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交錯

冰箱裏的蔬菜種類不多,我拿出早上腌制好的雞肉,一段蔥,一塊姜,兩個土豆。

寧泓逗了一會兒貓,洗幹淨手,擠進廚房,和我并肩站在竈臺前:“我能幫上什麽忙?”

“別煩我。”我彎腰削土豆皮,空不出手趕他。

他垮下肩膀:“鄒老師,給我一個表現的機會嘛。”

“你會什麽?”我問。

“蒸米飯。”他說,“淘米,放進電飯鍋,加水,摁下開始鍵。”

“行,那你蒸米飯吧。”我說,“米桶在右邊第一個櫥櫃裏。”

我将削好的土豆放在案板上,用刀切成不大不小的塊,太小容易炖爛,太大不入味。倒油入鍋,燒熱,放蔥姜蒜,爆香,放腌好的雞肉和豆瓣醬,來回翻炒均勻,生抽、老抽、尖辣椒、鹽、黃酒,把肉炒到沒有水汽,舀半瓢水進鍋,小火炖十五分鐘。

我扣上鍋蓋,轉身,寧泓仍站在我身後,直挺挺的杵着,像個幽靈。

“吓我一跳。”我說,“你站這幹嘛?”

“看你做飯啊。”他說,揚起手中的抹布,“趁你炒肉的時候,我收拾收拾水槽。”

我看向水槽,腌制雞肉的不鏽鋼盆洗得幹幹淨淨,土豆皮被收進垃圾桶,切過蔥姜蒜的案板被擦幹靠牆而立,水槽周圍也沒有濺出的水滴。寧泓是個有眼色且辦事幹脆利落的人,我不排斥做飯,卻極其讨厭收拾廚房和洗碗。不得不說,寧泓這番所作所為,讓我不那麽計較他以前說過的話,以及看他順眼許多。

我不知道他是無意識還是刻意,他的關于寧清的言論,總在刺痛我。

接受寧清的死亡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寧清雖然走了,但他的痕跡滲透我生活的方方面面。他活着的時候是我的向往,他死去,變成了我的影子。我想念他,無論在陽光明媚的白天,還是沉郁寂靜的午夜。

至于寧泓,他長着一張和寧清相似的臉,帶着無盡的謎題鑽進我的生活。我能感受到他話語中淺淡的惡意,非常細微,像浮在空氣中的灰塵,我防備他,生怕他從我這裏搶走什麽東西。

我有什麽值得他惦記呢?我扪心自問,應該是沒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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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泓是一條蟄伏的蝰蛇,假意親近,耐心觀察,待我放松警惕,他便一擊致命。

“鄒老師。”寧泓說,“鍋裏快炖幹了。”

我驟然驚醒,伸手打開鍋蓋,接小半瓢水倒進去,再往裏加調味的桂皮八角,用湯匙舀一勺湯汁,吹涼,嘗嘗味道。

有點淡,我撒了一勺鹽。

抽油煙機轟隆轟隆轉,炖雞的香氣肆意彌漫,寧泓深吸一口氣:“好香。”

“餓了嗎?”我說,“悶十分鐘,就能出鍋了。”

“餓。”他說,“米飯也快蒸好了。”

我少有和人一起在廚房合作料理食材的經歷,包括寧清。

寧清對餐食的品質要求不高,熟了就行。我不喜歡收拾廚房,我倆吃飯,不是下館子就是訂外賣,基本想不起來要自己做飯。

“鄒老師經常做飯嗎?”寧泓問。

“不,挺少的。”我說,“我不喜歡刷鍋洗碗擦竈臺。”

“我幫你啊。”寧泓說,“我做飯不好吃,不是鹹就是淡。”他撓撓頭,顯出幾分不好意思。

我說:“謝謝。”這句話發自真心,若有個人願意幫忙,我可以頓頓進廚房。

他笑起來,彎彎眼睛,右邊臉頰露出一個笑渦。

雞肉出鍋,我端着盤子走到餐桌旁,寧泓一手一碗米飯走到我對面,坐下,遞給我一雙筷子。

食不言,況且我倆也是真餓了,一陣狼吞虎咽,我消滅面前的米飯,打個飽嗝。

“真好吃。”寧泓誇贊我,“我能經常來你這蹭飯嗎?”

“随你。”我說,“你洗碗就行。”

“沒問題。”他滿口答應,“別說洗碗,抽油煙機也給你洗了。”

“……你在機場做什麽的?保潔?”我問。

他吃了一口米飯,差點把自己嗆着:“咳咳咳咳咳咳保潔像話嗎?”

“我尋思你還會洗抽油煙機,手藝挺多啊。”我說,“不錯,藝多不壓身。”

“開飛機的。”他說,“飛一次休兩天。”

飛行員,怪不得花錢沒譜,收入比我高太多,我說:“可以啊,寧機長。”

“……沒到機長,副的。”他說,“不過鄒老師,你花錢那麽節省,你們教授不是有那個……科研經費嗎?”

我樂了:“我教數學的,科研經費?你指買草稿紙的錢?”

