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寶玉年紀雖小,但生的人才俊美,問了幾句,聽他所答也是言之有物,不由得心裏喜歡。只嘆自己命中子嗣單薄,沒有這樣的兒子。
忽然想到寶玉只比那黛玉大了一歲而已,往年老太太信中也曾微露結親之意。只是自己想着二人年紀尚小,寶玉到底品性兒如何,也難以看出來,所以便只說待二人再大一些。
念及于此,再看寶玉不由得帶上了些“老泰山看女婿”的意思,目光随之挑剔起來。
寶玉見林如海看向自己的眼光中帶了審視,雖不明所以,但卻也不避着,只微笑着迎上姑父的目光。
賈琏向來機變,此時已有些明了,想着臨來時老太太的話,只端了茶低頭喝着,眼中閃過一絲笑意。
一時賈敏打發人過來請三人一起去吃晚飯,兼蘀賈琏寶玉接風。三人便一起來到了後院的花廳。賈敏和黛玉都已經在那裏等着了。
見他三人進來,賈敏和黛玉都站了起來。賈敏笑道:“若不打發人去請,你們爺三個還不肯過來呢。”
黛玉便上前給父親和表哥行禮,賈琏寶玉急忙還禮,又去見過了賈敏,幾人方才坐下。
寶玉自見了黛玉,心裏便是一陣激動。若說前一世,對黛玉是心靈相通的傾心之戀,這一世更是多了三分愧疚三分痛惜和十分的堅定。
寶玉早已暗暗舀定了主意,無論如何,母親也好,大姐姐元春也好,都不能是自己和黛玉的阻攔。
想及于此,寶玉倒将那見了黛玉後的幾分局促不安激動難言丢了一邊。
林家人口少,用餐的規矩也和賈府不同。林如海向來和妻女一起,圖個天倫之樂罷了。今日雖有賈琏寶玉,不過也是賈敏的至親之人,便也沒有避諱,只如一家人一般。賈琏寶玉倒是覺得新鮮,比平日在自己家裏吃飯多了些趣味。
一時吃過飯後,黛玉便起身告退。林如海知她身子弱,又有賈琏寶玉兩個表哥,在這裏難免有些不自在,便讓她回去了,又囑咐跟着的人好生伺候。
寶玉見了,更加羨慕黛玉,甚至生出了“為什麽林姑父不是我的父親”的念頭。只是忽又想到若是自己此生心願達成,林姑父豈不也是自己的父親麽?回過神來,不由得面上發燒。
林如海和賈敏見黛玉走後,寶玉忽然紅了臉,低下頭不再說話,不知他心裏所想,只道他是為着黛玉,不由得相視一笑。
一時天色漸晚,各自回房去休息。
賈敏看着丫頭服侍了林如海洗漱,又将衾被鋪好,便倚在軟榻上笑道:“今日老爺高興地很。”
林如海走過去,坐在榻上,只低聲笑道:“是啊,多日來未有這樣的時候了。”
又恐賈敏再想到早夭的兒子傷心,忙換了話題:“夫人看着,那二舅兄的寶玉如何?”
賈敏想了想,笑言:“是個懂事的孩子。”
林如海搖頭笑道:“何止懂事,我看着,那規矩分寸倒是一絲兒不差的。我回來時問了幾句,如今聽說正跟着徐籍念書呢。那徐籍我倒是也知道,原是我的同年,為人頗有些才華,一篇文章做的也是文采風流的。他又素來清高,寶玉能入了他的眼,想來确實是不錯了。”
賈敏聽他誇贊寶玉,心裏自然高興,也不免想到老太太結親的意思,如今看着,林如海倒是沒有反對的意思。
多年夫妻,林如海自然知道賈敏所想,只笑道:“那件事倒是還不急,如今才到哪兒啊?我還得再好生地看看這孩子。”頓了一頓,又道,“再者,寶玉固然好,這又是老太太提出來的,只是如今榮府裏是你二嫂子當家,她又是寶玉的親娘。若是她……玉兒今後也不好過。”
賈敏也嘆了口氣,說道:“說起來不過是我沒出門子前,跟她有些個不合罷了。這些年也不知道她心裏到底放下沒有,若是真的記恨我到現在,那玉兒的事情還是暫時緩緩罷。我的玉兒可不能去受委屈。”
林如海笑道:“正是這話了,難道我林如海的女兒還愁嫁了?”
