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顧熙華番外:光陰的故事(上)

國慶假期時,正好嘉世要到上海來和輪回打比賽。我和蘇沐秋一合計,決定把葉修和沐橙叫到我的新家來吃一頓飯:一來,我八月搬了新家後确實還沒請他們來過;二來,也當是順道慶祝我和蘇沐秋的生日了。如今葉修和沐橙是南征北戰的大忙人,再加上這疫情未穩,出省入省的手續麻煩得很,我們也不願意再麻煩他們特意來一趟上海了。

本來說好的是我來當主廚,蘇沐秋給我打下手。沒想到前一天晚上我倆在日月光玩得太嗨,我不顧蘇沐秋的勸阻連吃了三頓冰激淩,硬是逼得生理期提前到來。當天晚上就疼得在床上直哼哼,前腹後腰都貼了暖寶寶,還有蘇沐秋不停地幫我用手捂着冰涼的腳心,卻還是沒緩過勁來。終于等到深夜外賣送來了布洛芬,我如蒙大赦,吃了一片止疼藥後便窩在蘇沐秋懷裏昏昏沉沉地睡去了。做了夢,但卻并不是什麽好夢。我滿頭大汗地從夢中掙紮着醒來,已是天光大亮。蘇沐秋不在身邊,廚房裏倒是傳來了菜刀敲擊砧板的有節奏的篤篤聲,充滿了幸福的煙火氣息。我鑽出被窩,披上外套趿着拖鞋走進廚房,趁他放下菜刀時,小心翼翼地從背後環住他的腰。

蘇沐秋被我突如其來的動作吓了一跳,但是他很快收起驚訝,溫和地覆住了我的手:“醒了?肚子還疼嗎?我剛剛去超市買了紅糖。”

我搖了搖頭:“不是說好我下廚的嗎?又辛苦你了。”

“沒事兒,你肚子疼,好好休息。正好不讓葉修吃到你做的菜,嘿嘿。”他露出了小男孩惡作劇得逞似的笑容,轉過頭來的時候,他又斂起笑容,露出了些擔憂的神色,“你臉色不太好,睡得不好?”

“嗯,做噩夢了,快說點好聽的安慰我。”我撒嬌似地将臉頰貼在他的後背上。我知道在這層薄薄的衣料下,有一道車禍留下的觸目驚心的傷疤。這道傷口差一點點就要了他的命。我清楚他身上的每一道傷痕,致命的或非致命的。在許多個靜默無聲的夜晚,我總是會帶着淚水親吻過那些令人心碎的崎岖溝壑。還好,如今,它們都已只是些歲月留下的風化遺跡,甚至不會牽扯出他的疼痛。

“想聽什麽?”蘇沐秋柔聲問,像哄小孩子似的。

我內心掙紮了一小會兒,還是放棄了讓他說騷話的打算。我探過腦袋:“說說你準備做什麽好吃的?”

“羅宋湯,怎麽樣?”是邀功的語氣。

“好诶——”我驚喜地叫出了聲,又扯得小腹一陣劇痛。我松開蘇沐秋的腰,扯下睡衣上已經過了時效的暖寶寶,有氣無力地朝蘇沐秋擺擺手,“我再去睡會兒。”

我又吞下一片布洛芬,重新在床上躺下,精神上疲倦得很,可是卻分明睡意全無。我時常做相似的噩夢,夢中的蘇沐秋沒有活過七年前的那場車禍,化為了一縷幽藍的鬼魂,十八歲的他正清清靜靜地站在那裏,朝我無聲地流淚。

我從七年前就開始斷斷續續地做這一類夢。原本還以為是自己仍對那場車禍心有餘悸,沒想到後來葉修和沐橙都說他們也做過類似的夢。我心中頗有疑惑,便去詢問了爺爺,得到的回答教人大吃一驚。爺爺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上泛白的胡茬,告訴我,我們所身處的世界可能是一個已經被修正過的世界。

他的意思是,在未經修正的世界裏,蘇沐秋确實是離開了我們。

爺爺說,按照人的靈力不同,對于夢的感受也不盡相同。像葉修和沐橙這樣的普通人,也只當是随意地做了個噩夢,夢醒了便過去了,了無痕跡;而于我這種通靈之人,這夢中的情緒便要來得更強烈些。雖然如今蘇沐秋确實是安然無恙地生活在一個觸手可及的地方,然而光是隔岸觀火一般地目睹那個失去了他的世界,便已經教我心痛得難以為繼。

我閉上了眼睛,意識卻是清晰的,能感到自己有一小瓣的靈魂仍然停留在那個哀恸的世界裏未曾返還,這一瓣未歸的靈魂惹出了我的一些淚水。

卧室的房門被輕輕推開,蘇沐秋的腳步由遠及近。我能感到他困惑地頓了一頓,而後将盛了熱水的玻璃杯在我床頭放下,坐在床沿,伸手用拇指拭去了我臉頰上的淚水。

我睜開了眼睛,隔着一層朦胧的水霧望向蘇沐秋。

“怎麽哭了?還是不舒服?”

