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墜亡
他本該在去年的春天離開。
肖珂爬到宿舍樓頂,他掏出手機看了一眼,淩晨四點十分。
整個城市沉沉的睡着,濃重的夜色,遠處幾點路燈孤獨矗立,微弱的昏黃像一只只螢火蟲。
從清心修身學院出來後,肖珂思考過很多東西,仿佛突然開竅,腦海裏一些曾經想不明白的事情都有了新的脈絡。接着是無窮無盡的厭倦,他找不到活着的意義,就連畫畫都讓他覺得無趣。
他時常想起住在學院裏的短短一個月,漫長如一年,他和年齡不同的五個男生,有未成年,有成年人,擠在狹小的宿舍裏。宿舍只有一個小窗戶,鑲嵌在牆壁頂端靠近天花板的位置,有個十歲的小男生爬到上鋪,費力地靠近一扇玻璃,專注地看落在樹枝的喜鵲。
肖珂蜷在下鋪,閉着眼睛假寐。小男孩驚喜地叫:“飛了飛了,它飛了。”
“閉嘴。”另一個年紀大些的男聲喝止他。
肖珂說:“讓他喊一會兒吧。”起碼小男孩能在如此壓抑的地方找到一絲絲僅有的樂趣。
肖珂最常想起的不是謾罵、毆打、電擊和關小黑屋,而是小男孩撕心裂肺地哭喊:“我不想學,我看不懂,不要打我嗚嗚嗚嗚……我、我努力了,我記不住……”
小男孩有閱讀困難症,他看不懂長句,記不住文字,作業寫得颠三倒四,他叫李明睿,是宿舍裏最小的孩子。有一次肖珂找了張草稿紙,用鉛筆畫素描,李明睿好奇地趴在他手邊,他躍躍欲試想要畫幾筆,又不敢打擾肖珂,小手擰成一團,焦急克制的模樣。肖珂将鉛筆遞給他,小男孩随手勾勒幾筆,畫出枝頭的喜鵲。
肖珂驚訝地看向李明睿,這小孩是個天才。肖珂極少在宿舍見到李明睿,只有吃飯和睡覺的匆匆一瞥。李明睿身上的傷一層疊一層,他愈發沉默,偶爾仰頭透過小小的窗戶,望着天空中自由飛翔的喜鵲。
臨走那天,肖珂将鉛筆送給李明睿,小男孩怯怯地道謝,迅速把鉛筆藏進口袋。
肖珂彎腰拾起一塊磚頭,壓住一封信,避免信被風吹跑。手機震動,一通陌生的電話溜進來,肖珂接起手機:“喂。”
“您好,我是海河日報的記者,您之前聯系過我。”那邊的聲音說。
“嗯,我記得你。”肖珂說,“你到位了嗎?”
“到位了。”男聲說,“您只要一張日出的照片,對嗎?”
“是的,你最好多拍幾張。”肖珂說,“選出最震撼的一張寄給我。”
“您說的新聞……”記者問。
肖珂打斷他:“放心吧,獨家報道,證據你馬上就能拿到。”他挂掉手機,看向東方泛白的天際,他想起鄒瀾生。
去年的春天,他和鄒瀾生并肩坐在樓沿,看朝陽升起。鄒瀾生跟他說過無數遍好好活着,他注定要讓鄒瀾生失望了,他想。
肖珂今年二十一歲,他笑起來,好歹多活了一年。淩晨的風寒涼,他扶着矮牆探頭看了看地面,六層樓的高度,樓門口是寬敞的水泥地,昨晚樓管大爺特意清掃過。
用一條命換得清心修身學院解散,也挺值得的。
海河日報的記者邵峙行,畢業于津門大學新聞系,今年二十四歲,剛從實習記者轉為正式記者,迫切需要報道幾個大新聞奠定基礎。
可他一個新記者,沒有人脈沒有資源,到哪獲取第一手資料呢?他天天發朋友圈刷存在感,試圖通過同學朋友獲取內部消息。
一個許久不聯系的學弟找到他,學弟唐子豪給他發微信【能聊聊嗎?】
邵峙行閑着也是閑着,回複道【怎麽了?】
唐子豪推送給他一個名片【這是我朋友,他想找個記者爆料一件事。】
邵峙行頓時來了興趣,他麻溜的添加好友,開始聊天。
唐子豪推薦的人叫肖珂,他自稱知道一家宣揚電擊治療同性戀、自閉症的學院,裏面關着一兩百個孩子,而且死過人。
邵峙行震驚了,這絕對是一樁大新聞,爆出來能登上無數新聞網站的頭版頭條。
