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刺梨

趙祿靠在門框上打盹兒呢, 瞧見世子爺出來了拔腳就跟了上去。走時他還往身後看了一眼。

沈清雲站在身後,目光看向前方,卻是站着沒有跟過來。

他嘆了口氣。表少爺實在是癡心一片。那目光一眼不眨的, 他就從未見過這樣癡情的人。

前方,姜玉堂板着臉,跨着步子朝前走。他生的高,腰細腿長, 稍稍慢點根本就跟不上。

趙祿趕緊低下頭,小跑着追了上去。

到了回廊處,卻見幾個打掃的小丫鬟湊在一起,瞧那模樣估摸着是再說悄悄話。

趙祿吓了一跳,立即就要走過去攆人。這群小丫鬟膽子也太大了,沒瞧見世子爺在這兒嗎?要是被主子逮着了, 可算是有好果子吃。

上前剛走兩步,前方的腳步卻是停了下來,姜玉堂手指着前方, 道:“讓中間那丫鬟過來。”

趙祿順着那手指看了一眼, 見陽光下,中間那小丫鬟高高舉起手,手中的銀镯子微微發亮。

小丫鬟被拎着脖子過來的, 吓得膝蓋一軟直接就跪到了地上。她目光落在面前那雙玄色長靴上, 聲音輕顫:“奴……奴婢叩見世子爺。”

趙祿心中明了,上前一步:“把手舉起來。”

小姑娘咬着牙, 舉起自己的雙手。鴉青色的袖子落下來, 右手上戴着一只明晃晃的銀镯子。

丫鬟們大多都是窮苦人家,有這樣一只銀镯子便足以惹得不少人羨慕了。難怪剛剛那群小丫鬟湊在她身邊,一個勁兒的瞧。

擡起頭大着膽子瞧了一眼世子爺, 見姜玉堂眉心皺起板着臉,吓了她一跳。

連連在地上磕了幾個頭,道:“奴婢知道幹活的時候不該戴首飾,但這镯子是娘給我的,我娘說女子戴銀镯子可保平安。”

“求世子爺饒了奴婢。”小丫鬟哐哐磕完頭說完,再擡頭卻見面前已經沒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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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跪坐在地上,松了口氣,起身時才察覺後背已經濕了。

明月樓

趙祿跟在世子爺身後進了書房。

烏頭雲木的長桌之上,姜玉堂放在上面的手敲了敲。他目光落在前方,瞬息之後又低下頭,随手拿了本公文翻開。

紅漆托盤放在桌上,趙祿送來茶盞,剛放下,就聽世子爺舉着公文,随口問道:“她是何時來的。”

這是再問表少爺呢。

趙祿張了張嘴,壓下震驚,回了回神才道:“表少爺一早就來了,聽說您在裏面不能進去,也沒走。”

“她就在那兒候着,剛世子爺您走時奴才大着膽子往身後看了眼,表……表少爺的眼神一直盯着您看。”

姜玉堂低着頭,面上的神色半分沒變,手裏的公文卻往後翻了翻。

明年選秀,世家貴女們都要入宮。祖母今日此舉,不想他的婚事是由陛下賜婚過于被動。

他的婚事,怕是要被定下來了。

姜玉堂腦子裏閃過那張圖,必不可免的又想到沈清雲。

剛剛那十來張圖中他一眼就看中那一張,只不過是因圖中那女子身段與她有幾分相似。

祖母問他之時,那一瞬間他甚至想過,若是要娶她也算是不錯。

只可惜……

姜玉堂搖了搖頭,只覺得他這段時日與沈清雲太過親近,這才導致自己昏了頭。

永昌侯府不可能接受這樣一個家世的女子。再說,他也沒有那樣喜歡她,喜歡到棄整個姜府于不顧。

姜玉堂放下那本看過了的公文,捏了捏眉心。

既然如此,倒不如借這個機會,晾她一段時日。

*****

姜文林的婚事漸近,府裏張燈結彩的熱鬧。

沈清雲躺在美人榻上,手裏拿着一本醫術看的一臉認真。身側,千金縮在她懷中,橘黃色的身子盤成一團,睡得直打呼嚕。

敲門聲響起的時候,她放下醫書轉過頭。

“誰?”

