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灰色與綠

沐橙聽完後便哭了。

這是不同于平靜的淚水的洶湧的哭泣。我急忙抽出一張紙巾遞給她,輕輕拍打着她的背脊寬慰她。

其實我有些不知所措。我很久沒有見沐橙這樣哭過了——在蘇沐秋剛去世的時候,或許她已經将自己一生的淚水都提前預支了。于是,在那之後,這個溫和又堅強的小姑娘再也沒有像現在這樣嚎啕大哭過。

在等待蘇沐橙平息情緒的時候,我擡起頭,環顧她的宿舍。這間房間曾是我和沐橙一起布置的。那年,沐橙和陶軒簽訂合約,加入了職業圈。她退租了我們居住許多年的房子,打包收拾行李住進了嘉世的員工宿舍。我們對那間小小的蝸居都不可避免地懷有一些眷戀之情,但是我們每個人卻也都知道,送君千裏終須一別,離開其實也是一件好事。

沐橙小心地保存着屬于我們青春的每一件遺物。于是,如今在沐橙的桌上,仍然擺放着我們四個人少年時代笑容燦爛的合照,緊挨着合照的是沐秋的銀色收音機,我給她的多啦A夢和星座小熊則乖巧地端坐于銀色收音機前。再過去一點,便是一疊書和筆記,其中既有蘇沐秋研究銀武的手記,也有我為他們精心記錄的武林秘籍;有她自己為喜歡的臺灣明星制作的剪報本,還有那些年我們都愛讀的《萌芽》和《新蕾》。目光再上移一些,便能看到沐橙在窗臺上養了好幾小盆的多肉綠植。它們和當年的幾盆多肉一樣茁壯可愛,正在燦爛的陽光下堅強地生長着。

我收回了視線,卻見蘇沐秋也在凝神望着這片獨屬于我們的博物館,面色悵然。

蘇沐橙擦幹了眼淚,她轉過頭,望向了房間中的一片虛空之處。蘇沐秋正站在那裏。

“哥哥,你害怕嗎?”她問。

“我不怕。”答案給得很快,也格外堅定。

沐橙點了點頭。雖然眼圈和鼻尖都泛着紅色,但是她還是露出了如出一轍的堅定神色:“那麽,沐橙也不怕。”她又環顧房間,問我:“媽媽現在在哪裏?”

“她在這兒。”我指明了蘇阿姨所在的方位。從剛才起,她便也在這片空間裏,側耳傾聽我的每一句敘述和分析。我将每一種可能都告訴了蘇沐橙,也把蘇沐秋和蘇阿姨的态度都呈現在了她眼前。所以,表面上看來這是一次我和蘇沐橙的姐妹敘話,但實際上,卻是我這個通靈者介入了蘇沐秋一家三口的生死對話。

蘇沐橙起身,走到蘇阿姨面前,鄭重其事地凝視着眼前的一片空氣。而後,她垂下了頭,朝眼前的蘇阿姨認認真真地鞠了一個躬。

“媽媽,對不起。”她只是這麽說道。

而後,她擡起頭,望向我的眼神不存在任何的迷惘,她一字一句、擲地有聲地說:“小晴姐姐,請救哥哥。”

看着眼前這個已經和蘇阿姨八分相似的女孩,我有一瞬的恍惚:這個一直被我們悉心呵護着的小妹妹,是什麽時候長大的?我搜尋着記憶中的沐橙:她似乎一直都是沐秋的寶貝妹妹,是跟在葉修身後跑龍套的小槍炮師,是跟着我一起去杭圖寫作業的小女孩。可是,此時此刻在我眼前的沐橙,卻露出了蘇阿姨所沒有的表情,決絕又勇敢,帶着點義無反顧的孤勇。在過去,她總是聽哥哥的,聽葉修的,聽我的;可是,這一次,卻是真真正正是她做出的決定,無畏,也無悔。

蘇阿姨緩緩地閉上了眼睛。她沒有辦法在六十年前阻止她的丈夫,也沒有辦法在六十年後阻止她的兒女。或許此刻,她的心中也會滑過和我一樣的想法:她的一生,真的像是一場巨大的撲空。

可是,我明白蘇家兄妹,也理解他們的父親。

昨天,我曾問過蘇阿姨,蘇沐秋兄妹的父親從事的是什麽職業。原來,他們的父親當真是一位藝術家,曾經是個頗有理想的陶藝師。若假以時日,必能在業界闖出一片天地。然而,天不假年,一腔熱血終成泡影。我可以想象,他們的父親想要回到未來,既是割舍不下重病的妻子和年幼的兒女,也是牽挂着他未竟的事業和抱負。

那麽,蘇沐秋又有何不同?

