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馬蹄

車廂內人許久才傳來動靜。

沈清雲自個兒下去了,她低着頭,那張臉在月色中慘白一片,低垂着眉眼裏還是掩不住失魂落魄。

姜玉堂将伸出去手原封不動收了回去。

他冷眼看着身側人,看着她就像是故意使小性子,從他身側走時,看都沒往自己那兒看一眼。

眼簾落在她身上,他又覺得好笑,她雙手緊緊拎着兔子燈,從始至終都沒放開。

那只兔子燈不過是他随手買,不是什麽珍貴東西,她卻像是得了什麽寶貝,格外珍惜。

前方,姜文林站在馬車邊,像是在故意等她。見她過來了,便立跟了上去。

姜玉堂垂着眉眼,落在兩人背影上。姜文林微微彎着腰,不知與她說了什麽,沈清雲點了點頭,應了他一聲。

那樣身姿高大人高興連路都不會走了,渾身僵硬,同手同腳起來,整個人都掩蓋不住雀躍。

殷勤至極。

“世子。”長街上,馬蹄聲響起,侍衛從馬背上翻身下來,立即跪下:“南疆那邊回信。”

趙祿接了信封,遞了上去。

姜玉堂将目光收了回去,接過信封。只低頭看了一眼,眼眸如同一團濃墨,漆黑一片。

捏住信封手一寸寸收緊,掌心下青筋暴起。

趙祿站在一邊看着,大氣都不敢喘。

直到很久之後,一直僵站着人才擡起頭。夜涼如水,姜玉堂眼簾一點點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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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簾閉着,瞧不出情緒,但那開口聲音卻格外沙啞。

他說:“屍骨找到了。”

翌日,姜玉堂又住回了竹苑。

上次之後,沈清雲去了幾次他聽雨軒,卻是沒人。趙祿回府裏給世子爺拿卷宗,一眼便瞧見沈清雲背影。

回了馬車上時,沒忍住,将卷宗放下來時候,順帶提了一嘴:“剛奴才回去時候正好瞧見表少爺在您書房門口。”

姜玉堂聽聞後,舉着茶盞手頓了頓。

他這幾日心情不好,身側伺候人大氣兒都不敢喘。趙祿瞧見他這幅樣子,後悔自己多嘴了。

這次南疆大軍回京,沈少卿屍骨尋到了,卻是沒有帶回來。為着這事,世子已經上火了好幾日,他再提表少爺,豈不是多嘴。

趙祿将頭埋在地上,絲毫不敢動作。

姜玉堂扣在茶幾上手敲了敲,發沉面上瞧不出情緒。趙祿屏住呼吸,大氣兒都不敢踹時,就聽世子道。

“去醉仙樓。”

明日,南疆大軍就要抵達京都,劉橫這顆棋子也該動了。

這幾日,他人一直盯着劉橫,知曉他最近新得了個寡婦,很是喜愛,威脅人家兒子,這才把人留在身邊。

白日裏,他會去赤藥姑娘那兒聽琵琶,到了晚上一定會去那寡婦那,一醉到天明,過渾渾噩噩。

永昌侯馬車停在角落,樹蔭下停着一頂暗轎。姜玉堂換了暗轎,去了醉仙樓。

出來時候,天快黑了。

趙祿趕着馬車,往竹苑走。

車廂內,姜玉堂擡手捏了捏眉心。沈清雲藥赤藥姑娘已經開始給劉橫用了,遵循他意思,一次只下了一點。

明日就是最後一天。

指尖敲在窗棂上,他面色平靜。夜晚風撩開了窗簾,他往外看了一眼。枝繁葉茂梧桐樹在眼前掠過。

摩挲了兩下玉扳指,姜玉堂才垂着眼簾道:“回侯府。”

