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月娘照着我們

我在COSTA咖啡裏擡眼看向寧萱姐姐。早上是我硬拽着葉修進星巴克要請他客,如今我卻是被寧萱姐姐推進了COSTA強行請我客。真是風水輪流轉,蒼天饒過誰。

方才在活動現場,我站在觀衆席內遙望,還來不及細看。如今,總算是有了機會坐定下來,好好端詳這暌違多年的故人。寧萱姐姐比記憶中要豐腴了一些,不同于年少時的清瘦,雙頰上有了點肉,卻也比從前添了幾分生氣。她剪了短發,整個人都顯得幹淨利落。

由于我早上已經喝過咖啡了,出于對身體健康的考慮,我十分保守地點了一杯奶茶,而寧萱姐姐則點了一杯特濃美式,也不知道她是怎麽眉頭都不皺地喝下這濃墨重彩的苦咖的。在她伸手拿起紙杯的時候,我看見了她左手小拇指上戴着的一枚纖細的戒指。

我想起許多年前我在門口偷看她和蘇沐秋喝阿華田,那仿佛已經隔世般遙遠了。

“我剛剛……沒有講得很糟糕吧?”寧萱姐姐頗為不好意思地問我,“我初中畢業,沒什麽文化,那提問的小姑娘一看就是個大學生,我就怕說得不好,誤人子弟。”

“沒有,姐姐你說得很好。”我急忙寬慰她。其實我也不是文學院出身,但在我這個外行碩士生聽來,寧萱姐姐确實講得很好。

眼前這個不安地承認自己“沒什麽文化”的寧萱姐姐忽然讓我心中充滿了多吃多占者的愧怍。我比誰都清楚,她也本該擁有燦爛的人生。

寧萱姐姐問了我和沐橙的近況,又簡單地交代了一下她自己這些年的際遇。她在花店裏幹了幾年,攢了點本金,便有了自立門戶的打算。三年前,她和朋友合夥盤下另一處店面,自己做起老板。如今,這一隅小店倒是經營得有模有樣。店裏雇了幾個員工,寧萱這個老板也清閑了不少。閑時得空,她便在店內看書寫字。店裏的兼職大學生讀了寧萱的文章,只覺字字機鋒,建議她開個公衆號,奇文共欣賞。寧萱采納了她的建議。初時不過小打小鬧地把公衆號當成個博客發表些心情日志,沒想到正乘上了自媒體的東風,幾篇評價社會性別新聞的文章在朋友圈得到瘋轉,寧萱就此贏得了一批忠實的讀者。她這才認真起來,開始用心地經營公衆號,原本的私人博客現在竟被她經營成了一個有一定知名度的女性主義公衆號。

淩霜這個名字,來源于她的公衆號名——淩霜齋。

老菊淩霜葩,獰松抱雪姿。

寧萱這個名字是寧院長給她起的,從前她還覺得起得寫意動人,如今回想起來,卻只有無窮的嫌惡。男人為女人賦名,這近乎是一種性別上的霸權。她不願再使用那個男人的姓氏,也不願做那生長在田坎和水溝的萱草花——她不願用自己燦爛的色彩來歌頌她從未擁有過的母愛。她想,不是每個女孩都必須要成為萱草花那樣的母親的,她寧願成為傲寒淩霜的梅蘭竹菊。于是,當初的那個寧萱被她永遠地埋葬了,活下來的是在冬季昂然地綻放的淩霜。從此以後,我便只管她叫淩霜。

她調出自己的微信公衆號,将手機推給我看。我見這公衆號的Logo十分眼熟,打開自己的手機才發現,我原來也在機緣巧合下關注了這個公衆號,只是沒怎麽看過文章罷了。淩霜雖自謙沒有文化,但她的文筆果然了得,對社會性別新聞的評價句句鋒芒,讓我這個空讀了十九年書的碩士研究生都自慚形穢。

“你也知道我的那件事吧。”

