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日腳漫長
某天晚上,當我看到寧萱姐姐和蘇沐秋站在一起的時候,我第一次在內心發現了嫉妒。
那陣子胖阿姨正每天晚上兩集地追着呂頌賢的《笑傲江湖》,我們便也跟着一集不落地看了下來。沐橙年幼,記不全人物名字,把“令狐沖”叫成“狐貍沖”,把我和蘇沐秋還有他們媽媽逗得哈哈大笑。那天晚上正放到令狐沖偷下思過崖,撞見心愛的小師妹愛上了林平之,躲在窗後心膽俱碎。看完這段,我小小的心中湧起了我自己都無法命名的漫無邊際的傷感,在電視機前呆坐許久,連片尾的琴簫合奏曲播完了都渾然未覺。直到沐橙拉了拉我的衣袖,我這才回過神來。
“你哥呢?”我左顧右盼,以往總坐在沐橙身邊的蘇沐秋此刻卻不見了蹤影。
“他剛剛跑去找小萱姐姐了。”
我拉着沐橙的手,走到寧萱的房門前。由于副院長的偏愛,寧萱竟能在孤兒院擁有一間屬于自己的小房間。房間的門虛掩着,我悄悄推開,見到了寧萱和蘇沐秋。兩張漂亮的臉龐湊在臺燈下,安靜又溫馨。寧萱正握着漂亮的粉紅色自動鉛筆,側頭看自己的作業本。副院長獎勵給她的天藍色複讀機則掌握在蘇沐秋的手中,他按下播放鍵,複讀機便魔法一般流淌出了廣播員優美的聲線,說的是什麽外國的語言,我一句都聽不懂。複讀機讀完一整句話,蘇沐秋便按下暫停,寧萱在書本上奮筆疾書一番,便又點點頭,示意讓蘇沐秋播放下一句。
那一刻,蘇沐秋在燈光下正襟危坐,儒雅又溫和。我發現他真好看。我以前就發現他很好看了,但是那一刻我覺得他格外好看,就像是瓊瑤民國戲裏的那種嬌生慣養着長大的小公子。我又望向寧萱姐姐的側臉,她膚色白皙,鼻梁小巧卻挺拔,大眼睛楚楚動人,雙眼皮很深,薄薄的一層齊劉海文靜又乖巧,簡直像是和公子對戲的梨花帶雨的瓊瑤女郎。
而他和我在一起的時候是什麽模樣呢?是個喜歡甩着掃帚假裝自己是大俠、帶着我和妹妹到處瘋耍、每次都弄得灰頭土臉的幼稚小屁孩。我們的生活從來都缺乏詩意,只是一堆破碎的字句,衆聲嘈雜,不成章法。而他和寧萱則是一組交相輝映的詩,一首意味悠長的歌。連那群散發着幽藍色光芒的鬼魂,都不願意走近打擾他們。
我抽了抽鼻子,聞到了一股甜膩的巧克力香氣。我注意到他們手邊放着兩個冒着熱氣的馬克杯,轉過頭,便輕而易舉地在櫥櫃上發現了一個阿華田橙罐子。我從來沒有喝過阿華田,但是這股香氣真好聞。
我縮回了腦袋,不顧沐橙小聲的抗議,并沒有出聲叫回蘇沐秋,而是失魂落魄地獨自把沐橙送回了房間。那天我在盥洗室巨大的長方形鏡子前攬鏡自照良久,試圖将自己與方才的寧萱姐姐一一對比。在刺眼的白熾燈光下,我渾身上下的每一處都成了敗筆:我的眼睛不夠大,而且是單眼皮;我的皮膚縱使也很白皙,但是伸手一摸,卻粗糙得很,根本不如寧萱姐姐那麽光彩照人;我的眉毛雜亂無章,鼻子軟而塌,頭發也只是一把抓起草草了事地梳了個馬尾辮,我根本不知道該怎麽長出一片漂亮的劉海。和寧萱姐姐一比,那真是一個小姐,一個丫鬟,天差地別。況且我還聽不懂英語,又沒喝過阿華田,也沒有自己的房間、自己的臺燈、自己的書桌。我想到了微黃燈光下的蘇沐秋和寧萱姐姐,他們像是水晶球中最完美的小人,美麗又疏離,飄着瑩瑩的雪,拒我于千裏之外。
