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天若有情
我又帶着蘇沐秋回到了家中。
我是個偏門學科的教師。去年我的母校光遠中學沒有招人,我便只能将簡歷投去了位于浦東的陽明中學。經過一番頗為殘酷的龍争虎鬥,總算是将這職位歸為了囊中之物。然而,陽明中學畢竟在浦東,距離爺爺家有一定路程,為了通勤便捷,我便在距離陽明一站地鐵的世紀大道附近租了一間房子,獨自一人居住。
我的朋友不多,也沒有男朋友,這個住處除了爺爺之外乏人問津。倒是一些熱心快腸的鬼魂見我一個小姑娘家家獨居一隅,時時噓寒問暖。我和蘇沐秋走出電梯,遠遠地便看到樓道裏聚集了一衆幽藍的鬼魂,似乎早就在恭候我們的到來。
他們等的不是我,而是蘇沐秋。消息在鬼魂之間總傳得特別快,尤其是蘇沐秋這樣的大事。連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楊大娘都知道這個年輕的小夥子有了活命的可能,熱絡地迎了上來。我原以為他們會勸說蘇沐秋打消冒險的念頭,安安生生當一個永生不滅的鬼魂。然而,并沒有。楊大娘伸手,頗為心疼地輕撫着蘇沐秋的頭發,仿佛在痛惜自己的孩子一般,連聲說道,好的,好的,活着是好的。小夥子這麽年輕,要好好教活下去哦。她伸出手,牽住了她的長子阿鎖。阿鎖雖已當了百年的鬼魂了,卻依然是四歲夭折時的心智,颟颟顸顸。楊大娘擡頭望向蘇沐秋,眼中覆了一層淚水的光。她說,有的時候,她很希望阿鎖這些孩子可以有機會長大。這裏的團圓很好,可是人世的熱氣是無與倫比的。圍在蘇沐秋周遭的一群與我相熟的魂靈也紛紛露出了豔羨的表情。
原來,永恒不滅的生靈并不是一件令人羨慕的事情。他們都是一群一生都已蓋棺定論的人,比起永遠地化為一縷幽藍的靈魂,他們更願意在這紅塵中沉浮,去笑、去哭、去愛、去恨,去用肉|體凡身經歷這一切的劫難。
我們告別了這群鬼魂,開門,亮燈,踢鞋,摘下圍巾,挂起外套,我像平常一樣走進了房門。我引他在沙發上坐下,為他打開了電視。我們回家的時間卡得剛好,正是沐雨橙風的個人賽。許是因為受到了哥哥的激勵,今天沐橙的狀态格外好,操縱着沐雨橙風接二連三地轟出火炮,電視屏幕上一時之間烽火連天,教人應接不暇。
我陪蘇沐秋看完了沐橙的整場比賽。在沐橙大獲全勝後,蘇沐秋繼續觀看嘉世剩餘的比賽,而我則去沐浴洗漱。我洗過澡,換上睡衣,去廚房熱了一個饅頭充當晚餐。蘇沐秋正盤腿坐在沙發上,眉間陰雲密布。他見我啃着饅頭從廚房走出來,視線倒先落在了我的珊瑚絨睡衣上:“你這是……豬?”