淩霜忽然開口,雖語焉不詳,但是我卻一瞬間明白了她指向的是那件事。

我收起了手機,心中頗感意外,我沒想到有朝一日,她竟會主動地向我提起這件事。但是,我并沒有将驚訝在臉上顯山露水,十分鄭重地點了點頭。

淩霜嘆了口氣。她說:“那天晚上,我其實看見了你和蘇沐秋。”

提到蘇沐秋的名字,又像是牽扯到了她隐秘的痛覺神經。她蹙起了眉頭,垂下眼,低聲說:“關于他的事,我很抱歉。”

我微微怔忡。我也不知道她的歉意所從何來,但是鬼使神差,我心中卻也認同她的道歉,因為我曾在很長的時間裏都暗自地将蘇沐秋的死怪罪于她。這樁不幸近乎摧毀了我的整個世界,但是我卻不能怪風,不能怪雨,也不能怪那個被墜落的樹枝砸中的司機。那麽,我還能怪誰?我只能怪罪這個讓他冒着風雨出門的人。

哪怕我知道,這種怪罪實質上是有失公允的。

“……都過去了。”我啞聲道,握起紙杯猛灌一口奶茶,卻被滾燙的茶傷了舌頭。我垂下頭,默然地獨自咀嚼這份彌漫在舌尖的灼痛。

确實都過去了,難過也好,悲傷也好,遺憾也好,痛苦也好,都過去了。

“那天,他來找我,讓我好好地活下去。”淩霜嘆息着說道。我擡起頭看她,聽她打開了話匣子,娓娓地談起蘇沐秋。時隔七年,我居然還能從這樣一位并不相熟的故人口中聽見關于蘇沐秋的新事,哪怕已經整整七年都沒有新事發生了。

和蘇沐秋重逢時,淩霜過得并不好。或者說,在那之前的二十二年,她過得都不好。

在她什麽都不懂得的時候,一個惡魔給了她一切,然後在最隐秘的角落教她愛他。她無所依傍,別無選擇,便只能愛他,也只能相信自己被他所愛。後來,有一位老者來到她的面前,說可以救她。但是,出于無知的愛情和稚拙的忠貞,她選擇替愛人保守不堪的秘密,拒絕了得之不易的拯救。可是,當她錯過了那唯一可能的出口時,十四歲的她第一次從內心感到了悔意。那天晚上,野獸般的惡魔從她的房間褪去,她借着瑩白的月光,看見了男孩和女孩步履匆匆的身影。月娘照着她,也照着那兩個孩子,她目睹他們牽手逃離。有那麽一個瞬間,她忽然覺得自己的心靈被月光洗淨了,同時也意識到自己的處境是如此慘淡又污穢。一個從未有過的聲音在她心中尖聲大叫,那不是愛!那不是愛!

她在黑暗中閉上了眼,用薄薄的衾被遮掩住了自己幾近破碎的身軀。

那不是愛。

惡魔是貪得無厭的。當她的身體無可避免地從女童成為了少女,那惡魔便也厭棄了她。他張開可怖的獠牙,朝着另一個女孩去了。所幸,那個女孩并非無所依傍。淩霜看穿了這一切把戲,于是她狂奔,凜冬的風猛烈地往她的喉嚨裏灌。她找到了女孩的哥哥,在一切難以挽回之前阻止了一切。她站在遠處,遙遙地目睹着惡魔的鮮血和獠牙飛濺而出,心中雖有大仇得報的快意,卻并不寧靜。有一股猛烈的情緒從內心深處逸出——那是一股不平之氣。十四歲的她忽然覺得茫然了,她不理解,為何有人能夠被拯救,而她卻只能無知無識地眼睜睜看着自己被黑暗侵染。她在每個午夜輾轉難眠,只覺那惡魔留下的污穢仍然遺留在她身上的每一個角落,永遠也無法洗淨。

