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爛柯人
我的回答讓我們彼此都有些尴尬。還好,坐上地鐵後,有足夠多新鮮的事物供我們轉移話題。他飄在我身邊,問題一個接着一個,就像沐雨橙風的槍炮一樣,砰砰砰向我襲來。他問的第一個問題便是,為什麽現在大街上人人都戴着口罩?
我擡頭望着這個沒有受過疫情規訓的天真的少年,露出了一些苦笑。
雖然榮耀聯賽本身便是電競圈的一樁盛事,但是它真正出圈成為所有人口耳相傳的話題,卻還是在2020年。那年世界遭受疫情沖擊,萬事凋敝,但榮耀聯賽卻還是如期舉辦了。那年,被困居于家中的人們百無聊賴,便紛紛看起了這個不大不小的賽事。據說那段時間榮耀吸引了不少新玩家,連游戲賬號卡都一時供不應求。
懷舊空吟聞笛賦,到鄉翻似爛柯人。其實并不需要經過百年,短短七年時光,就足以讓這個世界天翻地覆了。
我們在婁山關路站下了地鐵,直奔爺爺的店鋪。爺爺的店開在工人新村後的小弄堂裏。工人新村是五十年代建造的,模仿蘇聯建築,處處洋溢着解放初年蓬勃的朝氣。然而,其實在新村背後,還殘留着一條小弄堂。那條弄堂陰暗潮濕,帶着舊年的樟腦味道,是都市的一道古老腐舊的傷疤。許多老人和不願離去的鬼魂住在那裏,有一位相當高壽的小腳老太幾十年如一日地坐在弄堂門口的藤椅上。早些年,她還是個人;如今,她成為了一縷鬼魂。但無論她是人或是鬼,她永遠都面容恬靜地坐在那裏,用帶着濃重的寧波口音的上海話向我問好。她看到了我身後的蘇沐秋,問我是不是交了“朋友”。“朋友”一詞在方言中與“對象”同義,帶着無限的暧昧與浪漫。我笑着搖了搖頭。
爺爺和我一樣天賦異禀,能夠看見那些死去的鬼魂。爺爺道行更高,能看見我看不見的鬼魂,也能和那些亡魂進行更深一步的互動。于是,他以此為業,在這隐秘的弄堂裏開了一家做人鬼生意的店。想要和亡者對話的活人,靠着迂回曲折的關系聯系上爺爺,便能實現生死對話。雖然在葉修等唯物主義者看來,這實在是一些魑魅魍魉的歪門邪道,但是爺爺卻還是靠吃這碗飯賺得盆滿缽滿。
我之所以會被他領養,也正是因為蘇沐秋的母親向他報了信,他知道我也有這麽一雙“天眼”,便趕到杭州的孤兒院,将我領養回家,收為徒弟,希望我能繼承他的衣缽。
我忽然便想起了爺爺來孤兒院領養我那會兒的事情。
我應該是在十歲那年被爺爺收養的。為什麽要說“應該”?因為我也不确定自己究竟是哪一年出生的。聽阿姨們說,我是98年的除夕夜被遺棄在孤兒院門口的。那時我已經長牙,至少是有六個月大了,因此我的生日應該早于97年7月。按照這種粗糙的算法,阿姨們将我和96年10月出生的蘇沐秋歸為了同級生。在認識了蘇沐秋之後,我自作主張地決定讓自己也出生于1996年,這樣我就能和蘇沐秋在孤兒院每年的集體生日宴上坐在同一桌,享用同一份老鼠圖案的蛋糕。爺爺是2006年的夏天來孤兒院的,那麽那一年我确實應該十歲。
爺爺來之前聯系了孤兒院,他并沒有點名說要領養我,孤兒院的阿姨們不知個中緣由,還以為爺爺會在我們這一群孩童中進行挑選。于是,爺爺抵達杭州的那天,我們一群孩子都被塞進了漂亮的新衣裏,畫上與年齡不符的妝容,仿佛馬上要去老年之家登臺表演一般盛裝出席歡迎爺爺的到來。在見到爺爺之前,阿姨們向我們三令五申,說那是個有錢的老爺爺,住在一個大城市的市中心,被他挑中了的話,就能跟着他去讀最好的學校,過最好的生活。我在內心咀嚼着這番話,想象着“最好的生活”這樣一個遙遠又缥缈的概念——一定和寧萱姐姐一樣,有自己的房間,自己的臺燈,可以泡一杯熱氣騰騰的阿華田熱巧克力,用天藍色的複讀機聽外語,每一句話都能聽得懂。