像蘇沐秋那樣一個注定優秀的人,總該和寧萱姐姐站在一起,而不是和我,這樣一個粗制濫造的小丫鬟。
那一瞬間,我感到沮喪極了。
我的身邊圍繞着那群與我熟識的鬼魂。他們已經走過一整個人生,我稚拙的小小心思在他們面前袒露無遺。然而,并沒有人來嘲笑我,甚至那個梳着清朝辮子頭、以取笑小孩為樂的阿寶爺爺也沒有開腔。他反而飄到我身邊,虛無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用他嘎嘎作響的公鴨嗓寬慰道:“晴丫頭,沒事,咱不用羨慕她。”我扭頭望向他身後的靈魂,他們也露出了一些欲言又止的神态。
我聽不懂阿寶爺爺的言外之意,只當是他在勉為其難地安慰我。
我垂頭喪氣地回到房間,大部分孩子已經睡下了,在阿姨的怒喝聲中,我也急忙鑽進被窩閉上眼睛。熄燈後,在一片阒靜的黑暗中,我卻并沒有睡着,滿心滿眼都是方才電視劇中那個傷心的令狐沖。事到如今回憶起來,我甚至自己都分不清那天晚上究竟在傷感些什麽:究竟是寧萱姐姐的優秀和優渥更讓我嫉妒,還是她和蘇沐秋比肩而坐時那樣一幅美麗的畫面更讓我心碎。那時我還十分小,什麽都沒有意識到;長大後回憶起來,才隐隐約約地覺得,或許我是從那天開始喜歡蘇沐秋的。我對他的喜歡從一開始便是摻着雜質的:崇拜,嫉妒,求而不得,思之如狂,飛蛾撲火,怒撞南牆。
第二天蘇沐秋帶着蘇沐橙來找我,抱怨說昨晚我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他從寧萱姐姐那裏給我和沐橙搞到了些阿華田可可粉,結果沒找到我,他又被沐橙房間裏的孩子們磨得沒法子,只能把可可粉都分給了那些孩子們。我得等下次才能一飽口福了。
我有些疲倦地耷拉着頭,微微颔首。但實際上我并沒有抱任何期待,我也并沒有特別想喝什麽阿華田,更不想通過蘇沐秋從寧萱姐姐那裏得到嗟來之食。
我問,蘇沐秋,你昨天去寧萱姐姐那裏學習了?
蘇沐秋說,是的,我幫她放英語錄音來着。
我問,蘇沐秋,你覺得寧萱姐姐很漂亮吧?
蘇沐秋伸出手,胡亂地揉了揉我的頭,直接把我的頭發蹂|躏成了一團雞窩。我每次胡言亂語,他都會這麽做,美名其曰幫我晃晃腦子、清醒清醒。他說,小晴,你是不是又睡得太多了?
我接着問,蘇沐秋,你很喜歡寧萱姐姐吧?
蘇沐秋的回答,我記不清了,飄散在了風裏。也許是我故意不去記得的。
你們看,我和蘇沐秋的對話便是這樣——毫無詩意可言,只是一些破碎的字句,缺乏任何意義。
再度從夢裏睜開眼睛時,我發現蘇沐秋正在看我。我這才意識到自己剛從夢中的本世紀初回到了眼下的2022年。
我夢到過他太多回了,于是這一次我也想當然地以為這是方才的夢的延續,一切又是一場空歡喜。我閉上眼睛,再睜開,他卻依然還在。我伸出手想要觸摸他,手指穿過了他的身軀,一切又歸于虛空。
“醒了?”他開口,聲音依舊是七年前的聲音,帶了點欲言又止的猶豫。
“什麽事?”
