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飛機
寧泓在我家坐不太久,看了會兒貓便離開了。
我簡單收拾些行李,五一放假三天,天津飛西安兩個小時,林林總總算下來,我也就在家待一天多點。
寧泓臨走時問我一句:“鄒老師,你什麽時候的機票?”
“三十號下午五點半。”我說。
他問:“國航?”
“嗯。”我點頭。
他問這句話的時候,我沒多想,等我上了飛機,右手邊坐下一位身材修長的高大男性,這才反應過來。我側頭看向寧泓:“你跟蹤我?”
“你指哪次?”寧泓絲毫沒有負罪感,樂在其中的模樣。
他的話讓我想起我剛收到寧清離世的消息那陣子,時常覺得擦肩而過的某位路人像極了寧清。我以為我相思成疾産生幻覺,被寧泓一提,再聯想到他的惱人行徑,他可能從那時候已經開始跟蹤我了。
我值機刻意選擇後排靠窗的位置,一是能觀賞窗外的風景,二是離廁所近,方便解決個人問題。如今被寧泓一堵,正好把我卡在座位和窗口的狹小空間,出來進去都得經過寧泓,不僅不方便,而且鬧心極了。
巨大的引擎聲響起,飛機拐進跑道,預備滑行。我扭頭看向窗外,湛藍的天空挂着一朵一朵棉花糖似的團狀白雲,伴随着噪音飛機加速至騰空,地面的景物由大變小,傾斜的機身如一支穿雲箭直入雲霄。
我沉迷地看着遠方的景色,白雲堆積如懸浮的天空城堡,若人死後能住在裏面,我便要羨慕寧清了。
寧泓看着鄒瀾生的側臉,他克制的撚了下手指,手臂輕貼對方的肘部,小心翼翼的動作像是生怕驚擾到脆弱的飛鳥。鄒瀾生有一副文質彬彬的相貌,極漂亮的眼睛,寧泓聽哥哥誇贊過無數遍,透過纖細的金屬鏡框,得以窺見一抹驚豔。
寧清離世之前,寧泓頂着哥哥的名字見過鄒瀾生兩次,他沒有說謊,盡管鄒瀾生不願相信。寧泓和寧清是同卵兄弟,同吃同住,模仿起對方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是輕而易舉的事。
寧清面前的鄒瀾生遠不像現在這樣警惕,悠閑放松的姿态,依賴親昵的談吐,兩三句無傷大雅的幽默,短短兩次相處,寧泓便理解了寧清藏着掖着的做法,寧清是一只藏金橡果的摳門松鼠。
寧泓頂替寧清并非寧清默許,寧清有兩次臨時任務沒辦法赴約,向鄒瀾生打電話表達歉意,出于好奇,寧泓冒用寧清的名號出現在鄒瀾生面前,随便扯兩句理由糊弄過去。寧泓話少,以免洩露身份,他專注地聽鄒瀾生慢悠悠地講話,溫雅的教授似抱怨似撒嬌地說:“寧清,說好的給我帶禮物呢?你是不是又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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鄒瀾生是喜歡禮物的,寧泓想,又或者他不在乎禮物,他只在乎送禮物的人。
如果寧清活着,寧泓斷不敢起這番荒唐心思,寧清知道了非要打斷他的腿把他扔進海河順流而下沉屍渤海灣。可寧清死了,寧泓盯着鄒瀾生的側臉,舌尖舔過嘴唇,像一條陰毒的銀環蛇,寧清的遺物合該是他的,包括鄒瀾生。
待飛機行駛平穩,我轉過頭,寧泓遞給我一條毯子:“困的話就睡一會兒。”
“謝謝。”我接過毯子,蓋在腿上。
空乘推着裝載飲料的小車停在座位旁,寧泓說:“一杯雪碧,瀾生喝什麽?”
“橙汁。”我說。
寧泓接過空乘遞來的橙汁,放在我面前的小桌板上,體貼地問:“還要什麽?我幫你拿。”
“不用了。”我說,“謝謝。”我忽然想起來他答應我的事,“你去西安,貓怎麽辦?”
“西安落地我坐另一架航班回去。”他聳肩,“我在機場工作,朋友多,随便找個回去就行。”
他專門坐這趟飛機來找我,無論他之前的行為多讨人嫌,這一刻,我心底泛起微微的觸動。
“我想着,兩個小時坐在座位上,你哪兒也去不了,咱倆能說說話。”寧泓說,“你要是困,就睡吧。”
“說什麽?”看在他專程陪我的份上,我決定多在他身上釋放一些耐心。
“你喜歡什麽樣的人?”寧泓問。
“你哥那樣的。”既然寧泓知道我喜歡寧清,我便敞開了說。
“……”寧泓噎住,語含懊惱,“我就不該問。”
“還有呢?抓緊問,不問我睡覺了。”我說。
“你父母退休了嗎?”寧泓問。
“查戶口呢?”我瞥他一眼,“我媽做生意,我爸公務員。你呢?”