與其成為一抹幽藍的魂靈,在這草木蒼生間渾噩地度過永恒的時間,還不如孤注一擲地嘗試着生動地活一回,哪怕代價是最後的魂飛魄散。

走出沐橙的房間後,我聽蘇阿姨輕聲對我說,你們回去吧,我不跟你們一起了。

在沐橙做出決定後,一切就變得順理成章了。

我買好了回程的車票,匆匆地收拾行裝。爺爺特地關照過我,如果下定決心要冒險,那麽就不能拖延,越快布陣做法越好。蘇沐秋在這亡界待的時間越長,失敗的幾率便越高。我聞言,哪敢耽擱,迅速地收拾齊整便要帶蘇沐秋回去。

沐橙原本也想跟着我們回去,但是她是嘉世的職業選手,今晚還有比賽要打。小姑娘原本已經做出了要請長假跟我們去上海的架勢,但蘇沐秋還是出言勸說她,讓她暫時打消了這個念頭。我們答應她,有任何情況變化一定會在第一時間通知她。

當我背着包在前臺退房時,忽然聽見身後有人叫我的名字。我轉過頭,見是葉修。他正叼着一根煙,有些不自在地擡手向我打了一個招呼。

因為退了房,我沒法再邀請他進門坐坐,便只能和他邊走邊說。路上經過了一家星巴克,我把他拽進店裏強行請了他一杯拿鐵。蘇沐秋看我眼睛也不眨地刷二維碼付了八十塊錢買兩杯咖啡,而葉修似乎也并沒有特別強的負罪感,頓時露出了些難以置信的表情:“你們……現在都已經這麽有錢了嗎?”

“還成,還成。”當我笑着把這句話重複給葉修聽的時候,這個住着儲物間、生活困窘的小網管卻居然一點都不謙虛地充起了胖子,真是太不要面孔了。

我看距離發車還有一些時間,便邀請葉修在落地窗邊的小沙發上就坐。我們用頗為揶揄的眼神打量我們周圍的幾個星巴克氣氛組——只見他們個個光鮮亮麗,正埋頭敲打着人手一臺的蘋果電腦。實不相瞞,我也時常帶着筆記本電腦去陽明中學門口的星巴克裏扮演裝×的氣氛組,美中不足的是,我的電腦是華碩的。

“葉秋應該挺喜歡這種feel。”葉修評價道。

“別別,葉董可看不上我們這種貧民小吃。”我連連擺手。霸道總裁該喝什麽咖啡?其實我也不知道,貧窮限制了我的想象。

“嗐,這有什麽,上次我和沐橙還拉他去吃路邊攤呢,讓他深入基層,深入我們人民群衆。”

嘴上貧完了,葉修這才切入正題。他抿了一口拿鐵,開口道:“我聽沐橙說了。”

他沒有具體說明,但不論是我還是蘇沐秋,都明白了。

“嗯,葉神有何評價?”我手握溫熱的咖啡,仍想要維持揶揄的語調,可是我沒能成功,話尾還是忍不住有了微微的顫抖。

“我挺好奇——如果,我是說如果哈,你們真成功了,把蘇沐秋弄回了過去,他也活了下來,那麽,我們所經歷過的歷史就會被改變嗎?”

