十一年,也就是十一歲了?
這貓瞧着身強體壯,油光順滑,半點兒都不像這麽大歲數。他拎起衣裳下擺,一邊逗着貓,一邊道:
“奴才聽人說,表少爺今年才十六。”算下來,這貓豈不是自小就養着,陪着這位表少爺長大。
沈清雲沒回,她走到紫檀雲木小方桌下坐下來。千金瞧見她立馬湊了上去了,跳到了她身側小圓凳上。
體型肥碩,姿态卻是優美。
沈清雲剝了點蝦仁給它,千金低頭乖乖吃了。
小厮站在那兒瞧着,白玉瓷盤裏滿滿一碟蝦仁,這貓吃了估摸一半。等吃飽了,它才舔了舔爪子,從圓凳上跳下去。
“表少爺可當真兒寵這貓。”小厮笑了一聲,見沈清雲又重新洗了手,這才開始自己用膳。
“今日是蘇州菜,三少奶奶特意吩咐,說表少爺是蘇州人,旁怕您吃不習慣。”小厮走上前,殷勤上前布菜。
“鲈魚鮮嫩,三少奶奶特意吩咐了,要您多用一些。”
沈清雲低着頭喝湯,她用膳規矩極好,一舉一動都讓人挪不開眼。
“多謝三夫人。”
小厮站在那兒候着,看着表少爺用完才走。只那一桌子蘇州菜,表少爺也瞧不出喜不喜歡,每一樣都只動了一點。
唯獨那鲈魚,碰都沒碰。
下午時候下了會雨,墨荷園裏荷花被雨水打有點蔫巴兒。沈清雲坐在美人榻上,正對着窗棂看窗外雨出了會神。
Advertisement
不知何時,靠着美人榻迎枕上睡着了。
許是因為那小厮幾句話,沈清雲難得又做了那個夢。
那是好久好久年前一個晚上了,那天晚上也下着這樣大雨。漆黑夜裏一片冰冷,四周還隐隐傳來狼嚎聲。
小小她那一年才五歲。
四周是連綿不絕山,眼前是漆黑一片黑暗。她陷入在這大山中一整夜,腳崴了,手摔破了。
渾身上下除了痛,只有冷。
那是一種從裏到外冷,渾身血液都仿若被凍僵了,她整個人都縮成了一團,蜷縮在山洞之中,渾身都在輕微打着擺子。哪怕是當時她很小,她也知道自己大概是要死了。
這麽大山,又下着雨。她從白日裏等到黑夜,根本沒有人會來救她。
可是她卻不想死,她連動力氣都沒有了,卻拼命想将眼簾給睜開。至少,她不想死在這個黑夜裏,死在這無人大山中。
第二天太陽升起,她屍體會凍得發青發硬。也連可能,她連個完整屍身都保不住,下一刻就有野獸出沒,張開血盆大口,将她吞噬幹淨。
也就是那時候,她快要奄奄一息了,只有最後一口氣了。他來了,玄色長靴走在雨夜裏,他單手拎着火把,照亮了她眼前一片茫茫黑夜。
五歲她才一丁點兒大,被人扣住了後頸脖如同拎貓崽子一樣,從那個冰冷山洞裏拎出來。
她費力睜開眼睛,拼命想要去看清楚來人。
火把映着那人臉上,那張臉溫潤如玉,眉眼深邃。他單手将她抱在懷中,低頭瞥了她一眼,喉嚨裏溢出一聲笑:
“是只走丢了小貓崽。”
睡夢中人猛然睜開眼睛,沈清雲坐在美人榻上,恍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窗外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外面漆黑一片。
千金縮在她身側,正舔着她臉。
沈清雲擡手在臉上抹了一把,指尖染着不知何時掉下來淚。她往窗外看了一眼,又揉了揉千金頭。
“你也想他了。”懷中貓喉嚨裏發出咕嚕咕嚕聲響。
沈清雲抱着它,漆黑眼簾中一片深邃。她閉上眼睛,夢中那張臉與白日裏瞧見那張臉漸漸重合。
他坐在椅子上,眉眼淡淡,帶着疏離。
“我也想他了。”她睜開眼簾,輕聲道;“我這就就帶你去見他。”千金不知為何不高興了,擡手抓了她一爪子,從她懷中飛快溜走了。
沈清雲看着手背上爪痕,擡手撫了撫,轉身又看向窗外。漆黑雨夜裏。沒有半分月色,只有一片看不見盡頭黑夜。
聽雨軒
黛青色屋檐下還滴着水,檐下油紙燈籠随着風微微晃蕩。拳頭大小光籠在一片黑夜裏。
書房內,姜玉堂正在處理公務。永昌侯鎮守邊疆,常年不歸。整個侯府大大小小便交到了姜玉堂手中。
他擡手翻着卷宗,手邊書案上擺着一張輿圖。趙祿低頭進來時候,眼神在那輿圖上瞥了一眼,這才道:“世子。”
“表少爺在門口候着,說是要見世子。”
姜玉堂擰着眉,擡起頭時還仔細回想了一下,這位表少爺是誰。
腦子裏剛閃過一個人影,下一刻臉立馬就黑了。本低着頭擡起來,他緊擰着眉心呵斥:“大半夜,她來做什麽?”