“我沒有父母。”寧泓說,“我爸媽以前做家具生意的,我和我哥高考那年,我爸出車禍死了,我媽自殺。”
“……”我驚愕地看着寧泓,半天說不出安慰的話。
“聽起來特別慘,對吧。”寧泓輕松地笑,“其實我爸是去看他的小情人的路上出的車禍,我媽不知道,傻兮兮的。”
我心中冒出幾分同命相憐的同情,我父親一樣出軌,我媽明明可以找一個更好的,卻一門心思和我爸重新攪合在一起。
“鄒老師啊。”寧泓吊兒郎當地說,“我都這麽慘了,你對我好點呗。”
“照你這個理論,你拿個碗蹲馬路牙子上賣慘,全國每個人都得給你錢。”我沒好氣地說,“有點自知之明吧你。”
他突然湊近我,鼻尖對鼻尖,吓我一激靈,他說:“我長得不好看嗎?”
說實話,寧泓和寧清容貌極為相似,寧泓的左邊眼尾多了一顆褐色的小痣。雖然兄弟倆長得像,氣質卻迥異,寧清偏向清爽的英俊帥氣,寧泓則更加迤逦一些,如果說寧清是山澗溪水,寧泓就是暮春桃花。和寧泓的相處,總讓我有着若有若無的危機感,仿若一不留神,我便會被他敲骨吸髓,落得個屍骨無存的下場。
“好看。”我說,“你離我遠點。”我推開他的肩膀,再一次警告他,“你不要逼我揍你。”
寧泓縮縮脖子,乖巧地坐回自己的位置,坐姿板正,像個挨批評的小學生:“哦。”
我蓋上毯子,想着寧泓終于能消停會兒,誰知他又悄摸摸地湊到我耳邊:“鄒老師,你嘗過男人的滋味嗎?”
這人怎麽這麽煩,我轉頭,耳尖擦過他的嘴唇,伸手一把将他摁在座椅靠背上:“你嘗過不帶降落傘跳飛機的滋味嗎?再多說一句,我讓你嘗嘗。”
他舉起雙手:“我投降,對不起。”
二十九年來,除了小時候不懂事,我幾乎沒和人動過手。文明社會,講道理權利弊,成年人的溝通交往不存在撸袖子互扯頭花的情形,寧泓卻一而再再而三的勾起我心中的暴力情緒。論欠揍和認錯速度,寧泓排第二,沒人敢争第一。
他安靜下來,我閉上眼睛,獨自消磨剩餘一個小時的行程。
寧泓不說話,我反倒覺得無聊了,想到我父母,再想到鄒海陽的一堆破事,我就有種掉頭回天津的沖動。
寧泓捏捏我的手指:“鄒老師,你睡着了嗎?”
我睜開眼睛看他。
“反正你也睡不着,随便聊聊呗。”他說。
“你怎麽知道我睡不着?”我确實睡不着,久違的逆反心理上來,我每句話都想和他對着幹。
他全當耳旁風,嘻嘻哈哈地問:“你喜歡看什麽類型的電影?”
“推理和科幻。”我說,“你呢?”
“恐怖片。”他說,“我曾經想學醫,高三那年我爸車禍,家裏搞得一團亂,我和我哥想着為家裏省錢,一起報名零批次,順利通過體檢,他考上公安大學,我考上民航。”
“挺好的,你現在還想學醫嗎?”我問,寧泓的坦誠令我舒心不少,如果他是為了彌補寧清對我的遮掩隐瞞,那麽這種做法成功地博取了我的好感。
“不想了,開飛機比我想象中有趣。”他說,歪歪腦袋沖我笑,“而且我能給你帶來全世界的禮物。”
“說話就說話,提我幹什麽。”我皺眉。
“鄒老師呢?怎麽想要當老師?”寧泓問。
“高中三年我最喜歡數學,大三的時候想着考個研吧,考上了就讀,沒想到一路讀到博士,順勢留校做了老師。”我說,“我沒什麽抱負,大學老師工作穩定清閑,沒事寫寫論文搞搞研究,住職工房吃食堂,寒暑假出去旅游,很是自在。”
“你是獨生子?”寧泓問。
“還有個弟弟,小我九歲。”我說,“我和父母關系淡,他們很少管我。”
漫無邊際的閑聊終止于飛機落地,我疊好毯子還給空乘,問寧泓:“你坐哪架飛機回去?”
“還是國航,八點四十的。”寧泓說。
我背起包走出飛機,踏進廊橋:“專門陪我一趟,值得嗎?”
“挺值的。”寧泓說,“若我這次不來,以後再想辦法獲取你的家庭信息,不知道要挨你多少頓揍。”
“我沒想揍你。”我說,“你太過分了。”
我們兩人并肩朝出口走去,寧泓塞給我一根荔枝味棒棒糖:“送你的,祝你回家開心。”
“謝謝。”我注意到他每次來都要給我帶禮物,“你以後別破費了。”
“你喜歡禮物。”他篤定地說,“收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