外面,小丫鬟聽這冰冷的身影有些吓到了,卻還是大着膽子繼續敲着門道:“表少爺,您……您在嗎?”

沈清雲過去打開門,喜鵲站在門口,笑臉盈盈:“表少爺,這是今日的。”她說着,捧起手,掌心裏放着的依舊是一捧刺梨。

見她不接,喜鵲又強行塞了過來。這段時日她幾乎每天都來,時間長了膽子也大了,再見到沈清雲她只是紅着臉,沒那麽小心翼翼。

沈清雲眉心皺了皺,神情清冷:“我跟你說過了……”

“我知道表少爺不喜歡我。”喜鵲飛快的打斷她的話:“ 奴婢……奴婢就是個小丫鬟也不敢奢求表少爺喜歡。”

“這果子不值錢,只不過是奴才摘的,表少爺給了我膏藥,我沒什麽給的,送點果子給您嘗嘗。”她低着頭,兩只手緊張的蜷在一起。

沈清雲的目光落在她手心上,大概是塗了膏藥的原因,她手指上那些傷痕淡了許多。

“多謝。”

她将帕子收了起來,去裏屋又給她拿了一盒去疤膏。喜鵲捧着去疤膏雙眼亮了亮。

沈清雲看着她的手,道:“不要舍不得用,一日三回,疤痕很快就會消失的。”

喜鵲被她戳破心事,羞紅了臉。

她是舍得用,但她覺得這去疤膏已經很好了。她伺候三奶奶,之前三奶奶手腕受了傷,整日一天好幾遍的塗去疤膏,塗了足足三個月才淡了下去。

聽說就那還是京都最好的藥房買的,一小盒就要十兩銀子。

而她手中這個,她每日裏小心翼翼的抹,才用了六七日,疤痕就淡的快沒了。這盒膏藥可比三奶奶的可好多了。

喜鵲一邊點着頭,一邊感嘆表少爺可當真厲害。

她站在門口,猶猶豫豫的不肯走。沈清雲這才問:“你可是有什麽事?”

“我……”喜鵲的确是有事相求他幫忙,張了張嘴,道:“我有個同鄉,是伺候二少爺的,前幾日燙了手之後就一直不能去當值。”

“府裏已經養他一段時日了,三奶奶說他要是再不好,怕……怕是要攆他出府。”

周氏的确是做的出這種事。

喜鵲說完,又深吸一口氣,想讨要一點燙傷的藥。卻見表少爺二話不說,直接進了屋。

她一臉失落,沒一會兒,又見人出來了。

沈清雲背着藥箱,一襲淡青色的長袍,站在回廊之下。秋日裏輕風浮動,長袍在腰間晃蕩,身姿顯得有些羸弱。

“走吧。”

她對着喜鵲的臉,道:“帶我過去看看。”

三房住在南邊的錦畫堂內,小厮們統一住在下房裏。一進屋,便聞到一股淡淡的黴味。

這裏常年不見陽光,入秋之後天氣又開始轉冷,哪怕是大晴天,屋子裏也泛着一股濕噠噠的潮味。

屋內是一塊大通鋪,十來個小厮常年躺在一起,白日裏大家都去當值去了,只有最裏面的床鋪內被褥高高的聳起,上面躺着個人。

人一走進去,便聽見一陣喘息,聲音有氣無力。

喜鵲快步走了進去:“阿福,阿福。”

沈清雲跟在她身後,從聽見喘息聲開始面上就不對勁。喜鵲說是燙傷,光聽這有氣無力的聲音也不像是燙傷。

她跟在身後,撩起被褥。床榻上,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正躺在榻上。閉着眼,渾身是汗。

他雙手雙腳都被捆了起來,臉到紅暈且還微微泛腫,露出來的脖子與手臂上,有拇指大小的紅斑。

“這是什麽。”

沈清雲沒出聲,倒是喜鵲吓了一跳,拿着被褥的手也放了下來,一張臉煞白的。

“這……他不是說燙傷了麽?”

