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逐光者

我從來都沒有見到過蘇家兄妹父親的鬼魂,蘇阿姨也從來都沒有跟我提起過她的丈夫。

我只知道蘇家兄妹跟了母姓,偶爾幾次閑談中也聽蘇阿姨狀若無意地提起過她的婚姻并沒有得到任何祝福,于是她從家裏逃跑,和過往的一切一刀兩斷,幹幹淨淨。蘇阿姨說起這些的時候,總是面露悔意。她說,如果當初自己沒有那麽絕情,那麽沐秋沐橙也不會落到如此茕茕孑立的地步。

于是,我扒拉着這些細碎的線索,結合自己多年觀看電視劇的經驗,自作主張地推測蘇阿姨所托非人,蘇家兄妹的父親尚在人世,而且是個抛妻棄子的大渣男。每一次聽蘇沐秋在沐橙面前将他們的父親塑造得偉岸光正,我總是發自內心地感到諷刺。但是,為了不惹他們傷心,我便也刻意地避開了這個話題。

我從來都沒有想到,原來他們的父親,早在他們出生以前三十年便已經在電閃雷鳴之中魂飛魄散了。

據老餘的師門回憶,那個從九十年代誤入六十年代的年輕人着實苦命。他原本和妻兒過着有滋有味的生活。在千禧年即将到來前,妻子又懷上了第二個孩子。正當一家人正美滋滋地迎接着新的千年和新的生命時,厄運驟降,年輕美麗的妻子确診罹患惡性腫瘤。妻子舍不得腹中的孩子,便暫時擱置了自己的病情,接受保守治療,先努力地孕育着新的小小生命。而面對巨額的醫療費用,年輕人沒日沒夜地幹活,最終在某次下樓時腳下一絆,從高處墜落。當他的身軀沉重地在地面碎裂時,他的靈魂便輕盈地飛離,掙脫了時間的束縛,在六十年代的風雨飄搖中落定。

他放不下他患病的妻子、他年幼的兒子、他尚未出生的女兒。他還要掙更多、更多、更多的錢。于是,他涕淚交加地跪倒在地,滿口小布爾喬亞的混賬話,懇求通靈師們将他送回他應該存在的年代。通靈師們面面相觑,為難不已。按照規矩,他們只能接受生人的請求,若是貿然答應鬼魂,即使是通靈師也會遭受上天的懲罰。然而,此時,面前的這個年輕的靈魂又尚未出世,又能去何處尋找生人的許可呢?

最後,還是年邁的老通靈師冒着折壽的風險一錘定音:幫他。老人已年過古稀,雖在這人鬼行當裏浸淫多年,但卻仍不改一腔古道熱腸。他着實同情這來自三十年後的小小青年,便做主布陣送他回去。一群通靈師翻遍了中外古籍,終于找到了千百年前的幾條相關的記載。一群人小心翼翼地摸着石頭過河,終于成功布陣做法,将年輕人的魂靈送了回去。

三十年後,這批通靈師想起了這個青年,便想方設法找到了他的妻子的鬼魂。在那年輕人去世後不久,他的妻子生下了一個女嬰。但是,生産極大地損耗了妻子的生命,惡化了她本就兇險的病情。在女嬰滿百日之前,年輕的妻子亦撒手人寰。妻子驟成新鬼,便被一群通靈師的鬼魂找上門來。她茫然地告訴他們,她從未見過丈夫的鬼魂。

這時,通靈師們才知道,年輕人的靈魂離開了六十年代。但是,卻也沒有回到九十年代。

年輕的夫妻雙雙殒命,留下了無依無靠的兄妹在這人間,兩個孩子被送到了孤兒院。小小的男孩雖然還不滿四歲,卻已經表現出了超乎同齡人的沉穩與早熟。他一本正經地告訴孤兒院的阿姨們:“不要給我們起名,我們的爸爸媽媽給我們取過名字的。”

眉清目秀的小男孩長得讨喜,再加上這副老成的表情,負責登記的孤兒院阿姨一看便樂了,問他:“那好,你和你妹妹叫什麽名字呀?”

“我叫蘇沐秋。蘇州的蘇,沐浴的沐,秋天的秋。”然後,他又抱緊了懷中熟睡的女嬰,“她叫蘇沐橙。前兩個字和我一樣,橙是橙色的橙。”

……

原來,兄妹倆來源于母親的姓氏并不是一場婚姻的悲劇,而是一位丈夫抛開傳統定規對妻子的無聲的告白。

他的幽魂究竟飄向了何方——他的妻子不知道,通靈師們不知道,或許連他自己,都無從知曉。

眼前的蘇阿姨顫抖着咬了咬自己的嘴唇,鄭重地擡眼望向我,重複了一遍她的請求:“所以,小晴,算阿姨求你……千萬,千萬,千萬不要救沐秋。”

我擡頭直視她的眼睛。那是一雙依然美麗的眼睛,山水迢迢,卻蘊着哀恸。她已經永遠地失去了她的丈夫——不管是在生人的世界,還是在死後的世界。她不願,也不敢再讓她的兒子重蹈覆轍。闊別七年,能在這幽微阒靜之處重新遇見蘇沐秋,對于一位母親來說,已是上天難得的寬恤了。