“你的電腦沒電了。”
“……”
哦。
能說出這麽煞風景的話,看起來不是夢。我瞬間清醒了過來。
翻身起床,我有點不知所措地揉着亂糟糟的頭發。昨天我真是昏了頭,光顧着給蘇沐秋放視頻,居然忘了插上電源。蘇沐秋看視頻看到一半,電腦因為沒電自動關機了。可是他作為一個鬼魂,卻又有心無力,只能對着黑屏的電腦大眼瞪小眼。
“昨天你看到哪裏了?”
“看到了一槍穿雲,但就看了個開頭。”
“喲呵,我電腦續航能力不錯啊。”
我一邊打着呵欠一邊從卧室裏找出了電源适配器,低頭插上:“看得手都癢了吧。不過我這裏沒有榮耀登錄器,回頭到了杭州和葉修碰面了我們再登你的號,他現在正在網吧工作呢,登錄器多得是。”
蘇沐秋默默地點了點頭。過了一會兒,他忽然反應了過來:“登我哪個號?沐雨橙風給了沐橙,君莫笑現在葉修在用。我秋木蘇那個號呢?”
蘇沐秋的問題讓我也長長地一愣。
“秋木蘇那張卡啊……呃,好像葉修放你骨灰盒裏埋了。”
“我靠?你和沐橙沒阻止他一下?”
“我們哪擋得住他啊,他可自稱是堅定的唯物主義者,不信我們這套的。”
其實當時我也沒有認真地去在意葉修幹了什麽。蘇沐秋車禍後,時間變得粘稠,仿佛令人窒息的沼澤,将我們牢鎖于其中,我聽不見、也看不見任何人。
我進卧室換了衣服。在梳妝臺前拿頭繩的時候,我無意中在抽屜裏翻到了一枚已經生了鏽的櫻桃發卡。我愣了愣,拿起那枚發卡端詳了半晌,最終還是自嘲地笑着搖了搖頭,将發卡扔進了抽屜的最深處。我出門,将仍然在為自己失去的秋木蘇賬號卡而懊惱的蘇沐秋帶出了門。剛一走出結界,被關在門外一夜的鬼魂便蜂擁而上。其中與我相熟的幾位目睹了昨天的一場大戲,此時看向我們的眼神頗帶了點八卦和玩味,仿佛他們都已認定這位新來的小兄弟是我的一筆風流債了。
首先迎上來的便是楊大娘。她是明朝萬歷年間生活在華亭縣的市井婦女,生前是個苦命之人,先後生育的六個孩子都沒能活過五歲,丈夫也在第六個孩子去世後不久撒手人寰。鬼魂都會停留在死去時的歲數,看楊大娘如今的模樣,也是未享天壽。然而,如今她魂歸極樂,和丈夫兒女重新團圓,反而享起了天倫之福。可見,死亡并不是終點,有的時候甚至并不算是壞事。我總能看見楊大娘拖兒帶女地在路上快樂地游蕩。她生性疏朗,對我這個單身獨居的小姑娘也是極為關心,時時噓寒問暖,偶爾教導一些生活的技巧。不得不說,來自老祖宗的智慧雖缺乏科學依據,但有時竟頗有其一番道理。她推開蘇沐秋,把我引到一邊,問我,這男小歪是啥人,賣相好唻,年紀這麽輕就沒了,真真作孽哦!
我本來想說這是我的一個朋友,但是總覺得這個回答實在是太過輕飄,我說服得了楊大娘,卻說服不了自己。反正也避開了蘇沐秋,面對着楊大娘,我也不知哪裏來了勇氣,竟選擇如實相告道:“他是我老早歡喜的人。”
這個回答完全在楊大娘的意料之中,她朝我點了點頭,眼神中卻流露出了些許憐惜與悲憫。她說,囡囡啊,伊是很好很好的男小歪……但是伊死掉了,侬還年紀輕,日腳還長。
我聽着楊大娘的勸告,頻頻點頭,不斷稱是。這裏的方言可真有意思,把“日子”說成是“日腳”,仿佛日子自己長了腳會逃走。告別楊大娘後,我回到蘇沐秋身邊,發現他居然已經和其他的一衆鬼魂打成了一片。他聽見我的腳步聲,笑着回過頭,卻驟然怔忡在了原地。
“你哭了?”