然後,惡魔死了。她又感到了無邊的恐懼——那惡魔不再是一個凡人,而徹底成為了一種超脫于世俗的存在,一種未知的可怖的力量。她總疑心那惡魔仍在孤兒院的某處踽踽獨行,仍然在侵染着每一具年輕又稚嫩的身軀,還哄騙她們說這是愛情。更令她畏懼的是,她是一個醒悟的人,她背叛了惡魔,便逃不出惡魔的報複。有好幾次,她從淺夢中驚醒,仿佛還能聽見惡魔的腳步在門外輕響,然後吱呀一聲,他又在自己的房中現形,就像過去的千千萬萬個日子一般,如致命的海浪将她整個吞沒。

月娘照着她。但是這清冷的月光,卻洗不淨這塵世的所有冤孽。

她在黑夜裏無聲地尖叫起來。

她逃離了孤兒院,但卻從來沒有逃離惡魔布下的夢魇。她日複一日地失眠,在午夜尖叫,大口喘氣,冷汗淋漓。重新遇到蘇沐秋時的淩霜,是一個被噩夢折磨了整整七年的淩霜。那段時間,死亡的陰翳籠罩着她,只覺得自己日複一日地在滑向死神的懷抱。

但是蘇沐秋發現了她。他在超市的冷藏櫃前叫出了她的名字,她猛然回頭,于是,黑暗破開了一道口子,有星星落了出來。

她給蘇沐秋留了自己的花店地址。原本,她只是随口發出了一個邀請,并沒有真心地期待過他的到來。然而,第二天,他便帶着一身的雨氣出現在了花店門口,發梢上還淌着雨滴,手中的紅傘邊形成了一小塊水窪,但是他的笑容卻是明亮的。那樣一個風雨如晦的日子,他們在花間說了什麽,她已經印象模糊。可是,她卻記得,少年神态真摯懇切,向她訴說着人間的種種可戀之處,仿佛真的賭着一口氣,想要從漸近的死神手中奪回她。

在離開前,蘇沐秋從包裏掏出一個皺巴巴的信封,鄭重地交到她手裏。她等少年離開後才低頭拆開信。信封裏有幾張紙鈔,還有一頁折過許多次的信紙。她展開這頁信紙,因為雨水的關系,紙上的墨跡微微暈開,但卻依然能看得清晰。蘇沐秋花了一個晚上,為她收集了附近所有心理咨詢中心的地址和聯系方式,并大致比對了每個咨詢中心的收費标準和網絡評價,為她推薦了性價比最高的三家咨詢中心。同時,他也列出了一串心理自救書籍,并在每一本書名旁批注了內容簡介。在信的最後,少年向她寫道:“寧萱姐姐:你不要覺得自己不好,你什麽都沒有做錯,你只是生病了,沒有關系的。你要好好地活下去。”

很多年以前,他就對自己說過這句話。但是,當時她沒有聽進去。

原來,昨天見到自己時,蘇沐秋便已察覺到了她的不對勁。他熬了一個大夜收集資料,又冒着暴雨急急忙忙地前來,只是想要拉她一把,留住她,救一救她。

她忽然想起了多年以前來到孤兒院的那位老者。老者向她伸出了手,想要幫她逃離寧院長的禁锢,但她錯過了。而如今,蘇沐秋又向她遞來了一張逃生地圖,要她逃離寧院長的魂靈的咒詛,要她放過她自己。

這一次,她決定抓住他。

然而,在她凝神閱讀這張通往生的地圖的時候,遠方忽然傳來了刺耳的剎車聲和猛烈的撞擊聲。那是漫天雨聲都無法遮掩的充滿傷痛的一聲巨響。

這聲巨響實打實地捶在了她的心上。

雖然後來漫長的治療和康複仍然是由淩霜自己和心理咨詢師完成的,但是,她卻始終對那個明亮又清澈的少年心懷感念:是他給了她一把破敵的劍,把黑暗扯開了一個口子,為她指明了按圖索骥的方向。