“是狐貍!粉色的小狐貍!”我大怒,這可是我最心愛的睡衣,特地換上的!沒想到,不僅沒得到贊許,還被反認成了豬?“她叫玲娜貝兒,現在很火的!”為了證明我的睡衣是一只狐貍,我還特地将背後的狐貍頭連衣帽掀起戴在了頭上。
他又露出了一副“尊重興趣多樣化”的表情,扭頭繼續觀看比賽。方才因為玲娜貝兒而活絡起來的氣氛,一個轉瞬重又變得愁雲慘霧。
“看來嘉世的其他人打得不怎麽樣啊。”我在他身畔坐下,摘下帽子,啃完饅頭,也學着他的樣子盤起了腿。
“何止不怎麽樣,簡直爛爆了。”蘇沐秋說着,頗為沉痛地伸手揉了揉太陽穴。
“做我們這行的,經常講因果報應,善因善緣,善行善果。嘉世既然對葉修做了那麽多的惡事,那也自然會得到這樣的結果。”這番話,我明面上指涉的是葉修被驅逐之事,而暗地裏卻也是在寬慰蘇沐秋。他是那樣好的一個人,本不應得到這樣的人生。時過于期,否終則泰,一切都會得到改變。
這場比賽以嘉世的慘敗告終。在戰隊的總排行榜上,嘉世又跌落幾位,這支曾經的王朝戰隊,如今卻已到了岌岌可危的邊緣地帶。我回想起數年前嘉世的輝煌盛世,不禁有了一種“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的惆悵之感。
“看看別的比賽錄像?”我指了指自己放在茶幾上的筆記本電腦。
沒想到,他卻對我緩緩地搖了搖頭。我有些意外,還以為他永遠都不會拒絕榮耀呢。
我們一時之間陷入了微微的沉默。這似乎是一個平凡無奇的周六夜晚,但這對于蘇沐秋而言,卻可能是生命最後的夜晚。
哪怕我自己都已經成為了教書育人的教師,卻始終沒有人教過我——在心愛之人生命最後的夜晚,該做什麽事,說什麽話,才能讓行将失去的一切都不那麽遺憾。
在我們各自沉默的時候,我的手機嗡地一響。我的心髒一滞,急忙點開,是爺爺發來的微信消息。爺爺就像每一個上了年紀的老頭一樣,總是用手寫輸入法極其緩慢、極其認真地寫下很長的一段話。這或許是短信時代留下的積習,仿佛只要攢滿足夠的文字,這一角錢的短信費就不算白白浪費。還好,爺爺帶來的并不是老餘抵達的消息。他只是寫了一小篇作文來寬慰、勸解、開導我。雖然爺爺平時說話時滿口滬語,蹦不出幾句合格的普通話,但落在筆頭,則成了一篇雅正的文章。
“熙華:爺爺相信你也明白,我們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一場孤注一擲的豪賭。成敗幾何,不管是誰都無法預先做出定論。我知道你想讓小蘇活下來,我和你的蘇阿姨又何嘗不是?但是,你要懷着最好的希望,也要做好最壞的打算。即使一切不盡如人意,也無法忤逆天意,只能當是老天爺的一番教訓:收餘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戀逝水,苦海回身,早悟蘭因。”
好一出《鎖麟囊》,好一番來自老天爺的教訓。
我打開手機鍵盤,敲下幾個字,卻又默默删除,只留下一句“知道了”,算是回應了爺爺的一番苦心勸誡。
“是顧爺爺的消息嗎?”蘇沐秋問我。
“不是,只是學校裏的一些通知而已。”我放下了手機,朝他笑。
“你後天是不是還要上班?這兩天你陪我花了好多時間了,現在要不要……備個課,之類的。”不知道是否是我的錯覺,此刻的蘇沐秋竟露出了一些惴惴難安的表情。這令我難過。
我猛然搖頭。在這最後的夜晚,他居然異想天開地想讓我浪費在備課上。
“課我明天再備,一起看部電影吧。”我提議,蘇沐秋并沒有反對。
于是,我拾起電視遙控器,切換到電影點播頻道。我沒有付費成為會員,因此能夠免費觀賞的影片實在有限,正當我想着放棄電視直接用電腦時,蘇沐秋卻點了屏幕上的一部免費電影。
《天若有情》,1990年的香港老電影。