“這哪裏是燙傷?”

沈清雲走過去,指尖挑開衣角瞧了一眼。外面露出的皮肉已經滿是紅腫了,衣裳裏面的更加可怕。

皮肉腫的高高的,通紅一片像是快熟了,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丘疹。而躺着的人雖是快昏迷了,可手指卻還是費力在撓着,可見是十分瘙癢。

“表……表少爺,我……我不知道。”喜鵲看這樣子快要吓哭了:“前段時日問他,他胳膊泛紅只說是燙傷,我……我就沒注意。”

這樣子看着可怕的很,模樣十分的吓人,喜鵲吓得捂着喉嚨想要吐,硬生生的壓了下去。

可眼睛卻是半點兒都不敢看床榻上。

“過來,幫我扶着。”喜鵲閉着眼,顫巍巍的伸出手。

相對與她的模樣,沈清雲就平靜多了,下面那人的确是恐怖,她面上卻沒半分嫌棄。

面上依舊是平日裏淡淡的樣子,與對待平常人無半點的不同。

沈清雲打開藥箱給人施了針,床榻上的人開始穩定下來:“去找一把剪刀來。”喜鵲趕忙放手去找。

剪刀剪下衣物,渾身都是銅錢大小的紅疹,有的地方還撓出了血,十分吓人。喜鵲沒忍住,捂着喉嚨到底還是吐了出來。

她捂着門框,吐的撕心裂肺。

這時門卻被人推開,來人瞧見裏面的場景,手裏的食盒都掉了下來,飛快的往裏沖:“你們做什麽,在做什麽?”

他一把拉開沈清雲就要往旁邊推:“別動我弟弟。”

沈清雲手裏拿着針,動都沒動,只掀開眼簾看了他一眼:“不想他死就放開。”

“表少爺?”來人正是之前每日給她送飯的那位,照顧沈清雲的時候還盡心盡力的照顧千金,沈清雲對人一直有印象。

“表少爺,您怎麽在這兒?”

沈清雲的眼神落在他手上,那人立馬放開。

“阿貴哥,表少爺是我叫來的。”喜鵲扶着門站了起來,吐的她雙腿有些發暈:“你還說阿福哥是燙傷。”

沈清雲繼續給人施針,阿貴看着卻是紅了眼:“好端端兒的人就得了這個病,我們沒錢請大夫也不敢跟人說,要是三奶奶知道了,只怕就一張席子将人扔到亂葬崗去了。”

他只能将人偷偷藏了起來,蓋上被褥,捆住雙手雙腳。囑咐他,千萬不能出聲,出聲就要被扔出去了。

阿福小小年紀卻是十分聽哥哥的話,不讓他出聲他就不敢出聲兒,牙齒都要咬碎了也沒讓人發現。

“求求表少爺救救我弟弟。”阿貴跪在地上,滿臉是淚:“奴才日後做牛做馬來報答您。”

沈清雲施完最後一根針:“沒那麽嚴重。”

她直起身道:“也不用你做牛做馬。”

阿貴面上一臉的欣喜,擡起頭時面上都激動的發着顫:“表少爺的意思是我弟弟有救?”

“不過是天氣潮濕,染了丘疹。”京都是北方,天氣幹燥。但無奈入秋之後多雨。下房又常年不見陽光。

十來個人擠在一個通鋪裏,阿福年紀小,又是睡在最裏面一個。受了潮氣渾身起了疹子沒有及時醫治而已。

沈清雲打開藥箱,拿出幾盒膏藥。整間屋子裏只有一張瘸了腿的桌子,她便站着寫:

“每日三次,五碗水煎成一碗水。”

她想了想,又低頭加了幾種草藥:“這幾種多買點,每日大火熬成水讓人泡上半個時辰,好的快些。”

阿貴雙手接過,激動地跪了下來,一個勁兒的點頭:“多……多謝表少爺。”

