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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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不穿鞋?”柳夫人盯着柳映微瞧了會兒,無聲地嘆了口氣,伸手将他拉到了床邊。
母子二人一同坐下。窗外雨聲纏綿,偶爾有一兩聲模糊的吆喝穿過雨幕與夜色,晃晃悠悠地飄進柳映微的耳朵。
他恍惚間想起,兩年前,他和姆媽就是住在吆喝聲不絕于耳的弄堂裏,雖落魄,卻快樂。
“映微。”
柳夫人的哽咽聲将柳映微喚回了現實。
他吃驚地握住姆媽的手腕,繼而驚覺,姆媽的手溫度極低:“姆媽,您這是怎麽了?!” “映微,你的婚事……”柳夫人泣不成聲。
柳映微抓着姆媽手腕的五指猛地一顫,但他很快就收斂了心裏的情緒,強笑道:“是父親的意思吧?”
“是……我……我沒辦法……”柳夫人用帕子捂住了雙眼,“映微,你是知道的,你父親的生意做到今日的規模,實屬不易,可咱們家與衙門裏,一直差點關系。若是以往,倒也無妨,可前不久,金家與沈家聯了姻!”
柳映微的心随着姆媽的話一點一點沉了下去。
他當然知道金家與沈家聯了姻。
要說柳家在十裏洋場獨占鳌頭,那麽沈家可以說是吞下了昔日的廣州十三行。
天南地北,多年來,兩家井水不犯河水,就算是生意上起了摩擦,也是本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心,從未鬧過紅臉。
可偏偏,沈家的坤澤少爺嫁進了金家。
“金家的老爺子在衙門裏,是數一數二的人物,沈家有了金家的提攜,勢必壓我們柳家一頭。”柳夫人的帕子被淚水打濕,濕答答地貼在臉頰邊,蹭花了嘴角的胭脂,讓她看上去像戲班裏可笑的醜角,“那金家有了沈家的扶持,在衙門裏也更是威風……”
“所以父親想到了狄家,而狄家也正好想到了我。”柳映微豁然開朗,“狄家雖與金家沒有什麽過節,卻也不想看金家在衙門裏一家獨大。壓制他們的最好的辦法,就是兩家聯姻,讓自家的乾元少爺和有錢人家的坤澤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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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眼上海灘,與狄家門當戶對的,唯有一個勢如水火的柳家。
“過去的恩怨,都是過去的事了。”柳夫人緩了緩神,止住淚,苦笑搖頭,“這樁婚事于兩家而言,利大于弊,祖上的恩怨再大,也大不過眼前的利益。”
“……你爹已經同意了,你嫁入狄家,是板上釘釘的事,這封聘書不過是走個過場,你若是心裏不舒服,撕了……便撕了吧。”
窗外的雨一瞬間下得更大了。
嘩啦啦的雨聲裏,柳映微有些聽不清姆媽帶着哭腔的話,卻又奇跡般将每個字都聽進了心裏。
他原本想安慰姆媽幾句,可惜話到嘴邊,被苦澀的情緒堵住,一個音節也發不出來。
他想,早在兩年前來到柳家的時候,就該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是父親手裏的一顆籌碼,就算今日不被拿去聯姻,日後,也注定會為了別的利益,被強行塞進某一戶人家,嫁給一個他完全不愛的乾元。
但到底還是不甘心啊。
柳映微無意識地擡手,輕輕揉弄着自己的後頸。
兩年前,父親帶人闖入弄堂。
那時的他還未徹底分化成坤澤,被兩個穿着白大褂的大夫按住。
姆媽在屋外哭泣,柳映微汗津津地伏在地上。
粗長的針頭插入後頸,随着藥物的推入,在皮肉中蠻橫地攪弄。
未成人的坤澤,只有靠藥物才能激出信香。
柳映微不受控制地痙攣,醫生們的話有一搭沒一搭地鑽進了他的耳朵。
“……長得這麽好看,肯定是個坤澤。”
“……你也不看看他姆媽……等他的輪廓長開了,啧啧,不得了。”
“……哼,長得再好看,又如何?要不是大夫人難産死了,這樣的野種,怎麽進得了柳家的門?”
“……噓,你聞——咝,快去禀告老爺,就說他是個坤澤,可以接回家……”
…………
剩下的話,柳映微就聽不清了。
他在劇痛中失去了意識,再睜眼,已經躺在了柳家的大宅裏,而他姆媽也搖身一變,從落魄的繡娘,變成了柳老爺早年流落在鄉間的姨太太,如今被扶成了正房,生出來的坤澤兒子,自然成了柳家唯一的小少爺。
“映微,映微?”