他的問題沒有得到答案。我起身,無聲抱住了他。活生生的、實實在在的、即将二十六歲的蘇沐秋落入了我的懷裏。他不再是那個哀傷的十八歲少年的幽魂了,他平平安安地長大了。他的身軀溫熱,他的吐息平緩,他的心跳在胸腔中清晰可聞。

那一小瓣靈魂這才順從地歸位,使我的七魂六魄得以完整。

他有些不知所措,猶猶豫豫地伸出手,回抱住了我。我如釋重負地微笑起來,趁他不備,在他的臉頰上落下響亮的一吻:“充電完畢,我滿血複活了。”

蘇沐秋又好氣又好笑地松開我,伸手揉了揉我的頭發,又刮了刮我的鼻子:“小孩子一樣,真該讓你的學生看看你現在的樣子,我們的顧老師哭得鼻涕都出來喽。”

6月碩士畢業後,我順利地進入了位于浦東的陽明中學擔任教師。從爺爺家到陽明中學交通不便,我便在陽明附近租下了一間房子。房子是我和蘇沐秋精挑細選了半天确定的。他這個有宿舍的大學在校生倒是比我更加熱心,不僅在選房時端出了選婚房的架勢出謀劃策讨價還價,選完房還設法叫來了他的室友幫我搬家。他們寝室的另外三個大男孩都是02年和03年的,在年紀上比我們差了六七歲,都能做我的學生了。他們一口一個大哥地喊蘇沐秋,我便也就順理成章地成了他們的大嫂。在一切安置妥當後,他俨然将這裏視為了他的第二宿舍,時時光顧,賴着不走,久而久之,房子裏屬于他的東西倒比我自己的東西要多了。

要回憶這幾年的時光,可真稱得上是風雲際會,變幻無窮。原本所有人都以為蘇沐秋會和葉修一樣,堅守在嘉世第一線,開創一個屬于嘉世雙秋的時代。可是,沒想到,在第四賽季之後,嘉世的命運卻急轉直下。蘇沐秋的手傷一再複發,終于到了不得不停戰休養的程度。葉修失了吳雪峰也失了蘇沐秋,以一己之力終是難敵氣勢正盛的微草,嘉王朝的神話就此徹底破滅。第五賽季結束後,蘇沐秋便宣布暫時退役治療手傷。正好那年百花戰隊的孫哲平也因為同樣的原因黯然退役,榮耀界內一片嘩然,像是看到了一個時代的終結。

原本蘇沐秋準備治療一年便回歸崗位的,然而沐橙卻讓他好好治病,石破天驚地提出想要作為職業選手出道,接手沐雨橙風的賬號。

當時我正在上海,也不清楚杭州那邊具體發生了怎樣的争論和商讨,沐秋沐橙葉修他們幾個人——包括蘇阿姨都沒有和我細講。只是後來某次聽沐橙告訴我,她對蘇沐秋說:“哥哥,我已經長大啦,可以自己拿主意了,你也該多考慮考慮自己啦!”最終,蘇沐秋松了口。沐橙在大三的時候便開始一邊上課一邊前往嘉世參加訓練。她趕在大四前修滿了所有的學分,去年9月,她接手了哥哥的賬號,帶着沐雨橙風出道。這個21歲才步入職業圈的姑娘很快成為了葉修的又一個得力搭檔。

而蘇沐秋呢,他退役後便來了上海最好的醫院接受治療。在此期間,他倒也沒有讓自己閑下來,經過一番奔走和申請,他同樣在去年成功地以退役運動員的身份進入J大電院就讀。按道理來說,他本可以像其他運動員一樣很輕松地進入經管學院學習,但他覺得這種單純用學歷為自己鍍金的行為沒意思,要學就學點真材實料的,于是鐵了心要進電院。原本這看起來是毫不可行的天方夜譚,但好在榮耀聯盟原本就和J大往來密切,馮主席出山斡旋數次,終于讓J大校領導松了口,專門為他設置了一次入學考試。