我想起我們在吳山路老屋裏度過的一個又一個夜晚——那時,葉修還沒有加入我們。我和沐橙每天下午回家時會在門口賣盜版光碟的三輪車前駐足片刻,若有看中的電影或電視劇,便花下個五元十元買下。蘇沐秋有時會抱怨我們瞎浪費錢,有想看的片子直接從網上找資源下載就可以了,何必去白白地給別人送錢。饒是如此,我卻還是喜歡花錢買碟片。我嫌家裏的網速太慢,電腦的存儲也十分有限,更何況我曾經從網上下載到過病毒,最後不得不讓蘇沐秋重裝系統,引來了許多不必要的麻煩。與此同時,我也很喜歡和沐橙一起在三輪車前埋首翻找喜歡的碟片,這仿佛是一次淘金尋寶。蘇沐秋見阻攔不成,最後也只得嘆着氣加入了我們。在蘇沐秋家那臺配置不良還中過病毒重裝過系統的電腦前,我們抱着薯片和汽水,在光影的陪伴下度過了許多美妙的時光。因為沐橙喜歡,所以在一開始我們看得最多的是迪士尼、皮克斯和夢工廠的動畫。過了幾年,沐橙長大了一些,開始拉着我看韓劇和臺偶。蘇沐秋不太贊成沐橙看這些情情愛愛,但那個時候他認識了葉修,兩個人常常在網吧待到深夜,便也無暇再參與我們的觀影會了。
香港的老電影,我們倒真的看得不多,硬要說的話,也只有周星馳稍得青睐。至于蘇沐秋點的這部《天若有情》,确實是從來都沒有看過的。
這個熟悉的标題引得我會心一笑。也許他是想起了我的榮耀ID,但我回憶起的卻是更加遙遠的事——夏夜,月光,孤兒院,水月洞天,在午夜的一場相逢,夾雜着滋滋噪音的渺遠的歌聲。
我将燈光調到最暗,和蘇沐秋一起抱着腿坐在沙發上,開啓了電影。這一幕又讓我想起了張愛玲,在《小團圓》中,燕山和九莉三更半夜地坐在門口花點子仿石臺階上,像十幾歲的人一般無處可去。九莉對燕山說,我們應當叫“兩小”。燕山笑了,嗳,兩小無猜。
這本書我一直不怎麽喜歡,燕山也算不上是男主角,但是我卻一直記得這一幕——一對年近三十的男女,卻像十幾歲的少年一般坐在門口臺階上,仿佛兩小無猜。
我忽然有了一點近似于自戀的驕傲。我想,我和蘇沐秋,大抵算得上是真正的兩小無猜。
遙控器點擊播放。屏幕的光彩沉了下去,有片刻短暫的黑暗,而後便響起了樂聲,每一記節拍都像打在了我的心上。那是一首熟稔無比的歌,《追夢人》。
我坐在蘇沐秋旁邊,輕輕地伴着旋律哼歌。然而,電影裏卻并沒有飄出鳳飛飛的歌聲。幽藍色的夜幕下,年輕得不可思議的劉德華戴着紅色頭盔,騎在狂飙的摩托車上。故事發生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香港,繁華是真的繁華,但是這種繁華卻帶了一點點窮途末路的悲涼。電影中充斥着碎裂的玻璃、飛濺的血花以及驚心的槍聲,摩托滾滾的引擎碾碎了一地荒蕪的青春。
吳倩蓮所飾演的Jojo是這末日狂歡中唯一的一抹亮色。我驚異地發現,彼時初登影壇的吳倩蓮竟與日後的她截然不同——我印象中的她,美則美矣,卻是屬于成熟女性的美,是一種始終帶着妩媚的美。然而,這部電影中的她,卻是一朵迎風招展的白色小花,有着難以言喻的清麗。她的一雙單眼皮更是讓我倍感親切。原來,即使是像我這般的女子,竟然也是可以美麗的,竟然也是值得愛的。
電影中有太多讓我和蘇沐秋會心一笑的細節。華弟凄涼的身世和我們如出一轍。Jojo在臺階上點燃生日蠟燭,問華弟生日在何時,華弟搖頭說不知道,于是Jojo粲然一笑,說,那麽,你跟我一天生日好了。于是,兩個人面對着面,一同吹滅了蠟燭。
我笑了起來,想到了自己戶口本上的生日,1996年10月21日。這是只有我和爺爺知道的一串密碼,連蘇沐秋都還沒機會知曉。過去的我太過害羞了,不願讓他看到這串數字,不願讓他知道我這麽多年如影随形的無聲的告白。我忽然想起,這麽多年來,我們居然都不曾一起度過生日。從前在孤兒院時,所有人都集中在同一天慶祝生日,我們充其量是在某個并不屬于我們的日子坐在一桌,和一群96年的孩子一同分享一塊簡陋又潦草的老鼠形狀的蛋糕。後來我被領養,沐秋沐橙逃出生天,我們卻只有一年的寒暑兩季得以相見,我從來沒有見過秋天的他,也不曾在一個金秋時節伴随他一同吹滅只屬于我們兩個人的蠟燭。
整部影片的基調是憂郁的,而我的心中也像是被一根無形的細線拉扯,怎麽都不得安生。每隔幾分鐘,我便要悄悄檢查一眼手機,看看爺爺是否給我發來了消息。老餘的夜航便如同我和蘇沐秋的倒數計時——當他的晚班飛機在機場降落,那麽一切都将如覆水一般再無可挽回。