于是,在她覺得自己有了一定的能力之後,便想要利用自己的力量,為每一個與她有過相同或類似遭際的女孩吶喊。少女的身體不再是嬌弱的花蕊,而是充滿了流血和犧牲的戰場,而她便要成為那個戰場中揮動軍旗的人。她努力讀很多的書,努力寫很多的文章。她是一個傷愈的姐姐,她想要給每一個默然流淚的妹妹溫暖又結實的擁抱,告訴她們,每一個深陷泥濘的女孩也都是清白潔淨的天使。她始終對蘇沐秋抱着一種贖罪的心态,仿佛只要她能再多救下一個女孩,那麽她對于蘇沐秋的愧疚便能淡上一分。

我聽完淩霜的敘述,心中滿是漣漪。關于蘇沐秋的許多留白,如今都被淩霜一一填補。他果然是那個至純至善的少年,捧着的一顆心溫暖又清澈,是我窮盡一生所仰望的光。只是,我的心中除卻憧憬,卻也灑落了淡淡的哀愁與苦澀。

我試圖去剖析蘇沐秋這一切所作所為背後的原因——他的至純之心,他的親友之誠,他的愧疚之意。至于這其中是否灑落了點點愛意,我看不分明。

“寧……淩霜姐姐,我從小就覺得沐秋很喜歡你。”我沒頭沒腦地說了這麽一句話,說完便有些後悔,急忙補充道,“不……我的意思是,他沒有這麽跟我說過,但是我自己覺得你們倆很相配。”

就像楊過和小龍女那樣般配,是兩首交相輝映的詩。

淩霜聽了我的話,臉上露出了些迷惘的表情。迷惘成了訝異,而後又轉化為了一個寬和的笑容。她輕輕搖頭,說:“蘇沐秋只是想幫我而已,他不是喜歡我……我的意思是,不是你說的那種喜歡。”

有那麽一個瞬間,我的心中有了一種如釋重負的竊喜。其實我早就明白,我的猜測原本就毫無跡象、毫無依憑,只是我自己在漫長時光中反反複複的自我拉扯罷了:“我明白了。”

“我以前倒是很羨慕你們。”淩霜忽然說,笑容中帶了點對過往的懷念,“你們兩個一直都在一起。”

“還有沐橙,我們三個一直都在一起。”我苦笑,并沒有向淩霜坦白我的異禀天賦和那些幽魂的存在,“對沐秋來說,我和沐橙是一樣的,都是妹妹。”

“我倒覺得不太一樣,他很疼沐橙。”

“确實,畢竟是親妹妹,他很愛護沐橙的。”

“但是他有點兒喜歡欺負你。”

淩霜的話讓我頗感訝異:“他有嗎?”說完我就笑了,我想起他總喜歡伸手把我的頭發揉成一團雞窩,又想起他總是鄙視我玩森林冰火人。如果那也算是欺負的話,那确實是的。

“真的。我記得,那時在孤兒院裏,蘇沐秋在所有人眼中都是一個聽話懂事的好孩子,沒有什麽不讓人放心的。所以,看到他老愛欺負你逗你玩,我還有點驚訝。”

我在記憶中搜尋着年少的蘇沐秋的身影。正如淩霜所說,落在他人眼中,他始終是一首對仗嚴謹平仄協調的詩,教人讀來仍有回甘;然而,我和他的相處卻永遠都是缺乏詩意的,只是一串意味不明的笑聲,一堆破碎的字句,一些支離的片段,缺乏任何意義,沒有絲毫美感。這種特殊曾經讓我自卑。

“我覺得……當然,跟你一樣,只是當時的我覺得,蘇沐秋如果有了喜歡的女生的話,大概也會是這樣的——沒有那麽端着了,不是完美的,有了點兒……怎麽說,小男孩的活氣。”淩霜似乎格外滿意自己的用詞,微微颔首,“是了,活氣,可以撒嬌、不怕犯渾的那種活氣。”

