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尾聲:不滅
他行走在白雪間。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這片荒渺的雪山中行走了多久。他孤身一人,玲珑的飄雪落了他的滿身,他抖落劍上覆雪,忽然在這廣闊的天地間感到了一種極致的孤獨。
忽然,他停下了腳步。
長空中的飛鴻一閃而過,在他的頭頂落下了一小塊陰翳。
他望見了一縷炊煙。
這罕見的人跡讓年輕的俠客心下大喜。他快步上前,在山洞門口停下了腳步。洞中人許是聽見了他的腳步聲,熄滅了火,隐匿起了自己的氣息。
“在下錢塘人士蘇沐秋,乃無恨劍派弟子,在這山中失道多日,見此處尚有人煙,因此鬥膽前來冒犯。”他自報家門,措辭謙恭。許是被他的話語打動,洞中人有了悉索的動作,洞口探出一雙手。他注意到,那是一雙極為修長清癯的手。
“進來吧。”那雙手的主人開口道,聲音是清朗又年輕的。
他拍去身上雪粒,帶着一身寒氣走進洞中。洞中人是個蓬頭垢面的男子,留着長發長須,衣衫褴褛,看不清楚年紀。男子雖面貌邋遢,但是山洞中卻被打理得井井有條,陳列着許多陶器,看得出來洞中人已在此久居。那男子回轉過身,艱難地爬向火堆——沒錯,是爬。蘇沐秋注意到男子的雙腿已廢,只能靠雙手爬行動作。他見狀,急忙上前,幫助洞中男子重新生起了火。
獵獵燃燒的火苗驅散了他身上的寒氣。這時,他和洞中男子攀談了起來。
“多謝兄臺收留,敢問兄臺貴姓?”
“免貴,姓沐。”洞中人拾起一根細枝,在地上寫了一個“沐”字,這并不是一個常見的姓氏。“我是個粗鄙之人,倒也用不着這些虛頭巴腦的禮節。看我比你虛長幾歲,你叫我一聲沐大哥便行。”那人擡眼,上下打量了蘇沐秋一番,“蘇小兄弟,看你年紀不大,手上的這柄劍看上去倒是來頭不小。”
沐大哥的話讓蘇沐秋臉上一赧。他低頭望向自己的佩劍,那是一把極好的劍,在火光的映照下,流轉着微藍的光輝。他微微颔首:“确實。此乃無恨派的鎮派寶劍,是華亭顧氏傳家之劍。”
“你姓蘇,并非顧家之人,這劍怎麽落到了你的手中?”
“說來慚愧,顧氏人丁祚薄,傳至家師一代,俨然已斷了香火。家師心慈,雲游至錢塘時收養了三個孩子,悉心培養,小弟便忝列其中。如今,門派的掌舵之人便是我的師妹。”蘇沐秋低頭凝視無恨劍上細密的紋路,“我這番出門遠游,掌門放心不下,便将這劍借與我作防身之用。”
雖然蘇沐秋說了這許多話,看似也能自圓其說,但實際上他的記憶是模糊而缥缈的。當他落入這片茫茫雪原,過往的一切似是被一雙無形的手輕巧地勾銷。他用盡了力氣去回憶,然而能夠想起的全部,卻也影影綽綽,若隐若現,像是居霧的遠山。
他記得自己的名字,記得錢塘和華亭,記得這柄無恨寶劍,記得妹妹,也記得一個女子。她的姓名和臉龐皆已被隐沒于霧中,但是蘇沐秋的身上仍留着她的劍和玉佩,也仍知曉自己虧欠了她一生的眼淚。
在這風雪兼程的路上,他拾掇起記憶的所有,編織出了這樣一幅人生的圖景。
沐大哥聞言,眼神一虛:“是師妹、掌門,還是心上人?”