我當然希望蘇沐秋可以獲救,但是與此同時,我卻也貪戀這獨屬于我和他的時間,希望他能夠在我身邊停留久一點、再久一點。
影片播到了結尾,爺爺的電話始終沒有響起。華弟和Jojo相擁着,仿佛亡命天涯一般在夜色之下風馳電掣。華弟打碎了婚紗店的玻璃窗,将一襲潔白動人的婚紗贈予Jojo。他們在教堂前駐足親吻,華弟擡起頭,對Jojo說,你想要怎樣的未來,你就去求上帝,讓祂賜給我們。Jojo笑着應允。當虔誠的少女跪拜在上帝面前為他們的愛情和未來而祈禱時,華弟卻義無反顧地啓動摩托車,抛下少女而去,踏上了永不回頭的江湖末路。
故事的終曲敲響,在鬥毆中連中數刀的華弟倒在血泊中,橫屍街頭,天人永隔;而挽着潔白婚紗的Jojo在黎明微熹的天光下跌跌撞撞地一路狂奔,流着熱淚尋找着她逝去的愛人。她不停地跌倒,又不停地爬起,腳下的路漫長得無窮無盡。
我忽然覺得自己像極了Jojo。明知他是一個已經沒有未來的人,可是卻還是哭泣着奔跑着大喊着想要伸手抓住他,最終讓自己傷痕累累、鮮血淋漓。
——卻也無怨無悔。
哀婉的歌曲在黎明的光亮中悠悠地回蕩。我們觀看的是粵語版的電影,于是,我們也第一次聆聽了那首由袁鳳瑛演唱的《天若有情》。或許是我觸景生情,我竟覺得粵語的填詞無比貼合我當下的思緒,似乎我想要對蘇沐秋訴說的千言萬語,都被先知一般的詞作人賦進了歌中。
若果他朝此生不可與你那管生命是無奈過去也曾盡訴往日心裏愛的聲音就像隔世人期望重拾當天的一切此世短暫轉身步過蕭剎了的空間只求望一望讓愛火永遠地高燒青春請你歸來再伴我一會縱使是天賦異禀的我,卻也無法窺探這世間萬物的主宰。我只是朦胧地知道,在這一切秩序之上,有一股變幻莫測的玄秘的力量,或是被命名為“天”,或是被尊稱為“帝”。我和爺爺,不過是偶然分得了這玄妙力量的選民。我們游離在生與死的模糊邊界之間,似個引渡人般傳遞着來自深淵的訊息。
在第一次見到我時,爺爺就教我,天意不可違。那個“老天爺”願意與我們分享玄奧的權力,便也随時可能收回,并懲戒我們這些濫用權力的人。我們能夠做的,只有做個順民,向老天虔誠地祝禱,心甘情願地接受冥冥中一切的公正或偏畸的安排。
但是。
去他媽的老天爺。
去他媽的休戀逝水,去他媽的苦海回身,去他媽的早悟蘭因。
我想要蘇沐秋活,哪怕逆天而行,哪怕終究是蘭因絮果。
電影的畫面終于黯下。我扭過頭,對上了蘇沐秋的眼睛。
或許是我的錯覺,在他的一雙屬于十八歲少年的清澈的眼眸中,也隐然有淚光盈盈。
“小晴。”“沐秋。”
當我們同聲輕喚對方的名字時,我的手機卻極為不合時宜地嗡嗡作響。我的心猛然一沉,耳畔似有宣告終結的晚鐘哀然回響。
是爺爺打來的電話。他說,接到老餘了,現在他們已經驅車來到了我的樓下,該帶着蘇沐秋下樓了。
他沒有在接到老餘的第一時間給我電話,恐怕也是知道,這一夜對我和蘇沐秋而言都太過珍貴,容不得他人分秒的叨擾。只是,人生難得是歡聚,惟有別離多。一切終究是要結束,一切都将得到審判。
我放下手機,重新望向蘇沐秋。我們每個人的眼中都落下了凄涼,徒留一片斷井殘垣。
“你剛才要和我說什麽?”我問他。
他猶豫了一瞬,又輕緩地搖搖頭:“沒什麽。”
你欺我瞞。他心上的霧氣又濃重了一分。
我并不逼迫他說,也沒有再提起方才的話頭。我從沙發上起身,去卧室換上一身外出的便裝。在梳妝臺前取頭繩時,我忽然又想起了那枚生鏽的櫻桃發卡,像是偶然想起了舊時光中的一位故人。我伸出手,在抽屜的最深處翻出了那枚發卡,小心翼翼地将它別在了自己的劉海上。
這是一切的開始,也是一切的終結。
我走出房門,蘇沐秋擡頭見到了我劉海上的發卡,有片刻的睖睜。我心中大窘,臉上熱騰騰的。這枚帶着紅鏽的發卡或許在一個十歲女孩的身上顯得頗為可愛,但是卻絕不适合出現在一個二十六歲的青年女子身上。我有些猶豫地伸手,想要摘下發卡。
“別摘。”是他開口阻止了我。我有些訝異地擡眼看他,他也跟我一樣,臉頰微微泛紅,“挺好看的。”
我的心中忽然翻湧起一片柔軟和明媚。