我懂淩霜的意思。他是個至純至善之人,卻總背負太多的枷鎖。面對沐橙,他始終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以至不惜用自己的未來換取了沐橙的未來;面對淩霜,他一直為沒能從寧院長手中救下她而愧疚,以至于多年後哪怕冒着致命的暴雨出門也要将功贖罪。唯獨在我面前,他沒有任何的責任,也不存在任何的辜負,他可以坦坦然然地做他自己,可以把我的頭發搞成一個雞窩,可以帶着我狼狽為奸地夜游水月洞天,可以翻着白眼鄙視我的4399愛好。

“如果他真的有過喜歡的女孩子的話……小晴,那我覺得是你,只能是你。”

我笑着搖了搖頭,但是心中卻還是因為淩霜的話而泛起了一圈一圈的漣漪。圈圈漣漪變成了搖曳的晶瑩水光,水光又化作驚天駭地的浪濤。我像是被一語驚醒的沉眠之人。

這确實是一種奇妙的經歷。距離蘇沐秋存在的時間已經過去了七年,而我和淩霜竟機緣巧合地坐在了一席,描摹着我們記憶中的那個少年的模樣,猜想着他曾經有過的心思。

原來,我們都以為蘇沐秋曾經喜歡過對方。

我忽然想起了方才那場講座的宣傳标語了——愛情就像公廁的玻璃窗一樣模糊。我不喜歡公廁這個定語,我倒忽然覺得,蘇沐秋的心像是一面起了霧的玻璃,朦胧又模糊,教人看不分明,也無法伸出手指去抹開霧氣,将他的心事看個透徹。

——會是我嗎?

“可惜,再也見不着他了,他的心思,沒人知道了。”淩霜用雙手攏住紙杯,面露歉疚,眼中隐然有了淚光。我想起方才在她的公衆號裏浮光掠影般看到的一句話——“遺憾才是生命的底色”,也不知道她在鍵盤上敲擊下這串句子的時候,有沒有一瞬間曾經想起蘇沐秋。

告別了淩霜走出咖啡廳時,天色已晚,我望着天邊最後一絲白光,心生悵然。我打通爺爺的電話,他們那邊自是早就結束了流程。爺爺說,蘇沐秋的事宜急不宜緩。老餘的飛機估計會在今天淩晨兩三點的時候抵達,等他一來就必須馬上開始布陣。現在,爺爺去浦東機場接老餘,三位鬼魂先生則待在複興公園籌備陣前事務。蘇沐秋雖然現在也在那裏,但這幾個小時他确實是無事可做的。爺爺建議我把他領回家去,再聊一聊天,把該講的話都好好講清楚、說明白,等這陣法過去,就不知道此生還能不能再見面了。

爺爺的一番話說得我心驚肉跳,我算是知道我的悲觀主義思想來源于誰了。

“等老餘到了,我給侬打電話。”

“……曉得了。”

我挂上電話,一路小跑着穿過馬路,想要走進複興公園去找蘇沐秋。可是,公園已經過了開放時間,我進不去。淩晨兩三點的時候尚且可以翻牆進入,但是現在街上兀自人來人往,衆目睽睽之下倒也不好貿然強行闖入。無奈之下,我只能向一位路過的鬼魂小姐求助。那位穿着旗袍的優雅民國小姐踩着高跟鞋,施施然地走進複興公園,不一會兒便帶着一臉茫然的蘇沐秋走出了門。他已經重新穿上了衣服,一身皺巴巴的短袖藍格子T恤衫,在冬日的街頭尤為醒目。還好,只有我一個人看得見他。

“小晴?現在我們要幹什麽?”蘇沐秋撓着頭問我。

“我先帶你回家,我們在家等餘爺爺。”

