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幻覺
一年四季裏,我最喜歡春秋,不冷不熱,溫度處于恰當的舒适空間。天津的夏天濕熱,冬天幹冷,兩個令人讨厭的極端。寧清來我班裏卧底在寒冬臘月,冷得出奇,他火氣旺,穿着一件單薄的呢子外套,半長的劉海蓋住眼睛,露出線條利落的下巴。他一開始企圖聽課,沒一會兒,托着下巴昏昏欲睡。
匆匆一瞥,我記不得太多細節,一次随機課堂測驗,他錯愕地捧起卷子,慌張地左看右看,他沒有帶筆。我遞給他一根筆和一張草稿紙,他埋頭奮筆疾書,皺起眉頭冥思苦想,最後遞給我一張畫着哭臉的考卷。
我收下卷子,他貓着腰試圖偷偷溜出教室,我喊了他一句:“等等,寧清。”考卷上寫有他的名字和學號。
他停下腳步,扭頭看我,羞愧地垂下眼睛:“老師,對不起。”
“這個成績很危險,你不想挂科吧?”我問他。
他睜大眼睛看我。
“每天抽一個小時來我辦公室,我教你。”我說,為降低班裏的挂科率,我願意付出多餘的勞動輔導學生,不過大多數情況下,學生都會借口推脫,這次我照樣做好被拒絕的心理準備。
他詫異地望着我,像魚吐泡泡一樣張合兩下嘴巴,說:“好啊。”
後來的某一天喝酒時我問他,為什麽答應我的輔導邀請,他來大學執行任務,無需在意期末成績,他說我的表情過于誠懇,拒絕我有昧他的良心。
“鄒老師。”
一個柔柔弱弱的女聲打斷我的回憶,我擡頭,是我帶的研究生夏纖纖:“有事嗎?”
“這道題……”她遞給我一個筆記本,上面工整的字跡清秀素雅,“可以給我講講嗎?”
題目是代數拓撲,我拿起桌面上的幾本論文:“你回去看完這些,裏面有詳細解析,不懂再問我。”
“好。”她接過論文,抿唇站在原地,“我能在這裏看書嗎?圖書館沒有位置了,宿舍太吵。”
“可以,坐我對面吧。”我說,瞄了一眼挂鐘,下午七點,正是圖書館的高峰期,往常這時候我會去操場走走,放松一下回來寫論文。今天全然失了興致,我呆呆地翻過一頁論文,半句話沒進腦子。
“老師……鄒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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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我看向夏纖纖。
“這句話。”她修長的手指劃過紙面,皮膚白得透明,青藍的血管若隐若現,“我、我沒讀懂。”
我解釋一遍整體的邏輯原理,眼神停留在她手腕的一圈淤青:“撞到了?”
“嗯是。”她拽拽袖子,掩飾性地蓋住手腕,眼神躲閃,“不小心的。”
我閉上嘴巴,環形的淤青壓根不是撞擊留下的痕跡,分明是有人用力握住她的手壓迫出的傷。夏纖纖不願告訴我緣由,大家都是成年人,我自然不會追根問底。
夏纖纖一直在我辦公室待到九點,她背上書包說:“謝謝老師。”
我揮手:“路上小心。”
她抿起唇微笑,露出一朵小小的笑渦:“好,再見。”
寧清也有一個笑渦,在右邊臉頰。
送走夏纖纖,辦公室裏剩下我一個人。理學院的辦公室仿若儲藏室,滿滿當當的資料、論文、草稿紙、畫圖工具、黑板白板、模型道具,其他學院的老師來我們這,調笑我們天天擺龍門陣。
沒人的時候更容易想起寧清,得到他死訊後的半個月,我活得恍恍惚惚、迷迷瞪瞪,像只被車燈晃了眼睛的鹿,擡起前腿,卻不知道落在何處。
我努力從寧清留下的記憶中探出頭,呼吸一口新鮮空氣。
沒等我反應過來,又被拽進泥潭彌足深陷。
寧清應我的邀請,獨自來到我辦公室,這回他帶了一根筆和兩張A4紙。
我問他哪裏不會,他拿出高數二,翻開第一頁,理直氣壯地說:“從這裏開始,後面的,全都不會。”
我看看書本,看看他,再看看書本,他噗嗤一聲笑開:“鄒老師,你是不是教不了我啊?”