賈敏哭笑不得:“老爺,這話讓人聽了豈不笑話?”說着,又嘆了口氣,“我原想着,若是兩個玉兒真能結親,有老太太看顧着,想來也不會太過委屈玉兒的。到誰家不是得去婆婆前邊立規矩呢?”
林如海想了想,又搖搖頭:“再看罷,如今只看那寶玉如何,再做定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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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玉和賈琏在林府裏住了不到一月,賈琏慮着家裏邊老太太惦記,又恐帶着寶玉在這裏待久了王夫人不喜,便和寶玉商量着,要向姑父姑媽告辭回去。
寶玉哪裏舍得就此回去?林妹妹剛與他相熟,平日裏說話才不拘束,這便要走了?
無奈賈琏搬出了家裏的老太太老爺和太太,寶玉思慮一番,想着自己與林妹妹之間倒是急不得,需要慢慢籌劃,當下只得同意了。
賈敏聽說二人要回京城,不顧病體,忙着叫人預備給賈母等人的禮物,便是小一輩的迎春等人都未落下。黛玉也自己選了些玩意兒送給未曾謀面的外祖母和表姐妹們。
林如海倒是覺得有些遺憾。他對寶玉印象甚好,這個孩子雖然年紀不大,但是談吐得當,進退合宜,肚子裏也頗有幾分才學,人又聰慧,自己稍加提點便能舉一反三,便是不做自己的女婿,也是個值得提點的晚輩。因此雖然對王夫人有些不屑,林如海倒還是希望能夠多了解寶玉一些。
這天晚上,林如海賈敏為賈琏寶玉踐行。林如海笑道:“如今你們兩個就要回去了,琏兒身上捐着同知,寶玉跟着徐先生讀書,可是打算從科舉上出仕?
”
若要是前世,寶玉定要發一篇宏論,說些不屑為國賊祿鬼之類的言辭。只是此時當着這位前科探花郎,今世一心要讨好的姑父,怎敢放肆?更何況寶玉也知道,賈氏一族,榮寧二府榮華已是強弩之末,不過是都仗着祖宗的基業罷了。賈赦賈珍二人不必說了,一個沉湎于女色,鎮日只知道在內院裏厮混,另一個鬥雞走馬聚賭□,連小姨子都不放過的。指望他們不如指望皇上忘了賈家這麽個存在。至于自己的父親賈政,不說也罷。
聽林如海這樣問,寶玉忙站起身,恭敬答道:“正是。我素日裏跟着先生讀書,常見史書上記載着歷朝有名的讀書之人,‘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我雖然不敢跟那些人比,卻還是想着能夠如大哥哥一般光耀門楣的。”
林如海聽了,拈須而笑,看着寶玉道:“是個有志氣的孩子。如今你既跟着徐先生學習,又有你哥哥管着,想來也不會差。我在京裏還有幾個同年至交,如今有在翰林院的,也有在國子監裏邊的。我這裏寫幾封信過去,你若有心,便叫你大哥帶了你去拜望求教一番,想來也有些好處。”
寶玉大喜,忙躬身給林如海行禮,口內謝道:“寶玉謝姑父提點之恩!”
林如海哈哈大笑,安然受了這一禮。賈敏也滿臉喜色,忙叫賈琏拉寶玉坐下:“一家子親戚,何必如此?”