我領着蘇沐秋往地鐵站方向走去,和他絮絮地說起那已經成為了淩霜的寧萱姐姐,但是卻隐去了我們對他的一番讨論。蘇沐秋聽了淩霜的近況,頗感欣慰,走在我身邊的步伐都變得輕盈了不少。

今天正是平安夜,從雁蕩路到淮海中路一路都洋溢着熱鬧非凡的聖誕氣息。沿路的街樹上挂滿了銀色的彩燈,而低矮一些的灌木叢則灑滿了點點金輝。一時之間,火樹銀花,流光溢彩,仿佛銀河落入了人間,讓人忍不住想要徜徉其間。無數對言笑晏晏的情侶和我們擦身而過,他們的表情生動而又熱切,仿佛青春是燃不盡的火,生命是取不竭的水。

我們在K11巨大的聖誕樹前停下了腳步,擡頭仰望這綴滿了镂空星星的高樹,晚風送來了商場中播放的聖誕歌曲,熱烈而又輕盈。歌聲,笑聲,說話聲,一個人呼喚另一個人的喊聲。這是人間最為平凡的一個夜晚,這個凡俗的人世鬧鬧哄哄,一如既往。

我轉過頭看蘇沐秋,卻見他正擡起頭,正在看這鋪展延伸的人造銀河。

如果最好的情況可以發生,如果一切都如我們所願的話——那麽,明天的此刻,或許蘇沐秋也會像和我們擦肩而過的無數路人一樣,穿着厚實的冬季外套,裹着暖和的針織圍巾,小口小口地在風中吐着白氣,行走在盛大的燈光下,溫柔地握住戀人小小的手心揣入口袋,共享這個完美的聖誕之夜。他可能擁有的未來就像眼前這燈光璀璨的人間銀河一般耀眼,燦爛如斯。而不是像如今這般,莫名其妙地和我走在路上,看着平凡人世的人來人往,卻隔着一道生死的屏障。

我順着他的目光擡起頭,我沒有看燈光,卻隔着這重重的華燈,擡頭望向天邊懸挂的一彎極為纖細的月牙。

我忽然想起了淩霜對我說的話。月娘照着我們,她總是照着我們。這抹清冷的月光,在大都市的市中心顯得黯淡了,卻仍然願意靜谧地散發着光輝,總能在我心中勾起近似鄉愁一般的情感:清冽,澄澈,能洗淨一切污垢,撫平所有傷痛。

多年前的那個夜晚,月光洗淨了我的心靈,讓我對他的喜歡瀝去雜質,變得幹淨透明。而今夜的月光,卻又讓這份心意籠上了一層柔和又缥缈的暖霧。十八歲的顧熙華在我二十六歲的身體裏借屍還魂,已經不再那麽年少的我卻恍惚間又有了些獨屬于少女的情思和妄想。我不想再做一個逐光者,不想再單純地仰望和憧憬他了。我想成為那個握住他的手的戀人,我想和他回到滾滾紅塵之中,做一對凡塵俗世中的并肩而行的戀人,擁有他的擁抱和親吻,分享他從今往後數十年的餘生,在我們悉數白發蒼蒼時才一一化鬼,在玄秘的幽冥之間永生不滅。

如果他能夠活下來,那麽,我想要為了我自己自私一回。

我想成為我夢中的那個女子。

——會是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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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2022.02.18沐橙生日我來更新啦!祝沐沐生日快樂!

左手小拇指戴戒指:表示不婚主義這章寫得格外痛苦,大修小改過好幾次,想要更加細膩地展現人物心态的改變,會有現在的字數我一點都不意外_|||關于寧萱姐姐的結局,其實幾年前是一個更加悲劇性的故事。但是我現在想要讓她走向光明,哪怕有一點理想主義。

本章是正文的倒數第三章 啦!順便這裏公告一下,因為開學+要改論文+我番外還沒存夠稿,這篇文章恢複周更哦!讓我們新學期一起加油努力!下周五見!

2022.03.01 修改錯別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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