趙祿一時沒想到如何回。
他往窗外看了一眼,這天也不是特別黑啊。這個時辰剛好用晚膳,再說了,兩個大男子,怕什麽。
他擡起眼簾,問越發小心翼翼:“那世子,您這是見還是不見?”
姜玉堂低着頭,将手邊寫有南疆兩個字輿圖合上了。這才擡起頭淡淡道:“讓人進來吧。”
沈清雲低着頭從門口走了進來,瞧見那熟悉身段,姜玉堂難得晃了會神。
她生白,低着頭從月色下走進來時候,叫人一眼就注意在她身上。眉目精致好看,單單一張臉比月亮還要奪目。
況且,幾次見她都是一身淡青色衣裳,連夢中都是一樣。好看是好看,但卻是讓人分不清夢與現實。
姜玉堂自打要決定讓人離開,看向她目光就坦蕩多。那只不過是個夢,再說了,她左右都是要離開。
她從府中消失,日後他們再也不會有交集。
那目光清清淡淡,眨眼又落在了她臉上。姜玉堂等人進門之後,才問:“這麽晚,你過來可是有事?”
沈清雲站在屋中央,擡起頭,露出一張臉。
巴掌大臉上,那雙眼睛直勾勾盯着他,光芒閃閃,耀眼又奪目。眨也不眨,只盯着他瞧。
姜玉堂:“……”
她一個女子,膽子怎麽這番大?
姜玉堂擰着眉心,硬生生挪開臉:“若是無事,讓趙祿送你回去。”沈清雲就站在大殿中央,臉也正對着他。
聽見那話之後,那雙眼睛裏光像是瞬間就消失了。她站在原地,姿态與剛剛相比無半分變化,可偏偏就是讓人覺得冷漠了些。
姜玉堂就坐在書案後面,眼神清清冷冷。
沈清雲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又眨了眨眼睛。她低下頭,在袖中尋着什麽。忽然就擡起頭,走了上前。
清冷着一張臉,半分表情都沒有,卻徑直走到姜玉堂旁書案邊,然後——停下。
修長如玉手指伸出來,她從懷中拿了個小瓷瓶放在了書案上。
姜玉堂:“……這是什麽?”
他目光從她臉上,又看向了書案上。白玉瓷瓶半個巴掌大小,瞧不出什麽玩意兒。
“安神丸。”
沈清雲站在他身側,低垂着臉,眼睫微微顫動。白日裏,她說話時聲音清潤,配上她那拒人于千裏神色。縱然生貌美,可也不會讓人察覺是個女子。
可如今,她站在他書案旁。
白玉一般臉上映着燭火,說話聲音小小兒。無端就透出幾分乖巧來。
姜玉堂眼簾閉了閉。
許是因為在夢中他欺負了她,縱然知曉是個夢,可對她還是比常人多了份耐心。
“讓趙祿送你回去。”
沈清雲靠他近了,低頭看着他眼神微微出了神。她點了點頭,聽話往外走。可才兩步,身子就是一軟。
“表……表少爺。”趙祿立馬沖上前,想要扶人。
可手還沒碰上,卻見世子爺擰着眉,額頭青筋暴起,一臉煩躁。
人卻是站起來,伸出手,将暈倒沈清雲穩穩接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