可是。

“阿姨,我不能答應您。”

我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擲地有聲。我叫了她這麽多年的阿姨,在這瞬間才忽然想起來:她也是一位年輕得過了分的女子。這二十多年過去,我已經活過了她的全部歲數。如今,站在她面前的我,既是一位後來的晚輩,卻也是一位年歲相當的、能夠與她平等地對話的青年女子。

那雙美麗又哀愁的眼中閃過了一絲驚顫,而後湧出了無限的不解。

“小晴,顧先生應該跟你說過這其中的風險。”

“是的,我都知道。”

“那麽……”

“阿姨。”我沉聲喊她,心髒突突直跳,“您別忘了,不管是您,還是我,或者是沐秋自己,我們都不能決定這件事。”

蘇阿姨臉上緊繃的表情有一絲松動:“你的意思是……”

“沐橙。”我扭過頭,望向窗外不遠處紅色的嘉世霓虹招牌。它曾經是一座夜晚的燈塔,照亮了葉修和蘇沐橙無數個不眠的夜晚,“只有沐橙才能決定我該不該救沐秋。”

這是我從爺爺那裏學到的第一課。

只能從人語,不能聽鬼言。

我是一個通靈者,哪怕連接着生死兩端,卻也只能做一個超脫的旁觀者。

然而,在那一刻,我卻比以往的任何時刻都要更加明晰自己心中的那個答案——

救他。

我想要救他。

而且我知道沐橙也想救他、葉修也想救他。

我們每個人都想要他好好地活着。

“我會跟沐秋沐橙說明情況,好的,壞的,我都會告訴他們。您的意見,我也會告訴沐橙。”最後,我只能這麽寬慰蘇阿姨,“但是,最後的決定,必須由沐橙來做。”

蘇阿姨嗫嚅着嘴唇,她似乎是想說什麽來反駁我。在一番搜腸刮肚後,最終,她非常小聲地,十分不确定地,但卻還是小心翼翼地說出了口:“小晴,但是,你不想和沐秋……一直在一起嗎?”

我愣住了。

原來,我的一切小小的心思在長輩們看來是這樣昭然若揭。

蘇阿姨的意思和爺爺一模一樣。他們都認為,既然我喜歡了蘇沐秋那麽多年,又為他的離開而傷心了那麽多年,那麽——既然他回來了,既然我能看見他,既然我可以陪伴他,我又為什麽要讓他冒這魂飛魄散的兇險呢?況且,即使成功回到了過去,他也不一定能活過那場近乎致命的車禍。他大可以安心地接受死亡的事實,在亡靈的世界裏過得安逸又舒适。就像楊大娘那樣,死亡并不是終點,有的時候甚至并不算是壞事。在這邊,他有他的母親,有他生前不識的許多親人。而随着韶華如駛,我們也終将歸為幽藍的光芒,重新和他置身一個世界。只要他能擯棄這人世的許多追求,那麽他就什麽都沒有失去。

可是,我知道他不願意。

因為,我也不願意。

“阿姨,我想讓沐秋活一回……真正地,作為一個人,好好地活一回。我想看他參加比賽,想看他和葉修一塊兒拿獎,想看他送沐橙上大學。哪怕他當不成冠軍,當不成榮耀大神,我也希望他能平平常常地每天起床、吃飯,和我們拌嘴吵架,像個普通人一樣長大,遇見喜歡的人,跟她結婚生子,然後從容地老去,成為一個和藹可親的小老頭。如果我為了能跟他在一起而不讓他活,那我就太自私了,我就太他媽不是個東西了。”

我哭了起來,蘇阿姨也哭了。

為什麽長輩們都把我想象成那樣一個自私利己的人?

我确實從來都沒有想過把他永遠地留在我身邊。

因為我不僅喜歡他,我還崇拜他。比起擁有他,我更希望他得到全世界的矚目和歡呼,希望他一直都是照耀我前方的燦爛光芒。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多少追夢人。

我是跟在他背後的那個逐光者。

就像歌中唱的那樣,多麽渺小的我,因為他才有夢可做。即使他不會為我停留,我也願意跟在他身後。

僅僅是這樣,便夠了。

勸走了蘇阿姨後,我滿臉倦容地回到房間,見蘇沐秋正坐在床沿望着我落下的手機發呆。他又不能打開手機,也不知道這黑魆魆的小盒子有什麽好看的。

他聽見我開門的聲音,擡起了眼睛:“媽媽走了?”

“嗯,她去沐橙那兒看看。”我坐回他身邊,拿起手機,在這十幾二十分鐘的時間裏,并沒有人再聯系過我了。“怎麽樣,再見到蘇阿姨,有什麽感受?”