蘇沐秋臉上一紅,有些慌亂地低頭,摸到了系在腰間的綴纓玉佩。
“是,都是。我答應她……平安歸去。”
沐大哥點點頭,又有些悵然地舉目望向山洞之外。鉛灰色的天空中仍然飄着瑩瑩的雪,阻隔了風塵仆仆的歸人。
“我家中亦有病妻小兒,只是如今我困守此處,故人長絕。”沐大哥嘆息般搖頭。蘇沐秋的眼神落在他的一雙斷腿上,眼神流露了些悲憫。這一點悲憫沒有逃過沐大哥的眼睛,“蘇兄弟,你是想問我這雙斷腿吧?我也不怕告訴你,我進山時遭了暴雷,便成了這副模樣。”他伸出手,用清癯的手指指着山洞裏陳列的陶器:“我原是個工匠,靠着自己手藝本分吃飯,誰知天降大禍,竟讓我流落至這步田地。”
他記得的東西比蘇沐秋多。他記得,來到這片雪山之前,有一位仙風鶴骨的老者告訴他,往東北方向走,那裏或許有一線生機存在。于是,很多次,他想要拖着一雙斷腿尋找出路,他舍棄全部的自尊,如飛禽走獸一般爬出洞穴,在千裏冰封中前行,數次死去,又數次醒轉,兜兜轉轉,卻總是回到了原點。
這片被狂雪覆蓋的青山,原來是一片不生不滅的寂寂之地。
“這許多年來……你是我遇到的第一個人。”
蘇沐秋聞言,沉吟不語。生起的火焰在他們兩個之間噼啪作響。他伸出手烤火,卻又莫名感覺到從內心升騰而起的寒意。
“她還在等我……他們都還在等我回去。”
沐大哥輕笑一聲,用手中樹枝撥弄了一番火中的柴枝:“蘇兄弟,我本來應該有一個女兒。”啪嗒一聲,沐大哥将樹枝扔進了火裏,橙紅色的火焰立刻跳躍着吞沒了那根纖細的樹枝,“她應當也有你這般大了。”
蘇沐秋張開口,想要說什麽,千言萬語卻又化為了沉寂。
眼前的沐大哥,雖然蓬頭垢面看不出年紀,但是聲音卻是年輕的。但是蘇沐秋卻也很快地意識到,在這片太虛幻境,千秋萬歲不過轉瞬須臾,他又何苦去細細計較這一分一厘的年歲。
“我給她起過名字,”沐大哥道,“可惜,興許是沒能用上。”他沒了樹枝,便用手指在地上寫下了一個名字。蘇沐秋一看,果然不是那女孩的名字——至于他為什麽會知道,他自己也說不上來,只是隐隐地知道,不是。
“沐大哥,我們一起想法子出去。”蘇沐秋站起身,望向洞外的一片瑩亮的雪光,以及積雪之上的鉛灰色的天空,“我背你,我們朝着東北方向走。”
“蘇小兄弟,我可不敢耽擱你。”沐大哥輕緩地搖了搖頭,“千秋百歲,生機只有一線,轉瞬即逝。我是一個已耽擱了二三十年的廢人,既然你已知曉方向,便快快去罷,莫耽誤了時辰。”
“那沐大哥,我若走了,你怎麽辦?我不能丢下你不管。”蘇沐秋急切地說道。他雖與眼前這沐大哥只是初見,卻莫名覺得投緣得很,也不願将這雙腿已廢的男子抛下,這并不合他心中道義。
沐大哥擡眼,又将蘇沐秋打量了一番,眼中覆着一層晶亮的光。他嗬嗬地笑了。
“蘇小兄弟,你我今日相見,實是有緣,也教我相信了老天爺也是有情有義之輩。這幾十年的風風雪雪,我總牽挂着你們。今天,總算是天遂人願,讓我把你見了一見。你果然同我想象的一樣,是個慈悲仗義又頂天立地的好男兒。”
蘇沐秋聽他這一番話,心中困惑不解,但是很快,冰封的記憶卻也如山頂的融雪一般破碎,緩緩流淌蔓延。眼前的沐大哥,撥開了自己一頭蓬亂的長發,一雙琥珀色的瞳仁望向他。在電光火石間,蘇沐秋仿佛在一面時光的銅鏡前,看見了他自己。
終于,積雪消融,青山再綠。他似乎隐約在某個罅隙,想起了眼前的人是誰……
“再烤烤火,暖暖身子,吃點東西墊墊肚子。”沐大哥輕聲說,“然後,去吧,沐秋。回人間去。”
火苗無聲地在他們之間舞蹈。
“那麽,你呢?”蘇沐秋站起身來,腰間劍柄與玉佩相撞,發出铮的一響,“你還在這裏……你會一直在嗎?”尾音下垂,似是凝聚了數十年的委屈。“他們都說你……已然魂飛魄散。”
“我當然在,一直都在。”沐大哥微笑起來。“在這娑婆世界,萬法皆空,而因果——”伸出手指,在女兒的名字旁邊,寫下了兩個字。
不滅。
蘇沐秋睖睜半晌,心中忽地湧出無限的柔軟,以及,不舍。
“還能再見到你嗎?”蘇沐秋問,“在人間。”
“天意終難料,心期自不渝。”像一句意蘊悠長的谶語。沐大哥擡眼看他,最後問道,“能告訴我,我的女兒,她最後起了什麽名字嗎?”