沈清雲背起藥箱,出門的時候又轉身:“最好是想法子,把他身下那套被褥床榻都給換了。”

喜鵲跟着沈清雲出去,一路上忐忑的要命,不敢說話。

她剛剛表現的一點兒都不好,在表少爺面前吐成那樣,也不知道表少爺會不會嫌棄她。

咬了咬唇,她幾次都沒敢開口,壯了壯膽子才道:“我……我是女子,膽子要小些。”

這是為剛剛她吐成那樣辯解。她是女子,膽子小些,受不住正常。

看着表少爺的臉,喜鵲紅了臉。表少爺只是生的清秀些,但實在是有男子氣概,剛剛那一下讓人覺得站在她身邊好安全。

沈清雲點了點頭,也不知聽進去沒。

喜鵲眼看着要到墨荷園了,腳步就放慢了些,剛沒兩步前方的人卻是停了下來,問道:“你之前的刺梨在哪裏摘的?”

“表少爺還想要?那……那我每日摘了給您送去就行了。”這樣多好,那樣她還可以每天見到表少爺。

沈清雲搖了搖頭,只問:“在哪裏。”

“後……後山。”

後山在明月樓後,山裏的一片竹林開的正好。沈清雲過去,摘了些草藥,又摘了不少刺梨,天黑才回去。

翌日,她又用了一整日的時間,将摘來的刺梨熬成了刺梨膏。小火慢炖,炖了六個時辰,最後才熬出兩個小罐子。

沈清雲沒去明月樓,親自過去給了趙祿。

晚上,姜玉堂從府衙回來,面色微沉。禮部幾乎無實權,他在朝中如今只是個閑職。陛下之前給他這個職位,是讓他迎接南疆大軍。可既入了仕,再想去參加科考,可就難了。

他低頭打開手中的密信,最近宮中不太平,陛下身子不好,時常叫太醫。

而上面寫道,隐有傳聞,陛下如今正在考慮讓恒王回京的事了。

姜玉堂之前過這位恒王一面,但也是七年前的事了。那時候的恒王與他一般大,前太子陳琅出事之後,他就一去西北七年,從未回來。

如今這個點,陛下悄悄讓人回京,其中寓意為何,明眼人都知曉。太子雖是皇後嫡出,卻一直不受陛下寵愛。

京都安穩了多年,怕是要再添霍亂。

姜玉堂放在桌面上的手敲了敲,起身将那密信湊到燭火邊,火舌一舔,手中的信瞬間就吞噬了。

零星的一點灰燼掉下來,屋內泛着一股燒焦味。

趙祿捧着托盤上前,姜玉堂放下擦手的帕子随手接了過去,舉起來微微抿了一口,眉心瞬間就皺了起來。

“這是什麽?”

他仰起頭,面上的表情不悅。

趙祿瞧着立馬跪下:“這……這是表少爺送來的,說是刺梨膏,讓奴才給您泡水喝。”

染青花瞄着牡丹的茶盞打開,裏面傳來一陣果香。刺梨熬成了褐色,熱水一沖酸酸甜甜。

趙祿跪在地上繼續道:“表少爺說爺最近早出晚歸,怕您身子熬不住,刺梨膏清熱養胃,養身潤喉,讓奴才勸您喝一些。”

倒是會獻殷勤。

姜玉堂姜杯盞放下,掠下眼簾,像是随口道:“她自個兒怎麽不送來?”

他不找她,沈清雲倒也不主動過來。

倒像是她自個兒說的,什麽都不圖,什麽都不要。

平日裏安安靜靜的跟沒他這個人似的,可一看見他,她就變了,又嬌又軟,那雙眼睛恨不得時時刻刻都黏在他身上。

姜玉堂眼神暗了暗,冷了她這麽長時日,也不知這人懂事些沒。

“啊?”趙祿擡了擡頭,就是表少爺送來的啊,只瞧着世子爺那表情,他到底還是沒開口。

等過了一會兒,他去換茶,一茶盞的刺梨湯世子爺喝的幹幹淨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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