爺爺是個頗為時髦的上海老克勒,襯衫西褲,鼻梁上架着一副黑色墨鏡,小拇指的指甲留得老長。他剛走進孤兒院,我便察覺到了他的不同。他的視線先越過我們,向飄蕩在我們周圍的鬼魂微微點頭致意。那些幽藍色的魂魄十分難得地聚攏到了一起,衆聲喧嘩着向爺爺問好——有的人恭恭敬敬地叫他“顧老”,有的人頗為矜持地稱他“顧先生”,有的人則大喇喇地叫他“老顧”或者幹脆是“小顧”,一點兒都沒把自己當外人。
爺爺向這群鬼魂擺了擺手,孤兒院阿姨還以為這是爺爺在向她們打招呼呢,急忙熱氣騰騰地向爺爺介紹起了我們這一群孩子。爺爺那雙藏在墨鏡後的眼睛掃過我們的臉龐,他的視線最終在寧萱姐姐的身上定格。他指了指寧萱,對阿姨說,讓這個小孩出來跟我聊一聊。
我們這群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交換的眼神都在說同一句話——“果然如此”。我們早就知道了:這種天大的好事,總歸會落在寧萱姐姐的身上;即使寧萱姐姐因為年紀稍大,沒有被挑中,那也該輪到蘇沐秋兄妹。他們都是那樣溫煦明媚的人,和我們這群陰氣沉沉的叢林小獸截然不同。我們自己知道,領養者也知道。
其實,我也一直很好奇,像寧萱姐姐和蘇家兄妹這樣身體健康、性格溫和、模樣讨巧的孩子為什麽遲遲都沒有得到收養。
當爺爺帶着寧萱姐姐去會議室裏談話時,我們這群孩子便就地作鳥獸散。我和蘇沐秋立刻伸出手背擦去了嘴唇上的口紅,大紅色的劣質唇膏在我們嘴唇上糊了半天了,難受得很。雖然落選了,但是我心中莫名有些雀躍——寧萱姐姐就要離開了,這對我來說可能算得上是一件好事。我将蘇沐秋和蘇沐橙拉到角落裏,神神秘秘地對他們說,剛才的老頭兒很不一般。
“哪裏不一般?”蘇沐秋正罔顧沐橙的抗議用餐巾紙幫她擦去粉底和口紅,頗為心不在焉地問。
“他跟我一樣,能看見鬼。”
“那他也能看見媽媽!”沒等蘇沐秋回答,沐橙倒先興奮地開了腔,“媽媽呢?她現在在我們身邊嗎?”
我擡頭環顧一圈,确實沒見到蘇阿姨的身影,剛才我還看見她和老爺爺打招呼呢。
我和蘇家兄妹又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幾句。沒想到,就在這時,孤兒院阿姨不知從哪兒探出了腦袋。她帶着頗為複雜的神色喊我的名字,說,小晴,顧爺爺找你。
阿姨中氣十足的聲音回蕩在孤兒院空曠的大廳上空。一時之間,我感覺空氣都凝固了。所有人的視線都如冰涼銳利的匕首一般插在了我的身上。
我和蘇沐秋交換了一個不解的眼神,而後便轉身走向了爺爺所在的會議室。我一直以為那只是一個儲物室大小的房間,沒想到走進去後別有洞天。房間中央是一張材質上佳的會議桌,爺爺坐在會議桌的那一頭。在爺爺的左右兩邊,又各自坐着三個幽藍色的靈魂,其中便有方才失了蹤影的蘇阿姨。真是一組奇特的面試官。後來我參加中考面試、高考面試,乃至畢業後求職的時候,便總能想起人生中的這第一場面試——真正決定我一生的脈絡和走向的一場面試。
會議室裏的空調溫度開得很低,短袖短裙的我走進房間後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此刻的爺爺已經摘下了墨鏡,我發現他也有一雙好看的眼睛——是雙眼皮,我不由地又為自己的單眼皮感到了自卑。爺爺的臉上挂着混不吝的笑容,像極了玩世不恭的老頑童周伯通。然而,他身邊的幽靈考官們則個個面色凝重。想來,或許剛才寧萱姐姐的回答并沒有教這些考官滿意吧。
爺爺見我坐定,伸出右手大拇指,指了指自己左右兩邊,用帶着濃重方言腔調的普通話問我:“小姑娘,我左手邊和右手邊,你能看到幾個人?或者說,能看到幾個鬼?”
他的問題一點都不教我驚訝。如果他不這麽問我,我反倒要覺得奇怪了。
“左邊三個,右邊三個。”
他雙手抱臂,頗為滿意地點了點頭。
“那你講講看,你認識他們伐?這幾個人長什麽樣子?”