他放下碗,眨眨眼,憋出三個字:“這樣啊。”

“平時有一些小項目,掙的錢給學生們分分,剩不了多少。”我說,“攢錢結婚用。”

我心知我這輩子結婚的希望渺茫,這句話不過是找個借口唬寧泓,我原想省下一筆錢和寧清一同出國旅游,如今寧清走了,我節儉的習慣保留下來。

“結婚?”他看向我,眼神平視,語調上挑,略帶嘲諷,“和我哥嗎?”

又來了,我特煩他陰陽怪氣這一套,我沒有正面回答,說:“我看電視,你把碗洗了。”

說完,我離開餐桌,走到客廳打開電視,用無意義的新聞報道聲填滿四周空氣,免得我想起寧清。

寧清的職業是警察,他并非傳統印象中的不茍言笑,他性子溫和,有股貧勁兒,愛聽相聲,不是去茶樓園子裏的相聲,而是随便找個公園裏跟下象棋的大爺唠閑嗑。他帶我去長虹公園,我站在一旁不說話,看他和老大爺侃得歡實,彎如月牙的眼睛,手指夾一根煙,有一口沒一口閑散地抽着。陽光照在他身上,勾勒出他修長健康的體魄,我盡量随性不刻意地打量他,聽他拖長調子慢悠悠地喚我:“瀾生,想什麽呢?”

“瀾生,想什麽呢?”

腦海中的話語和現實重疊,我猛然驚醒,轉頭看向寧泓,語氣稍有不滿:“別叫我瀾生。”

“那叫你什麽?”寧泓抽一張餐巾紙擦幹淨手,坐在我身旁,“瀾瀾?”

“……走開。”我被他膩歪的語調膈應出一身雞皮疙瘩。

“電視裏講的什麽?你看這麽認真。”他說。

“沒什麽。”我說,我壓根沒注意電視裏相貌端方的女主播講了些什麽東西,滿腦子寧清和我溜公園的情景。

“喵嗚——”異瞳白貓靈巧地跳到沙發上,大搖大擺地趴進我懷裏,尾巴尖圈住我的手腕,像給我戴了一個毛絨絨的手環。

吃過飯,我有些困意,懶洋洋地靠着沙發不說話,貓兒發出咕嚕咕嚕拖拉機一般的聲音,格外催眠。寧泓安靜地坐在我身旁,既沒有開口讨嫌,也沒有離開的意思。我倆就這麽坐着,客廳中漂浮着電視機外放的聲音。

半夢半醒間,我聽到寧清叫我:“瀾生。”

“別鬧。”我迷蒙地說,“困。”

我聽到寧清輕笑,握住我的手:“睡沙發容易着涼。”

“唔。”我滿腦子漿糊,困得東南西北不分,本能地抓緊他的手,“寧清。”

手掌停頓,僵硬地停住不動,半晌,對方發出一個單音:“嗯?”

“別走。”我從鼻腔中哼出聲音。

寧清,別走,別留我一個人,連你的墓碑在哪裏都不知道。

我時常想,我是個多麽怯懦的人啊,簡單的一句我喜歡你,硬是憋了一整年。

寧清是緝毒警,擁有不少獎章,他給我講過卧底暴露的下場。毒販們喪心病狂,殘忍如狼,不僅将卧底虐殺分屍,還會威脅卧底的親朋好友。許多卧底死後,墓碑上不能镌刻姓名,生怕家屬祭拜時被毒販盯上。

寧清也會有一塊空白的墓碑,落在某個不知名的小山包,守望一方疆土。我是他的朋友,不是他的親人或者愛人,沒有知曉信息的權利,只能不停的回想過往,悼念忠烈的亡魂。

朦朦胧胧間,我聽到輕微的關門聲,徹底陷入深眠。

一覺醒來,脖子酸痛,寧泓已經離開,貓咪趴在單人沙發的靠枕上瞪大眼睛瞅我。

我擡頭看向牆壁的挂鐘,晚上九點半,拿起手機,蹦出一條微信【寧泓:鄒老師,我走了,閑了去看你。】

我動動手指,回複他【鄒瀾生:別來,沒空。】

寧泓現在應該是清閑,消息回複速度極快【寧泓:[委屈]】

【鄒瀾生:[湯姆貓冷漠]】

我放下手機,活動脖子,關節嘎巴嘎巴的響,客廳裏幾乎可以聽到回聲。

通常我中午睡半小時午覺,今天晚飯後一不小心睡過去,到了深夜怕是又要翻來覆去睡不着。

我打開冰箱門,拿出一盒純牛奶,放進微波爐熱一分鐘,聽到我手機的消息提示音【咚咚。】

我拿着溫牛奶盒踏進客廳,拿起手機,肖珂給我發了張圖片,是一幅畫【肖珂:老師,送給您的。】

我點開圖片,認真觀看,我不懂繪畫,沒法從專業角度評論畫得怎麽樣。畫中是一個人形的輪廓,逆光站立,看不清臉,向前伸手,張力十足。他畫的應該是我,我猜。

【鄒瀾生:真好看,謝謝你,我明天打印出來裱個框挂家裏。】

【肖珂:[貓貓捂臉]我明天把畫送到您辦公室。】

【鄒瀾生:我明天上午第一節 有課,十點在辦公室。】

【肖珂:好的。】

我空蕩的心起了一些溫度,有人死去,有人活着,有人死裏逃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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