我只是十分随意地抛出了這個問題,沒想到蘇沐秋卻當真認真地思考了一番。

“和我記憶裏一樣,很漂亮。”他說,“而且……沐橙越來越像她了。”他沉默着思考了一會兒,卻最後又補充道:“但是,我看出來了,她很不開心。”

“是的,她不開心。”我擡起眼,直視蘇沐秋的眼睛,“沐秋,我有事情要告訴你。”

這個開場白讓蘇沐秋有片刻的睖睜。而後,他也露出了鄭重其事的表情。

“小晴,”我聽見他喊我的名字,語調沉穩又溫柔,仿佛昨日重現,“你是不是……有可以救活我的辦法?”

這一回,倒換我大驚失色了:“你知道了?”

蘇沐秋的眼睛像是在一瞬間被點亮了。他無法抑制地揚起嘴角,先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我之前就看出了你有事情在瞞着我,媽媽也是……”他說到這裏,有些坐不住了,從床沿站起,自顧自地低頭徘徊幾步,一邊走一邊絮絮地說:“但是,我不敢想得太好,我怕你瞞着我的事不是我想的那樣,我怕落空……所以,小晴,真的能救我嗎?我真的可以活過來嗎?”他不再徘徊了,他停下了腳步,蹲下了身子望向我,一雙清澈的眼睛寫滿了希冀,讓我的心中充滿了不忍。

“是的,但是,也有失敗的可能性。”

他的眼睛在瞬間黯了黯。可是,他又很快地振作起精神,在我床沿邊坐下,擺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架勢:“你說。”

我也不知道我說了多久,只覺得說到最後,我口幹舌燥,喉嚨是那種火辣辣的疼痛。我說完了一切,不敢再看蘇沐秋,而是伸出手,從床邊的背包裏翻出了一盒金嗓子喉寶。這個時候就體現出我的職業的優越性了——我居然還會記得随身攜帶潤喉糖。

我吞下一片圓形的含片,一股涼意直刺我火燒般灼熱的喉嚨。在我的喉口,冰與火打起了架。很不合時宜地,我竟然在此刻想起了森林冰火人的游戲。當年在嘉世網吧裏,蘇沐秋一邊滿臉嫌棄的表情,一邊卻還側過身來,操縱着那個紅色的火小人,和我一起完成了艱難的任務。他總是說,這個紅色火小人看起來呆呆的,一點都不像聰明的他。

——但是,那卻已經是那麽多年以前的事了。

“我想活。”在一片靜默之中,只有他的聲音格外清晰。

我轉過頭,望向他。嘴中的含片依然清涼刺喉,讓我忍不住在一瞬間熱淚盈眶。

“小晴,我想活。”他重複了一遍,眼神鄭重而真摯,像是做出了他十八年的人生中最為重要的決定,“哪怕代價是魂飛魄散。”

我閉上眼睛,任憑淚水滑落臉頰。我重重地點了點頭。

“明天,我們一起去找沐橙。”

我本來以為,那會是一個無眠的夜晚。然而,我卻還是在電腦發出的嘈雜音效裏沉沉地堕入了睡夢。

夢中,我在眼前的一片煙霏露結中望見了蘇沐秋。他不再是一個男童,也不再是一個少年。他當真是一個平安長大的青年了。他的頭發剪得短了一些,身形依然清瘦,但是肩膀卻是有力的。他身穿嘉世的紅色隊服,背後楓葉形狀的隊徽随風飄揚。他回過頭,隔着歲月長河凝望我,朝我微笑。

而後,他的身後出現了葉修,又出現了沐橙。他們都身穿紅色的嘉世隊服,那樣鮮豔的正紅刺痛了我的眼睛。他活生生地站在他們中間,不再是南山公墓的一塊冰冷的石碑,不再是泛着幽藍光芒的一縷亡魂。他真真切切地存在着。

然後,又有一個婀娜的身影走到了他的身畔。我看不清那個人的臉龐,我無法确認那是不是寧萱姐姐。可是我知道,無論那個女子是誰,他們都是深深地相愛的。我感到有淚水滑過臉龐,卻不再是因為酸澀的嫉妒——我的心中湧過暖流,我是真心實意地為他而感到了高興。

我張開嘴,卻只覺喉嚨既灼熱又冰涼,刺痛得發不出聲音。我想大聲呼喊他的名字,我想清清楚楚地告訴他:蘇沐秋,我想看見你長大,我想看見你變老,我想看見你擁有塵世的一切幸福。

“小晴,你怎麽還不跟上來?”他問我,聲線清朗,竟也有一絲不同于十八歲的他。

又一次,我在夢中邁開了步子。這一次,我不再是翻山越嶺地追回我們曾經存在的時間,而是跋山涉水地前往一個有他存在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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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今天在pyq刷到了無數人領證結婚,一查黃歷,果然是個好日子,遂前來更新。

蘇媽媽舍命生子的故事有原型,來自《人間世》。

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

好消息是我這篇文正文部分的存稿全部寫完了(雖然番外還沒有完全寫完)

壞消息是寒假馬上就要結束了(大悲——)感謝在2022-02-09 12:11:44~2022-02-11 21:51:08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爾爾爾卿 20瓶;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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