思緒回籠,柳映微擡起頭,對上了姆媽的眼睛。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啊,明亮,清澈,泛着似水的柔情。
人人皆道柳老爺的繼室美豔不可方物,不是坤澤,勝似坤澤,可唯獨他在那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眼睛裏,看見了美麗下掩藏的驚懼。
他的指甲摳進了掌心,在鈍痛中勾起唇角:“姆媽,我嫁人是遲早的事。”
柳映微不哭不鬧,柳夫人反而急起來:“可那是狄家的二少爺,就算柳狄兩家沒有過往的恩怨,他也是個手上沾了人命官司的亡命徒,怎可為良配?你——”
“姆媽。”柳映微不等姆媽說完,就出聲打斷了她,“狄家的二少爺如何,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若是成婚後,我的事被狄家抖出來,你……”
他嘆了口氣,眼底流露出濃濃的擔憂與後悔:“你在柳家,在上海灘,要如何自處?”
柳夫人的臉色唰地一下子變了。
她的雙手攥緊柳映微的手腕,用力到小臂都浮現出了青筋。
“映微,姆媽給的藥,你千萬不能忘記吃。”
“我曉得。”
“已經……已經瞞了兩年,沒人會知道你——”
“姆媽。”柳映微再次開口。他平靜地低頭,纖細的手指慢吞吞地撩開未幹的發絲:“就算吃了藥,狄家的二少爺看見我的後頸,也什麽都明白了。”
昏暗的燈光水波般蕩過柳映微白得不正常的皮膚,沖開了細碎的發絲,一朵淡得快要散去的花顯現了出來。
那是坤澤與乾元結契的标志。
坤澤被乾元标記後,每每激動,後頸都會浮現出一朵血紅色的花。
柳映微方才剛洗完澡,故而印記還未消散,盛開着的花猶如可怖的曼珠沙華。
柳夫人的瞳孔驟然緊縮,似是喘不上氣,胸口劇烈地起伏。她捂着嘴,大滴大滴的淚湧出了眼眶。
“你當時還未成為坤澤,就算是和別人有了肌膚之親,也不該,也不該有這朵花……娘不明白……娘當初就該攔住你!你還那麽小……那麽小……”她忽地擡高了嗓音,“映微,告訴娘,是誰……當初要了你的人到底是誰?!”
“……你當初不都答應了娘,要帶他來見娘了嗎?若是知道他是誰,娘拼了命也要幫你推了這樁婚事!娘會讓你嫁給他的!你相信娘,娘一定——”
“姆媽。”柳映微的心一熱,眼眶也跟着發起熱來。
他啞着嗓子抱住姆媽的腰,将臉埋進了熟悉的肩膀。
“是我年輕不懂事,害得您擔心了。”
柳映微深吸了一口氣,将滿腔的苦澀都吸進了心底。
他的視線越過姆媽的肩膀,沉甸甸地落在被雨水打濕的窗臺上。
“可是那個人……已經死了啊。”
人死了,自然是找不到的。
即便找到了,也是荒郊野嶺裏的一座孤墳,就算是有魂兒,也肯定成了孤魂野鬼,早不知道飄到哪塊地界去了。
柳夫人傷心欲絕,臨走時,叮囑柳映微按時吃藥:“那藥是娘花了大價錢,背着你爹,偷偷找洋人買的。”
“……結契的坤澤沒有乾元的安撫,每月雨露期吃了藥才會舒服些,信香也不會那麽濃。”
柳映微還是那副乖巧的模樣,點頭說好,當着姆媽的面将藥吃下,然後說自己要睡了。
“好好休息,成婚的事,走一步算一步。”柳夫人猶猶豫豫地摸他冰涼的臉頰,繼而倉皇轉身,背影頗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柳映微看着姆媽消失在樓梯的拐角,一動不動,直到腳步聲也被聒噪的雨聲淹沒,才轉身回到卧室的床邊。
他癱軟在床上,感受着藥性在身體裏發散,痛苦地蜷縮起了四肢。
他從未和姆媽說過,洋人的藥的确能抑制雨露期的反應,代價卻是劇烈的疼痛。
這樣的疼痛會持續一個小時,或是更長的時間。在這段時間裏,他什麽也做不了,只能任憑藥物撕扯着理智,像是有一把冰冷的手術刀在血肉中攪動,尋到每一絲殘留在身體的,屬于另一個人的氣息,然後殘忍地剝離。
柳映微忽地睜開雙眼,源源不絕的淚從他的眼眶裏湧出來。
“……”他咬着牙,含糊地吐出一個名字,“我恨你……”
柳映微猛地抱住膝蓋,吞下了更多痛苦的呻吟。
兩年前,柳映微十六歲。
從記事起,柳映微就覺得自己是個中庸,因為他的姆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