蘇沐秋微微颔首。他低下頭,學着沐大哥的樣子,用手指在土地上一筆一劃,寫下了女孩的名字。
“蘇沐橙。”沐大哥抿嘴微笑起來,像是終于和這道是無情還有情的老天和解,“好名字。像她起的。”
蘇沐秋告別了沐大哥。他迎着風雪,繼續趕路。雖然前途依然渺茫未蔔,但他的內心卻是前所未有的寧靜與祥和。在這片茫茫的太虛幻境之中,他仿佛什麽都沒有失去。洞中之人擦亮了燭火,為他指明了漫漫的前路。往東北方向走,那裏有一線生機存在。
他仿佛看見,在這片千裏冰封的盡頭,終究雪止天晴。他站在頂峰,足下雲漫,一輪如丹紅日搖曳着升起。然後,他在一片绛皓駁色中看見了她,晔兮如華,溫乎如瑩,宛若精魂附草的神女那般皎潔。他想起了她的名字,他想起了她的面容,他想起了他欠她的一生的眼淚。于是,他向她邁出了步子。如水的天空中,又飄起了靜谧安詳的雪,有情的蒼天終發悲憫,落下了細碎又晶瑩的淚珠。
他仿佛聽見,他腰間的無恨長劍和綴纓玉佩輕輕相撞,铮的一響。他在漫天飛雪中止步,與她四目相對。她目光灼灼,宛如冰雪寒夜難掩的星辰。
我寄人間,長劍覆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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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綴纓玉佩:古時未婚女子可為心儀之人的玉佩結綴羅纓,表露心意。
Surprise!突然提前更新!
三月的春天的到來,确實值得一些驚喜。《不滅》第一章 是在周二發表的,那麽就讓她在周二結束,也算是有始有終。
其實嚴謹點來說,全部的故事其實在上一章已經結束了,這一章更像是一個尾聲。
蘇沐秋在太虛幻境之間遇見了自己的父親,原來,在人世和鬼世之外,還有一片無聲的雪原,他的父親從來都沒有魂飛魄散。這個結尾也算回扣了文章的标題:不滅。
前文都是以小晴第一人稱的視角展現的,而在尾聲的行文風格和意象上,我卻力圖想要往傳統的那種溫柔敦厚上靠攏。
我在很早的時候就決定正文會以一個開放性的結局收尾,就如同《邊城》:他到底會不會回來?他也許永遠也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就會回來。一切留白。
但是,這幾個月的寫作,終究還是讓我對人物生出了一些親昵和不舍,竟不甘心讓他們的故事就這樣無聲無息地終結。
所以,原本這篇文章只打算寫補全傘哥視角的番外的,我現在增加到了五個:傘哥兩個葉神一個沐橙一個小晴一個。傘哥的兩個主要是補全男主視角,喜歡Open Ending或者Normal Ending、想要擁有一些留白美感的讀者讀完正文和傘哥的番外就可以啦!想看徹頭徹尾的HE的朋友們可以試着蹲蹲之後的三個(?)
# 外篇 光陰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