馬車停在了永昌侯門口,趙祿跟在世子爺後面,看着他一路不是往書房去,而是往墨荷園走。

他低下頭,嘴角裏憋着一絲笑,同時心下也松了口氣。世子這會子正難受,表少爺陪着也算是好事。

眼看着快到了墨荷園了,隔得遠遠兒世子爺卻是停了下來。

趙祿心下不對勁,趕緊跟着看過去。就見前方,表少爺與二少爺姜文林在一起。

姜文林懷中抱着那只橘黃色貓,不知與表少爺說了什麽,表少爺眉眼彎彎,對着他笑了一聲。

他心下不妙,趕緊擡起頭看了眼。日暮西沉,世子爺臉籠在晚霞中,瞧不出面色。

可趙祿只看了一眼,便吓得手腳發涼,世子爺眼神冷像塊冰。

微風吹在衣袍上,月白色長袍人轉身就走,像是毫無留念。趙祿松了一口氣,趕緊跟了上去。

只沒幾步,那修長身影又猛然停了下來。

姜玉堂轉頭,眸色淡淡道:“去跟祖母說一聲,二少爺年紀大了,該娶親了。”

趙祿低着頭,這二少年比您還小呢。

心下一緊,卻是道:“是!”

前方,沈清雲從姜文林懷把千金抱了回來。千金在屋子裏待悶了,跳出窗外去抓麻雀,她找了快一個時辰,幸好姜文林幫忙。

“多虧了你。”她松了口氣,沖着人笑了笑。

姜文林看着她臉,心髒就跳動厲害,趕緊低下頭。手指卻不安分摩挲着袖口裏帕子。

那日他來找沈清雲看畫,敲了好久卻沒人反應,但他聽見裏面有細微動靜聲,這才推門進去,才發現原來裏面有只貓。

千金被他吓了一跳,撞開了衣櫃。

他趕緊去收拾,這才發現原來她是女子。看見那些裹胸時他實在是羞紅了臉,卻情不自禁撿了個帕子收藏在懷中。

解了日夜相思。

“不……不客氣。”姜文林不敢看人,好久才憋出一聲。

沈清雲抱着千金,轉身往身後看了一眼,微風吹着柳樹,那裏除了樹影卻是沒人。

她轉過頭,大概是自己多想了。

南疆大軍戰勝回京,姜玉堂為陛下欽點,親自去城門口相迎。

最近多雨,早起時天還未亮,依稀帶着晨霧。

姜玉堂騎在馬上,帶着禮部衆人在城門口相迎。南疆大軍昨日就抵達京城,在離京都十裏之外驿站。

今日吉時一過,城門大開,無數百姓自發站在城門口,相迎在外征戰英雄們回家。

馬蹄聲響起,派去打探侍衛騎馬跑了回來,翻身下馬:“大軍在前方三千米,快到了。”