那一年的蘇沐秋可比參加榮耀聯賽時都要繁忙。我們的每一次約會幾乎都在圖書館進行:他埋頭學習初高中理化知識,我則坐在他對面抱着筆記本電腦讀文獻寫論文。我雖然是個對他沒什麽用場的文科生,但好在我在F大還頗有些人脈,叫上個把手頭緊的物理系化學系計算機學院的兄弟姐妹來給他做個有償私人輔導倒也不在話下。于是,在F大碩士生們的孜孜哺育與集思廣益之下,蘇沐秋最終以高分通過了J大設置的入學考試。如今他在一群規規矩矩接受了十二年教育的學生之間,表現得倒也不算丢人。

我不再睡了,起床去廚房幫蘇沐秋打下手。幫上的正忙不多,倒忙卻不少。不一會兒,我就被蘇沐秋趕出了廚房,抱着一杯他給我泡的紅糖水百無聊賴地坐在客廳裏打開了電視。體育頻道正好在回放昨天嘉世對輪回的戰鬥,電視機裏乒鈴乓啷的響聲引得蘇沐秋拿着土豆和刨刀走出廚房和我一起觀戰。雖然早就知道了結果,但是不得不說,如今擔任副隊的那個劉皓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連我這個門外漢都看出他不在狀态,連連失誤,打得節節敗退,真給嘉世副隊的名號丢人。

“……打得什麽哩個東西。走了,不看了。”比賽還沒結束,蘇沐秋便幽怨地念叨着,舉着土豆和刨刀走回了廚房,也不知道他從哪裏學來的蘇北話。

我看着沒勁,不等比賽結束也換了臺,想起葉修,忽然起意:“待會兒要不要買點酒上來,萬一葉修心情不好,你把他放倒。”

“好啊,我要喝1664。”

雖然我們确實提前備了酒,但葉修來的時候卻面色如常,一點都看不出嘉世剛剛打輸了一場重要的比賽。葉修人還未到,聲音便已經從樓梯口傳了過來。依舊是十年前初遇時的那一口脆生生的京齒兒:“蘇沐秋,顧熙華,你們倆口子這找的啥旮旯地兒啊,我和沐橙兜了半天圈子才找着。”

“你自己方向感不好,還怪房子。”我盤腿坐在沙發上,大聲地反駁他。

葉修出現在了門口。比起上一次見面,他面色憔悴了許多,但神情卻是愉快的:“喲,顧老師,您老這身兒是……粉毛兔子?”

“你放屁!這是狐貍!”我大怒。

“這是玲娜貝兒,兔子是紫色的,叫星黛露。”沐橙笑吟吟地出現在葉修身後,朝我晃了晃手中的一盒蛋糕。真不知道該說這倆人什麽好,說好了不要他們買蛋糕的。沐橙知道我要批評她,趕緊接着我的話便給葉大鬥神科普了迪士尼的兩位新角色,沒給我留說話的餘地。

“喲呵,漲知識了,真有意思。”葉修的恭維聽起來咋就一點都不真誠呢?

蘇沐秋從廚房裏探出個腦袋,朝葉修擠着眼睛笑:“你還算好的,我上次還把這狐貍認成了豬呢。”

“同道中人。”葉修抱拳。

晚餐還沒準備好,将蛋糕塞進冰箱後,我便拉着葉修和沐橙裏裏外外轉了一圈,展示我和蘇沐秋辛苦選定的房子。房子雖然只有七十幾平,但是兩室一廳一廚一衛五髒俱全,除了卧室之外的一間被我改成了書房。葉修晃進我的書房,先拿起桌上的四人合照欣賞了一番自己年少時的英姿,又翻了翻我落在桌上的教學參考書。

“‘自然界在本質上是物質的,自然界中的事物是按照自身固有的規律形成和發展的……宇宙間根本不存在所謂的神或上帝’……顧熙華,你別告訴我你上課講這玩意兒。”

“對啊,怎麽了!”

我這理直氣壯的模樣倒讓葉修失語了半晌:“……你這麽一老神棍兒給學生講馬哲?”看得出來,這位堅定的唯物主義戰士十分費解和困惑。

“那可不,我碩論題目就是馬哲,還評上了優秀畢業論文呢。我跟老馬老恩關系可好了,咱仨經常在複興公園散步兜風。”

葉修一定覺得我在胡說八道,但其實這是實話。這麽多年過去,沐橙一直對我的通靈能力深信不疑,蘇沐秋則将信将疑,而葉修則始終堅定地視我為老騙子,絲毫沒察覺到我已經和他的爺爺葉老将軍混成了可以把酒言歡的忘年交。以前每次見葉修總能遇見葉将軍,但這會兒正逢國慶,按照那位的級別勢必要在北京參加隆重的慶祝儀式的,因此這回沒能瞧見。

參觀完了新房,葉修又晃去廚房騷擾蘇沐秋。我聽他半是調侃地問:“半年沒見,咱神槍大大咋就洗手作羹湯了?”