戴口罩,穿鞋,檢查鑰匙。我将手放在門把手上,将要旋開大門。
“小晴。”
我松懈了手上的動作,回頭看他。蘇沐秋清清靜靜地站在那裏,一身幽藍色的光。
“一會兒的布陣……你能不能不要進來?”他的臉上露出了些許局促與赧然。
我輕輕笑了笑,說:“我知道,要脫衣服,你怕羞,我就在外面等你。”
他點了點頭。但是,我知道,這并不是他真正想要說的話。他的千言萬語,他的霧氣後的朦胧可見的心意,顧影徘徊地惆悵着,藏匿在了欲言又止的深海之中。
“小晴,我一直沒有問過你……如果我能回來,那麽……”
餘下的話語,被吹散在了寒冬的晚風裏。
但是,我的心中卻一片澄明。我向他微笑起來,如釋重負,像是終于抹開了玻璃窗上的那片霧氣,一切都澄澈清晰一如初見。
我看見,玻璃窗的那頭,十八歲的顧熙華晃着一頭孩子氣的短發,小小的單眼皮眼睛笑得彎成了一對美好的月牙。她穿着潔白的兜帽雨衣,踩過漫天的細雨奔跑而去,像一朵在雨日綻放的小小野花。顧熙華的身影越來越小,也從十八歲變成了十二歲,然後是十歲,再到初見蘇沐秋時的七歲。終于,那個來自2003年的、還沒有成為顧熙華的小女孩黨晴浸身在一大片金光燦燦的夕陽之中,停住了腳步。
她回過頭,見二十六歲的我仍踟蹰不前,笑着将雙手舉起比作喇叭,大聲地問我:喂——顧熙華——你為什麽還不跟上來——
我朝她笑了起來,奮力邁步追了上去,終于成為了我夢中那個與他并肩的女子。
她是我。她當然是我。她只能是我。
“好。”我斂起眼睛,不去看他,“我等你回來……你一定要回來。”
最後的記憶,是我和蘇沐秋并排坐在爺爺奧迪車的後座,像一對十幾歲的孩子一般兩小無猜。爺爺的車載音響播放着一首安靜的歌曲,低沉的男聲在這靜谧的夜色中緩緩流淌。Face up, leave it to luck. Watch as they fall to the sea. Tonight, we will be part of the moon.
我将頭靠在車窗玻璃上,看着遠方的一彎纖細的月牙溫柔地灑落銀輝,無數的幽魂哭泣着掠過我的眼前。這有情皆孽、無人不冤的凡塵俗世啊……竟是如此惹人留戀。
我閉上眼睛,想象着我和蘇沐秋也如同電影中的華弟和Jojo那般,相擁着在香港的黑夜裏絕望地飛馳。明天和未來都遙不可及,他是一個窮途末路的人,可是我仍然願意身着潔白的婚紗,在黎明時分跌跌撞撞地朝着世界的盡頭大聲呼喊他的名字。
我在這閉眼的須臾跌入了夢鄉。夢中,我又回到了那片大雪紛飛之間,裹挾着雪霰的風撲面而來。青山白頭,宛若少年初老。我在一片蒼茫的瑩白間看見了他,于是我奔向了他。
他是我無悔的青春,他是我永遠的愛人。
我要當他生死之間的引路人,我要和他一起推開那道唯一的生門。
我們會離開這片清冷的雪原,我們會回到滾滾紅塵的人世間,我們會重新擁有百年須臾的地久天長。
在夢境的終點,我親眼看見,一片皚皚的白雪間,湧出了不滅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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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1、很緊張,米老鼠的法務部會不會因為那件睡衣來找我麻煩(狗頭)
2、我身邊很多上了年紀的老人雖然一口方言、普通話都說不清楚,但是寫起文章來倒是文绉绉的。
3、文章裏提到的九莉和燕山的“兩小”是我在《小團圓》裏最喜歡的一段(cry)
4、不管是國語的《追夢人》還是粵語的《天若有情》的歌詞我覺得都太适合這篇文章了!
5、這是倒數第二章 ,下一章是正文完結章!(應該還會至少有五個番外orz目前施工了兩個半!)
6、最近寫論文寫得快死了……而且我們學校前兩天還出了個密接被封校了,導致我錯過了工作單位的一頓免費海鮮大餐,我哇哇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