姜玉堂騎在馬背之上,身後,天光乍破,霞光萬丈。

擂鼓之聲相繼響起,一路從城門口,再到朱雀街。鼓聲響震天動地,随着晨曦微光,遍灑大地。

黑壓壓腳步走來之時,擂鼓聲響越來越大。無數人目光看向大軍,擂鼓響,沸騰聲開始熱鬧起來。

這些人背井離鄉,鎮守南疆十餘年,如今終于可以回京,回到自己家鄉。百姓們人山人海,揮手相迎。

在熱鬧沸騰聲中,在百姓們虔誠目光之下。唯獨姜玉堂一人,坐在馬背之上,眼眸深深地往前看去。

大軍在後,前方人第一個身披銀色铠甲是沈家次子,沈瓊。

沈瓊在京都多年,一直被壓在沈少卿光環之下。一年前,沈少卿戰死沙場,沈瓊立馬去了南疆,接替了他位置。

整整十年,三千多個日夜,沈少卿在南疆出身入死。

如今一朝就被沈瓊頂替。

他目光往下,其後,第二個是陸家人,陸家三子,陸棋。

緊接着,是與沈陸交好王家,李家……他目光一個一個看過去,這裏面人大多都是與沈陸兩家交好。

南疆鎮守十年,幾乎算是固若金湯,大軍尚在,卻還打了一年之久。這些人在京都時,只不過是喝酒賞畫少爺。

去了一趟南疆,可能連軍營都沒出。戰場之上,刀劍都不知怎麽拿。

搖身一變,就成了流血流汗英雄。

但真正出身入死人,是那些用血肉扛刀戰士,南疆黃土之下,不知埋了多少無名屍骨。

缰繩被握在掌心,粗粝繩子勒他手掌心一片血紅。

姜玉堂想,本來今天他也能回京。

沈家生他一命,他還了一命。國家養他一場,他為國征戰十年。他十九歲從京都去往南疆,那樣光風霁月,溫潤如玉一個人,如今卻連屍骨都回不來。

眼簾閉上,裏面血紅一片,到最後,姜玉堂目光放在了最右側那人身上。

劉滿,沈少卿前鋒。

他坐在馬背之上,緊靠沈瓊身側位置。生人高馬大,一臉絡腮胡子。手背上一道長疤,瞧着十分吓人。

這人無情無義,蛇蠍心腸,漠北軍攻上之時,是他關閉城門,帶兵撤離。若不是他,今日,沈少卿也不會連屍骨都回不來。

捏着缰繩手松開,姜玉堂駕着馬上前。

對比他人,沈瓊還是有些本事。何況,這是在城中百姓面前,禮部也只有相迎份。

“陛下在宮中設了宴,請各位将軍過去。”

姜玉堂坐在馬蹄之上,面上帶着笑,挑不出任何破綻。沈瓊目光落在他身上,片刻之後又挪開。

禮部人停了擂鼓聲,在前方相迎衆人入宮。

城門口,忽然響起一道馬蹄響。四周都是百姓,侍衛們之前就清過街,不準馬車騎馬等人上前,馬蹄一響周遭百姓慌亂不安,開始出現躁動。

姜玉堂握着缰繩手放開,他停下來,眼神不着痕跡往劉滿那兒看了一眼。

“前面怎麽回事?”

聽見聲響,禮部尚書立即出身。四周人山人海都是百姓,侍衛們抽出刀劍,一臉警戒。

“誰人敢在此處鬧事!”

話音剛落下,那馬蹄聲非但不停,反倒是不管不顧闖了過來。将攔擋侍衛踩在馬蹄下,引起了巨大恐慌。

“放……放肆!”齊大人吓了一跳,趕緊往後退:“快快來人,将人給攔住!”

“爹!”馬背上人像是喝醉了,穿着一身紅衣,面色緋紅,衣裳淩亂。

騎在馬背之上,嘴裏一個勁兒喊着:“爹!”劉橫這幾日被那寡婦勾了魂魄,又被赤藥姑娘纏着,日夜不分,居然忘了今日是他爹回來日子。

他今日可是要來城門口親自迎接他爹!

他爹從南疆争了軍功回來,劉府可就他一個血脈,從此以後他在京都可就是橫着走了,看誰還敢攔他!

永昌侯府世子爺又如何,日後還不是得被他踩在腳下!

他離得遠,密密麻麻找不到人,侍衛們騎着馬揮刀上前制止,他卻像半點不怕:“滾開,敢擋我!”

他一臉陰沉,眼神渙散,拎着馬蹄就要往前沖:“我爹……我爹可是劉滿!”

侍衛們哪裏聽見他瘋言瘋語,怕他出來沖撞了貴人,揮刀下去對着他馬蹄砍。

馬一吃痛,立即擡腳亂跑,劉橫沒拉住缰繩,硬生生從馬背上甩了下來。

從高處往下,沉悶一聲巨響,骨頭幾乎都摔碎了,他倒在地上立即吐出一口鮮血。

四周馬卻是受了驚,馬蹄亂動,劉橫倒在地上,被馬蹄來來往往踩踏。

身上,臉上,胯下,一身好肉都快被馬蹄踩爛了。

“住手,住手!”

就在他快要死在馬蹄之下時,才有人認出他:“這是劉府公子!”

“住手!住手!”

“摔下來是劉公子劉橫!”

聽見這聲響,劉滿瞳孔放大,立即沖了過去。

姜玉堂坐在馬背上,看着前方熱熱鬧鬧一團,面如冠玉人面色清冷,悠閑甩了甩馬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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