“那當然,阿拉可是上海女婿,家務活要全包的,不能讓老婆幹活的侬曉得伐。”

“喲嚯,來來,上海女婿,再講兩句上海話給我聽聽。”

“冊那,戆蠹。”

“瞅着挺像日語,啥意思啊?”

“你猜。”

“我猜你誇我帥。”

我和沐橙聽在耳裏,笑得前仰後合。

蘇沐秋這兩年上海話确實進步得很快。剛來上海時,他聽爺爺的滬普都聽得一知半解;而前兩天輪回戰隊的小孩來做客時,他居然都已經能用滬語流利地和這群大半土生土長的上海小囡談笑風生了。輪回的隊員也不知從哪兒得了消息,說蘇沐秋買房了,而且這個消息不知道以訛傳訛地轉了幾手,落到輪回隊員耳朵裏,就成了蘇沐秋和我已經扯了證,在陸家嘴買了婚房,年底就要在金茂上辦酒了,大家得趕緊準備份子錢了。別的戰隊成員尚可以用路途遙遠公務繁忙推脫搪塞,輪回則是逃也逃不掉的。于是,出于地主之誼,八卦的輪回戰隊派出了江波濤私聊蘇沐秋詢問消息真僞。蘇沐秋聽了這個假消息倒也不惱,澄清真相後,反而問我能不能請這群孩子到家裏來做客。我沒啥意見,于是那天浩浩蕩蕩的一班子人便殺到了我家樓下。輪回裏有對象的隊員還紛紛帶來了家屬,我可對周澤楷的那位家屬記憶猶新——并不是光遠中學那位被戲稱為周澤楷女朋友的小程,而是另一個漂亮明豔得多的小姑娘小林,和周澤楷兩個人站在一起賞心又悅目。小林又外向又活潑,一口俏生生的滬語,笑起來便跟銀鈴似的,叮叮當當晃得人心尖都顫,任誰見了都喜歡。小姑娘還挺會來事兒,做客之前拉着周澤楷去挑了一大盆蝴蝶蘭,說是恭賀顧姐姐喬遷之喜。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周澤楷和江波濤兩個大男孩合力将蝴蝶蘭搬進屋內,看得我心驚肉跳,可真怕砸壞了他們幾十萬一場比賽的手。還好,最終這盆蘭花平安落地。花朵潔白飽滿,珠圓玉潤,絕對比我08年夏天在吳山花鳥城看中的那盆要貴上好幾倍。

回頭送走了輪回的客人,我在卧室全身鏡前攬鏡自照發了半宿呆,心中卻仍然對方才那個冰雪聰明的小姑娘念念不忘。我扭過頭,心如死灰地對蘇沐秋說:“周澤楷的女朋友太好看了,我好醜。”

蘇沐秋和周澤楷都是聯盟裏公認的帥哥,又都是槍系選手,再加上前幾年的那場脍炙人口全明星賽,兩人經常被拿來比較。偏偏人家的女朋友是個長得和瓷娃娃似的雪堆人兒,我則平平無奇,還是單眼皮,在女朋友這一點上就讓蘇沐秋輸了人家一大着。

“哪有,你比她漂亮。”當時蘇沐秋正在鋪床,他聽了我的話,暫時舍了手上的被單,走到我身後,把我的頭發揉成了一團雞窩。

“……睜眼說瞎話。”我拍開他的爪子,朝他翻了個白眼,男人的嘴,騙人的鬼。

“我認真的。”他看起來倒是神色誠懇,不像是騙人,“你最好看。”

我信他個大頭鬼。

但心裏還是美滋滋的。

蘇沐秋見我臉上的表情又陰又晴,像上海的梅雨天氣一樣變幻不定,頗為無奈地嘆了口氣,伸手将床上的小熊抱枕扔給我:“十點了,熄燈了,睡覺。”

我把抱枕扔還給他:“蘇沐秋,你到底是男朋友還是宿管阿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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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最後一個番外了,我廢話很多,一章塞不下。下次就直接發最後半章和後記了。

雖然小周和小林的文章還在天上飄着,但是在番外裏拉出來露露臉還是可以的。

抱着很緊張的心來更新,對當下的一切都感到焦慮,希望能從二十六歲的傘哥手裏蹭到點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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