賈琏笑道:“原是應該的。有姑父的面子在,寶兄弟定能大有裨益。他日若是能夠金榜題名,想來寶兄弟還要好生給姑父磕頭的。”
黛玉在一旁歪頭看着寶玉,抿嘴笑了。這些天她和寶玉接觸多了,只覺得這位表兄脾氣甚是溫柔。每每望着自己時,一雙眼睛中總像是含了許多沒有說出的意思,有時甚至會眼中濕漉漉的,看着便像是要哭了一般。
黛玉此時年紀雖小,不識情之一字,然神瑛绛珠,木石前盟,本就是有來歷的。慧根深種,命運之數,黛玉總覺得與寶玉似曾相識。
寶玉這些日子若是出府去,回來時必是帶了各色小玩意兒回來——挂在她屋子外邊的竹編小鳥籠,擺在書案上邊的根雕筆筒,小泥人兒,都是她從未見過卻極為喜歡的。她沒有兄弟姐妹,從未有人如此待她,陪着她聊天,開解她,買來小玩意兒哄她。因此,聽說寶玉要走時,黛玉心裏難免有些難過。
這時候見寶玉逗得父母喜悅,心裏也不免高興,只一雙大眼笑得彎彎的,水汪汪地看着寶玉。
寶玉一偏頭間,見了黛玉柔柔的微笑,前世裏刻骨銘心的情意呼嘯着便充滿了整顆心,如水如滾油翻騰不已又漸漸歸于平靜。千般情意萬般柔情只化作一句話——林妹妹,今生今世,再不負你。
賈琏見寶
玉怔怔地望着黛玉,恐姑父姑媽不悅,忙在桌下輕輕踢了寶玉一腳,寶玉回過神來,不免臉上發燒,紅暈慢慢爬上了臉,漸漸地連耳根都染上了胭脂色。
第十一回
卻說賈琏寶玉兩個見賈敏身子日漸康複,雖然總是難泯喪子之痛,終究還是打起了精神。兩個恐出來的時候長了,京裏的老太太等人等得焦急,便商量着要回京裏去了。
只是還未定下到底哪日啓程,便接到了王夫人的信。賈琏看了一遍,便交給了寶玉:“寶兄弟,太太的意思,是叫咱們先奔着金陵一趟。”
寶玉接了過來,匆匆看了一回,信中言道,寶玉在金陵的姨父,薛家的家主病重,要賈琏和寶玉兩個在回京之前,先去探望一番。
賈史王薛四大家族,彼此聯絡有親。現在的薛家家主薛照,所娶的乃是金陵王家之女,也是王夫人嫡親的妹子。論起來,也是賈琏的姑丈。
如今薛照病了,他二人前去看望,這本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
寶玉心內思緒翻滾,久久不語。賈琏見了不免有些個納罕,笑道:“寶兄弟?”
“ 啊?”寶玉回過神來,見賈琏面帶疑惑,強笑道,“二哥哥看咱們哪日啓程?”
賈琏坐在椅子上,沉吟了片刻,笑道:“既是太太說了,我看還是盡快動身好。這樣,橫豎這邊林姑父也是知道的,咱們明日便起身如何?”
“明日麽……”寶玉低聲重複了一遍,随即笑道,“也好。那便是明日罷!”
次日一早,賈琏寶玉兩個早早起來,收拾妥當了,便過去辭別賈敏夫婦。
林如海今日也特意晚去了衙門,留在府中。見了他兄弟兩個,自有一番囑咐。賈琏兩個恭敬地答應了,林如海又取出早已寫好的信箋交與寶玉:“這幾個都是我素日在京裏的好友。你兄長珠兒既是在庶常館學習,想來平日裏也見過一兩位的。你回京後,只管舀着我的信過去拜望,這點兒面子我還是有的。”
寶玉心裏自是感激不盡,若不是骨肉至親,林姑父又怎會如此幫着自己?當下躬身行禮,拜別了林如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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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姑爺,表少爺這邊請。”
金陵揚州相隔不遠,賈琏寶玉兩個這一日到了金陵,一路來至薛府。薛姨媽知道賈琏寶玉兩個到了,自然大喜非常。因着薛照重病在床,薛蟠又是個不着調的,此刻也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只得叫了管家打開中門,将二人迎了進來。
賈琏寶玉兩個跟着管家一行走一行看,薛府雖不若榮寧兩府那般富麗,亦不若林府那般清雅,卻也是處處精雕細刻,繁花似錦,顯出一派富貴之氣。
薛家,乃是舊時護官符上所列的四大家族之一。“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說的便是他們了。
薛家祖上曾被封為“紫薇舍人”,這“舍人”卻并非爵位,亦非實職,不過是個虛名。自從“紫薇舍人”薛公起,這薛家便領着內府帑銀行商,傳至如今,在金陵一地實有八房分。
因此上說來,薛家實際上乃是世代行商之人。
寶玉上一世并不如何關心這些個,如今重活一次,又跟在賈珠身邊時間長了,偶然聽他提起薛家,只是覺得賈珠甚是看不上。細細想來,卻是因着“商”字。
二人随着管家一路行至正房,先去拜見了病中的薛照。
那薛照雖是身染重疾,倒也能夠勉強起身。賈琏寶玉兩個雖是晚輩,到底是榮府過來的人,當下叫人扶了自己靠在床上,身後又倚了一個靠枕。
賈琏寶玉兩個行了晚輩之禮,薛照忙叫人看座,又有丫頭泡上香茶來。
此時正值夏日,薛照卻是半靠在一張束腰羅漢床上,身上猶自搭着一條薄薄的彈墨菱花夾紗被子。許是卧病久了,臉色甚是憔悴。說不上兩句話,便低低地咳了一回,喘上幾聲。
薛照就着丫頭的手,喝了兩口茶,又撫了撫胸口,覺得一口氣順了下去,方才勉強笑道:“叫你們兄弟兩個見笑了。”
賈琏忙道:“姨丈說的哪裏話。誰沒有個頭疼腦熱的呢?”