怎麽可能,我逆反心上來,拿起筆給他講第一章 的知識點。他打哈欠,我敲他腦袋,他喝水,我敲他腦袋,他瞎猜,我還敲他腦袋。
他抱怨道:“我要被你敲傻了。”
“本來就傻。”我說,“不賴我。”
他氣得拍桌子:“我現在解出這道題,證明我不傻。”
約莫過去半小時,他小聲說:“我是傻子。”
“你這裏寫錯了,是2,不是1。”我指着他的式子。
他恍然大悟:“哦哦哦。”
“快點寫,大傻子。”我調侃他,他身上有一種令人舒适的氣質,非常容易讓人交付信任,親和力十足。
他鼓起腮幫子,像個真正的大學生奮筆疾書,不一會兒就……算不下去了。
“我不會。”他說,“這個。”他指着公式看我。
“加根號,提取公因式。”我說。
漸漸的,他解題速度快起來,像一列被推動的列車,擁有初始速度便能自然地跑起來。我看他上道兒,拿起手邊的論文繼續看,時不時指點他幾句。
窗外的鳥兒叽叽喳喳,他奮筆疾書,筆尖摩擦紙面沙沙作響,我的視線越過論文紙張的右上角,落在他額角垂下的碎發,鬼使神差地說:“你頭發太長,蓋住眼睛,不好看。”
沙沙聲停止,他彎起眼睛,笑着問:“老師,你不懂,這是憂郁氣質的表現。”
我歪頭:“憂郁氣質?”
“随便啦,女孩子喜歡。”他說。
我笑話他:“你活在2010年?女孩子早就不喜歡憂郁王子那挂了。”
“喜歡你這種高知教授類型的?”他伸手,絲毫不見外地對我說,“你眼鏡給我。”
我戴着一副三百度的金屬框眼鏡,摘掉眼鏡,世界在我眼中化為一堆一堆的六邊形馬賽克。我抽出一張紙巾擦掉眼鏡腿和鼻翼支架上的油光,遞給寧清。
寧清戴上眼鏡,食指推一下鏡架,得意地問我:“怎麽樣?”
我誠實地說:“看不清。”
他站起來,湊到我面前,距離極近,幾乎鼻尖對鼻尖:“怎麽樣?”
我被他的動作驚了一下,呼吸交錯,我捏緊手指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小心地斟酌詞彙:“還行。”
“沒你好看。”他沒趣兒地退開,摘掉眼鏡還給我,“你為什麽不戴隐形眼鏡?白瞎你這雙漂亮眼睛。”
我一言不發地戴上眼鏡,低頭看論文掩飾我的心慌,他的眼睛清澈寬闊,仿若橫穿天津市的海河河面。我很少注意一個男人的容貌,好看或平常,不過是情敵和路人的區別,寧清的出現向我指明第三條路,我想追他。
我不記得第一次補習以什麽方式結束,應該是平淡的告別。
晚上九點半,我該回家了。
我的房子離津大不遠,是津大分配的職工房,雖然面積不大,一室一廳,但地段極好,同片區的商品房四萬多一平。寧清住郊區的員工宿舍,對我的房子羨慕嫉妒,恨不得給自己的宿舍裝上轱辘推到我房子周圍。
我背着包走到小區後門的狹窄馬路,路兩旁一輛輛小推車整齊排列,熱幹面、炸串、臭豆腐、水果撈、煎餅果子、烤冷面、花甲粉、章魚小丸子和雞蛋灌餅,各種各樣的小吃聚集。我六點吃的晚飯,走過小吃紮堆的街道,陣陣香味勾起我胃裏的饞蟲,“一份熱幹面,多點辣。”我說。
“好嘞。”店主麻利的把面下鍋,麻醬、酸豆角、辣椒、蘿蔔丁、鹵水和肉醬放進碗中,等面條煮開的間隙問,“這麽晚才下班?”
“嗯。”我應道,偏了一下頭,餘光觸及一道格外熟悉的背影,一閃而過,像寧清,又不像寧清。
“你是老師?”店主好奇地問。
我點頭,他憨厚地笑:“博士嗎?我兒子昨天說要讀到博士。”
“是的。”我說,“小孩子有夢想很棒,努力就能讀到。”
“他啊,一天一個想法。”店主用力搖晃大碗,将面和醬料拌勻,“上初二,拿了三好學生,老師誇他聰明。”語言中透露出隐隐的自豪情緒。
“愛學習是好事。”我說,接過打包好的熱幹面,“謝謝。”
“慢走啊。”他揮揮手。
我揮手,離開攤位。每個攤位車上挂着兩盞暖黃的小燈,照亮各自的一小片位置,餐車和餐車挨着,像一排規規矩矩的螢火蟲。
雙車道的馬路,兩側被餐車占滿,樹林帶裏黑黢黢的仿若山洞。我總覺得有人藏在角落觀察我,這種被窺視的感覺非常不舒服,我加快步伐,邁過小區後門,不自覺地轉頭瞥一眼,什麽都沒有。
可能是我多心了。
我深吸一口氣,平複鼓點般急促的心跳。小區裏的路并非平直,樹林帶裏彎彎曲曲的小路,經常有遛狗的居民不聲不響地冒出來。前方散步的人們三三兩兩,一個穿黑T恤的年輕男生戴着鴨舌帽路過我身邊,我心中咯噔一下,太像了。
太像寧清了。
我忍了又忍,沒伸手抓住他,站在原地看他跑遠,走到單元門前推門進去。
或許是我相思成疾,看什麽都想起寧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