葉修提出的問題,我也曾經問過爺爺。爺爺說,古書上給出的答案是,魂歸,史正。用大白話翻譯,便是說,當鬼魂回到原位,那麽歷史确實會發生變動,然而,在幽冥之處存在一種可以“正之”的力量,如果套用今天的穿越小說裏的流行概念,就是歷史的修正力。

“把沐秋送回去後,具體會發生什麽,沒人知道。我甚至不知道他究竟是會線性地回到我們的過去,還是直接前往另一個平行時空。或許我們一睜開眼,什麽都沒有發生,一切如常,只是在生人和死後的世界裏都見不着蘇沐秋了;又或許,我們一覺醒來,會發現自己已經生活在了一個蘇沐秋還存在的世界裏,而且整體歷史都已經産生了微妙的改變。要說怎麽樣算‘微妙的改變’呢?我猜想過,大概是,如果我們比較成功的話,沐秋可以活下來,但或許得多受些罪。沐橙是18年底出道的吧?那麽可能沐秋車禍後得複健三年,然後帶着沐雨橙風出道,這樣時間就能對上了。”

“我靠,這也太慘了。”蘇沐秋在我身旁有些坐不住了。

“我只是打個比方,不一定的。”

在我連連安撫蘇沐秋的情緒的時候,葉修卻抱着咖啡杯陷入了微微的沉思。他擡眼,望向了窗外。城市冬季的基調是灰色的,然而,今天正巧是平安夜,于是街頭又四處張燈結彩的,一片紅紅綠綠,每個人似是都憋了口氣想要在這愁雲慘淡的冬日活出幾分色彩來。

就像是在晦暗的絕境中也要拼命掙紮着發芽的綠植。

“沐秋。”他沉聲喚他,于是我們兩個都轉過了頭。我見葉修揚起臉,微微地笑了,眼神清澈,恍若十八歲的少年,“我等你回來,過聖誕,過年,打游戲。”

我噗嗤一下笑出了聲:“葉修,你怎麽就這麽點兒出息。”

從2015年到2022年,這沒有蘇沐秋的日子,整整七年,實在是太長了。

我擡眼望向蘇沐秋,心中也默默地許下了和葉修相同的心願。

2023年,蘇沐秋,你不準再缺席我們的人生。

葉修雖然平時吊兒郎當的看起來沒個正經,但是實際上卻是個頗有紳士風度的人。他将我送到馬路邊,替我揚了一輛出租。我朝他翻了個白眼,直說他落伍:現在我們年輕人都用打車軟件了,誰還像他那樣原始。但他毫不在意,依舊我行我素。

“我就不陪你們去上海了。”

“理解。”畢竟葉修剛剛找到網吧的工作,剛上崗就請假,況且還是出省去外地,确實有點說不過去,“我們有什麽情況也會通知你的。”

我坐進車裏,朝他揮手道別。他雙手插在口袋裏,朝我點頭致意。同時又将目光落在了我身邊的一片虛空之上。或許他并不确認蘇沐秋是否在那裏,但他卻還是無聲地向亡友颔首,流動的眼波中敘述着我無法破譯的密碼。

蘇沐秋讀懂了。他轉過頭,也朝他微笑起來,哪怕他知道葉修根本看不見。

“走吧,等你們回來。”他替我關上了車門。在出租車啓動之前,他又一次重複道。對我,更是對蘇沐秋說道。

等他回來,過聖誕,過年,打游戲。

真是稀松平常卻又讓人簌簌落淚的約定。

在回程的高鐵上,窗外的風景風馳電掣,我們則一路沉默。但這沉默,又不同于來時的那般藏着掖着,而是一種坦蕩的緘默。我們兩個人都深陷在對于可能性的想象與沉思之中。即使是如我這般悲觀又謹慎的人,卻也忍不住在無限延展的沉寂中醞釀起了薄如蟬翼的希望。

“你猜我在想什麽?”當我們離上海越來越近的時候,我終于忍不住打破了沉默,問他。

他擡頭看我,眼神清澈:“你在想把我送回去以後的事。”

不愧是蘇沐秋,我笑着點了點頭:“我想得更美,我在想你以後的媳婦該長啥樣。”

他沒想到二十六歲的我居然會說出這麽厚臉皮的話,原本幽藍的臉上泛起了一點紅暈。他的眼神飄忽亂轉,不自然地咳嗽了一聲,從座位上挺直了背脊。

“……瞎說些什麽呀你。”

“真的,我昨天還夢見了,你、葉修、沐橙三個人穿着嘉世的隊服,你身邊還跟着一個漂亮小姑娘,長發飄飄的那種,有點點像劉亦菲演的小龍女,還像她演的王語嫣,就特別仙、特別好看那種。”

“哦,你一定認錯了,那是葉修的媳婦兒。”