邵峙行謹慎地問【你有證據嗎?】
【有。】肖珂回複得很快【但我有個條件,我想看到下周五日出的照片。】
【?】邵峙行疑惑【為什麽?】
【你別問那麽多,到時候我聯系你。】肖珂發來消息。
奇怪的人真多,邵峙行心裏嘀咕,為了得到大新聞,他忍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到了周四,肖珂發來消息【明天早上四點,你到津大西苑的小花壇,那兒有個涼亭,你知道嗎?】
【邵峙行:知道,我就是津大畢業的。】
【肖珂:你到涼亭給我打電話。】
【邵峙行:好嘞。】
邵峙行背着攝影器材,他特地找同事借了佳能5D4,兩萬的設備還拍不出打動甲方的照片?邵峙行覺得自己真的是拼了。
大新聞的誘惑太大,就算肖珂騙他,他也捏着鼻子認栽。
撐起三腳架,裝上相機,邵峙行拿出驅蚊水噴在腳踝處,坐在冰涼的石凳上等日出。
涼亭的東面正對着七號樓的樓頂,東方天際泛起魚肚白,邵峙行打開相機,調成連拍模式,全神貫注,捕捉紅日噴薄而出的壯觀畫面。
然後他傻愣愣的盯着取景器,七號樓樓頂出現了一個瘦高的身影。由于逆光,對比鮮明的黑影從樓頂一躍而下,輕巧地像只飛鳥,毅然決然地斂翅墜落,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抛物線。
黑影跳下的同時,初升的太陽躍出地平線,單反相機忠實的記錄下新生和絕望極度反差的畫面。
邵峙行瘋了似地沖出涼亭,跑向七號樓樓下,他一邊跑一邊喊:“來人啊!有人跳樓了!”
“來人啊!有人跳樓了!”
睡眼惺忪的學生推開窗戶探頭望,樓管大爺聽到聲音,打開宿舍樓門。邵峙行跑到樓下,入眼是一灘鮮紅的血,和一個仰面朝天躺在水泥路上的人。
五分鐘,警察到達津門大學西院七號樓下,迅速封鎖現場。
周江詠看到躺在地上的人,眼瞳緊縮:“怎麽是他。”
“老周,你認識?”同事問。
周江詠沒有回答,他看向邵峙行:“你是誰?”
“海河日報的記者,我叫邵峙行。”邵峙行出示記者證,“我來拍日出。”
“拍日出?”周江詠眯起眼睛打量邵峙行。
“有人讓我來拍日出。”邵峙行說,“肖珂,對,肖珂讓我來拍日出,他說用日出照片交換大新聞。”這話說出口,邵峙行覺得有點尴尬,好扯淡的理由,一聽就是肖珂在耍他玩。
周江詠指着躺在地上的人:“他就是肖珂。”
“他就是……”邵峙行倒吸一口涼氣,“什麽?!”
“什麽大新聞?”周江詠問。
邵峙行怔愣片刻,拉開宿舍樓門扶着樓梯往上蹿,周江詠緊跟他的步伐。
兩個人跑到六樓,邵峙行推開去樓頂的門,這道門本是鎖上的,不知道肖珂用了什麽辦法打開。樓頂圍牆下的磚頭壓着一封信,邵峙行彎腰拾起信封,喃喃道:“他說我馬上能拿到證據……”
“證據?”周江詠問。
“關于一個學院的。”邵峙行說,他把信封揣進懷裏,警惕地看向周江詠,“你要阻止我嗎?”
周江詠當即反應過來學院的事,他目光沉沉地盯着邵峙行,片刻,他嘆了口氣,說:“我就當不知道這封信。”
“嗯。”邵峙行捂緊懷裏的信,那是一個生命換來的消息,他說,“我走了。”他得趕在十點前把新聞稿寫出來。
“你要報道嗎?”周江詠說,“會很危險。”
“我知道。”邵峙行說,“可是他死了,我是他的學長,他再沒有機會說話,我替他說,我是他最後的希望。”
邵峙行說:“有什麽危險,能比死亡更可怕呢?”
周江詠看着邵峙行飛奔下樓,抹了把臉,他不知道該說什麽。
邵峙行說得對,肖珂死了,他不說話,誰又能替肖珂發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