我搖頭:“沒有。我沒睡好,沙發睡得不舒服。”
我帶他下樓,走向地鐵站。我租的房子在世紀大道站,爺爺家則在婁山關路站,地鐵2號線可以直達。2號線素有都市觀光旅游線之稱,沿途還會依次經過陸家嘴、南京路、人民廣場、靜安寺等标志性景點,蘇沐秋一輩子都沒怎麽離開過杭州,甚至都沒有機會來臨近的上海逛逛。這回我得帶着他好好觀光一番。我望向他,心中滿懷傷感——他原本可以和葉修一樣,跟着嘉世戰隊南征北戰,看遍祖國大好河山的。
正當我望着他憐惜傷感之時,他卻忽然也回過頭來,說:“你還有事情沒告訴我呢。”
“……什麽?”他這個問題問得沒頭沒腦,讓我的腦子一時沒轉過彎來。
“昨天晚上,我知道了沐橙和葉修這七年在幹什麽,你也給我看了榮耀這幾年的發展……但是,我還有很多很多想要知道的事情。”他望向我,眼神認真誠懇。
“你想知道小萱姐姐的事吧。”我癟了癟嘴,苦笑起來。哪怕昨天的夢來自十餘年前,但這份過期的嫉妒仍然讓我神傷,“那我可就真不知道了。咱們這群人裏,上一個見過她的人還是你呢。”
“關寧萱什麽事?”他有些莫名其妙,伸出手想要揉亂我的頭發。然而,他的手指撲了個空,穿過了我的頭發,抓住了一片虛空。無論是他還是我,都睖睜了半天。
他有些惆悵地收回了手,這個下意識的習慣似乎讓他難過極了。他移開了視線,沉默半晌,才頗為不好意思似地開口說:“我問的是你,小晴。你這些年過得怎麽樣?”
我揚起頭看他。
過去七年的歲月在我的腦海中風馳電掣。我過得很好——我很想這麽脫口而出。在他死後,我仍然是Z大不可一世的高材生,GPA高得吓人,做過科研項目,發表過論文,甚至連國獎都拿過,同學都管我叫顧神。我在學生會一路高歌猛進,混到了部長級別。我去過西部支教,也到過海外訪學,見過好多好多厲害的人。本科畢業後我保研去了F大,算是榮歸故裏,如今又在上海最好的學校之一陽明中學教書,由教研組長親自帶教,剛入職三個月就開公開課,是同一屆新老師中最前途無量的那一個。
比起已然默默無聞于人海茫茫的寧萱姐姐,我才是那只飛上枝頭的鳳凰。我有太多的光榮可以告訴他,我不再是那個孤兒院裏的獨自傷心的女孩,這七年我沒有白白地度過。我也好,沐橙也好,葉修也罷,我們每個人雖然都為他的離去而傷感,但是我們卻也都各自活得多姿多彩。
沒有他,我們的日腳也還很長,我們都活得很好。
可是,思緒在心中千折百轉,話到嘴邊,卻驟然變化了模樣。
我說:“沐秋,這些年,我好難過。”
我好難過。尾音上揚,是哭泣的前兆,也帶了點撒嬌的意味。
楊大娘所說的一切,我又何嘗不知道呢?
他已經死了,死了好多年了。整整七年。我七歲認識他,十歲被爺爺領養離開孤兒院,十八歲他就死了。在我的生命中,他活着的時間只有十一年,他死去的時間卻已經七年。
可是,你他媽的,蘇沐秋。
我依然像當初一樣難過。
--------------------
作者有話要說:把“令狐沖”叫成“狐貍沖”是我本人行為,呂頌賢真的好帥啊!
JJ的審核時間很長,我就先發出來了,估計等審核完了也已經跨年了。
祝大家新年快樂,2022年萬事勝意!!!
2022.01.01 新年第一更,從捉蟲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