“就他?仙女配葉修,太浪費了。而且我覺得你一定能比他先找到女朋友。”我開玩笑地說。其實葉修在我心中的形象也不至于如此不堪,但是我們幾個年少夥伴早就習慣了互相抹黑互相調侃了。也不知道這個時候,遠在杭州的葉修大神有沒有打出一個響亮的噴嚏。

高鐵緩緩停靠,車門開啓,吐出無數行色匆匆的乘客。我結了話頭,站起身來,順着人流往外走。蘇沐秋也站了起來,但臉色變得有些不好看。我見他這副模樣,猜他并不喜歡談論這個話題,或是因為害羞,或是因為對于自己未來的不确定,因此便也不再提了。

蘇沐秋喜歡什麽樣的女生?我其實一直都沒有問過他。

他活着的那十多年裏,我只是憑着自己的一廂情願在猜測。他在我心中是一個頗具神性的英雄,因此,也只有夢中那種餐霞飲景的仙女才配站在他的身邊。這麽多年,我也就認識寧萱姐姐這麽一個蝴蝶精靈般美好的女子能夠和他交相輝映了。

可能他喜歡過寧萱姐姐,更大的可能性是他自己也從來沒有想過。那個時候他滿心滿眼都是榮耀,想要加入嘉世,想要和葉修一起拿冠軍。

哪怕是有過那麽一星半點的浪漫想法,那主體也是沐橙。他說過的,他要好好考察沐橙未來的男朋友,還要親手送沐橙出嫁。還記得有一陣子,我和沐橙沉迷于安徽衛視的臺灣偶像劇。看完了衛視上的《王子變青蛙》《愛情魔發師》和《放羊的星星》,我們便去盜版碟片車裏購買一些沒有引進大陸的片子,往往一煲劇就煲上一整天,連杭圖都懶得去了。我記得沐橙最喜歡的就是《鬥魚》,那時她的剪報本裏貼滿了郭品超的照片。蘇沐秋有一天在家沒事幹,拿着盆子一邊擇菜一邊陪着我們看了一集。看完後,他氣得把菜往盆裏一扔,咬牙切齒地放話說如果以後沐橙的老公是這個德行,就算是郭品超,他也要揍成“享耳口口口走召”七瓣。我和葉修聞言,笑得在沙發上直不起腰。于是我知道了他不喜歡哪一個類型的男生。但是,我至今卻都不知道他到底喜歡什麽樣的女生。

畢竟胡斐最終的歸宿既不是袁紫衣也不是程靈素,而是姍姍來遲的苗若蘭。也不知道他的那個苗若蘭,終究會是怎樣的女子。

沐橙都還沒出嫁,沐橙未來的丈夫還沒來得及挨大舅子的揍,他還沒找到他的苗若蘭,他怎麽舍得就這麽走了。

如果能夠重來。

如果可以修正一些,彌補一些。

我擡起頭,于一片人來人往中望向蘇沐秋十八歲的魂魄,仿佛能在這年輕的身軀中看見一個逐漸複活的二十六歲的青年。

我深吸一口氣,帶着蘇沐秋走出了火車站。我知道,爺爺會在出口那裏等我。我也知道,我們的命運正在走向一個未蔔的出口。我在心裏默默地為自己也為他打氣:加油,蘇沐秋。加油,顧熙華。

我一定要見到那個二十六歲的蘇沐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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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節日更新!祝大家情人節快樂!

1、傘哥不高興了,小晴同學你說為什麽。

2、關于有錢人該喝什麽咖啡:我特地去咨詢了我目前唯一的年收破50w的姐妹(雖然還沒到葉董的水平),她說去武康路的獨立咖啡館喝。(可是葉董不在上海啊!無效的回答增加了!)

3、傘哥的預言還挺準的,在我的全職設定裏葉神的媳婦兒确實是長發飄飄的那種小仙女。(但是只有一個人物設定,具體會不會寫、怎麽寫,我都沒有想好)

4、本來小晴還想吐槽葉神萬一去了外地行程碼上多了什麽東西就講不清了,然後我才想起來葉神沒有手機……那問題來了:葉神既然沒有手機,那麽他該怎麽出示健康碼和行程碼呢(喂)網吧小妹:請出示健康碼。葉神:我沒有。網吧小妹:那你不可以進來。《全職高手》,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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