我歪過頭,六個人裏有四個是我認識的,還有兩個瞅着面生,一定不是孤兒院裏的幽靈。我如實一一描述回答,爺爺臉上的笑意漸漸加深,不住地點頭。只是蘇阿姨緊鎖的眉頭始終沒有舒展,這讓我心中打起了鼓。
“蠻好的,蠻好的,小姑娘蠻好的。你蘇阿姨幫我說了你很多好話,小姑娘是挺有天分的,沒有師傅帶過就能看到這麽多人。”
爺爺又伸出大拇指,指了指他最右邊的那個角落:“那裏還有兩個人。”
“啊?”我有點訝異。我這才知道,縱使我能看到許多亡魂,但是竟從來都沒能窺見亡者世界的全貌。
“一個是老孫,跟漢文帝同一個時代的;一個是老姬,以前住在吳國……诶,老姬,你那個時候是春秋還是戰國啊……哦,戰國的時候吳國已經沒了,不好意思啊,歷史不好。不過沒關系,這兩個人不重要,就是我叫來難為你的。”爺爺的話或許引起了那兩位老祖宗的抗議,于是他又笑着朝那個空曠的角落擺了擺手。
當時的我也沒有多少歷史知識,不知道爺爺所說的漢文帝和春秋吳國究竟是多遠以前的事情,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個空無一物的角落,仿佛只要我鉚足了力氣,就能從這片虛無中看見那兩個人影。怪不得寧萱姐姐沒有通過考核呢,一定是因為她沒能看見爺爺周圍的鬼魂,所以才輪到了我,還好我只漏了兩個。
後來,當我滿世界都找不到蘇沐秋的亡魂時,我也像當初那樣,總以為是自己道行不夠,于是每當枯坐之時,我便總是會下意識地鉚足了力氣緊緊盯着虛無之處,仿佛蘇沐秋确确實實地存在于我面前的某一隅角落,正在朝我微笑,只是我看不見而已。我這奇怪的壞習慣吓到過不少人,還好我待過的兩所大學都自由又包容,學術能力奇佳但是腦子有點毛病的怪才大有人在,所以我也沒有顯得那樣格格不入。
話題扯遠了。總之,那一天爺爺便這麽草率地決定領養我了。消息一出,舉院駭然。沒有人能想到,我這不起眼又不讨喜的孩子竟能成為一匹半路殺出的黑馬。
當然,那天孤兒院的人是怎麽議論我的,我并不知道,因為爺爺拍板決定後便立刻帶着我出了孤兒院去吃麥當勞。十歲的我第一次走進麥當勞,只覺得看什麽都很新鮮,快餐廳裏連空氣都是甜美可口的,連來來往往的亡魂都是快樂餍足的。我在落地窗邊,晃着腳丫子坐在高得離譜的凳子上,扭着屁股轉來轉去,看爺爺端着餐盤走到我身邊坐下。爺爺買了開心樂園套餐,随餐還附贈了一個小玩具。我瞪大了眼睛,驚奇地捧着那個用塑料袋密封的玩具。我知道這個卡通形象叫多啦A夢,但是我只知道它是藍色的,而我手中的這只竟然是明黃色的!還有一對貓耳朵!
我永遠都忘不了那頓麥當勞——麥辣雞腿堡,麥樂雞塊,蘸着番茄醬吃的薯條,晃動着冰塊的可樂。我咀嚼着肉香四溢的漢堡和雞塊,大口吸吮可樂,感覺自己仿佛是那武俠片的主人公,偶得無上秘笈,瞬時打通任督二脈,全身暢快淋漓,如登極樂。我一邊吃得醉生夢死,一邊迷迷糊糊地聽爺爺在一旁和我絮叨。他說,他是做人鬼生意的。他已經年紀不小了,眼瞧着膝下沒有一個能繼承衣缽的弟子,于是經人引薦找到了我。他看我有天賦,再學點本事,準能幹得好。做這行的人雖然不多,但收入還算可觀,至少在上海餓不死,還能攢點錢買間小房子,我長大以後的吃穿都不用發愁了。
我從來沒想到自己的這點“眼疾”居然還能拿來賺錢。我一邊咬着可樂的吸管,一邊想象着他為我描摹的美好圖景,不禁擡頭問爺爺:“我跟您回去後能有自己的房間嗎?房間裏能安臺燈嗎?我能天天泡阿華田喝嗎?能用複讀機聽英語嗎?”
爺爺或許沒想到我會這麽問,愣了一瞬,而後便在麥當勞餐廳裏笑得天崩地裂。
那一刻,我感覺到,有一個五光十色璀璨斑斓的世界正在向我敞開懷抱。我閉上眼睛,想象着自己成為了寧萱姐姐的模樣,施施然地走進了精心布置的卧室,擡起頭,朝着身旁的蘇沐秋微笑。一切都是那樣恰到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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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于是就這麽被領養了。熙貴妃,你的福氣在後頭(不是)
動畫片裏狂cue麥當勞是因為麥當勞打錢了,我狂cue麥當勞只是我單純地因為想吃了(雖然今天我去吃了KFC)
這章男主傘哥快被我寫消失了,下一章我會補償大家的(真誠地跪下忏悔)
因為我之前一篇全職的男主自帶正妻,所以有姐妹和老讀者都在問我寧萱這個角色的事,這裏給各位正妻PTSD的讀者們打個安心針:寧萱姐姐不是傘哥的正妻,女主唯二的情敵是榮耀和閻王爺(。)
2022.01.16 捉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