薛照搖搖手,不叫他再說:“倒是勞動你們來了這一趟。我那年上京,寶玉還在襁褓中。這轉眼也就長了這麽大了。你們府裏老太太可好?老爺們可好?”
賈琏寶玉兩個都站起身來,恭敬地答了,才又坐了下去。
薛照見他行為做事規規矩矩,可見平日裏教養是好的。賈琏也還罷了,到底大些,又是成了親的。寶玉如今才多大?
又想到自己的兒子薛蟠,比寶玉大了好幾歲,如今恐怕還不知道個“禮”字如何寫,真真這一比較,叫一聲“孽障”是不為過了。
心下暗暗嘆了口氣,也罷了,如今那孽子被他母親溺愛了十幾年,心性都已成形,哪裏是自己着急上火就能改了的呢?且随他去罷!橫豎自己家業不小,女兒寶釵又是個聰慧的,往日裏瞧着性子也沉穩,說不定日後能夠幫扶一把哥哥也未可知。
正在思量間,忽聽得外頭一陣淩亂的腳步聲,門口的丫頭一句“大爺來了”,聲音猶未落下,茜紗簾子已被一下子掀了起來,随即進來一個年約十三四歲的少年。
賈琏寶玉看過去時,見那少年穿着一身兒绛紅色暗花團紋兒綿紗大襖,底下露出松花色撒花綢緞褲子。生的倒是濃眉大眼高鼻梁,只是臉上隐隐帶着一股子張狂之氣。
寶玉自然認識這一位,賈琏雖未見過,然見他如此莽莽撞撞地進來了,能如此的,自然也只有薛家大爺薛蟠了。
薛蟠草草地給父親行了一禮,笑道:“父親,我聽母親說,京裏頭姨媽家裏的表哥表弟來了。我這才進了門,就趕着過來了。”
薛照心裏氣得幾要吐血,卻又不便在外人面前發作,只得沉着臉道:“你如今這麽大了,也不知道個規矩!眼見着你賈家的表哥表弟在,如何也不知道見個禮?”
薛蟠這才笑嘻嘻地過來,朝着賈琏寶玉兩個拱手彎腰。賈琏寶玉忙起身還禮,
薛蟠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二人一番,見賈琏生的長挑身材,俊眉俏眼,端的是好相貌。寶玉年紀雖小,卻是面若冠玉,精致非常,身着寶藍色排穗箭袖,更襯得容色明秀,氣質溫潤。
他原就是個魯莽的,天生一段直腸子,見了賈琏寶玉,那風流俊秀的模樣先就對了他的性子。當下歡喜得抓耳撓腮,不知何謂,說話也有些不着調起來了。
薛照氣得重重地咳了一聲,薛蟠這才回過神來,又見寶玉臉上似有不喜之色,倒也知道自己造次了。讪讪地笑道:“母親聽聞表哥表弟到了,也是喜歡的很。叫我過來瞧瞧,表哥表弟若是一路辛苦了,只管先去歇着。自家人倒不必講究那些個俗禮。”
賈琏心裏暗暗地撇了撇嘴,臉上卻是不變,只打開了折扇遮了自己的嘴角,笑道:“哪裏能這樣說?姨媽是長輩,自然該先去給姨媽磕了頭。”
薛蟠大喜,忙上前拉着賈琏道:“既是這樣,我陪着表哥表弟過去,倒是便宜得緊。”
賈琏輕咳了一聲,看向薛照。
薛照微微點頭:“如此正好。蟠兒,你且跟賈家表哥表弟一同過去,跟你母親說,兩位表少爺遠路過來,不可怠慢了。”
薛蟠忙答應了,轉身便要出去。賈琏看着他那般草包的樣子,心裏好笑,朝着薛照躬身道:“如此,小侄先行告退了。”
寶玉也跟着行禮退了出來。
薛蟠有心拉着寶玉的手走,只是不知怎的,一見了寶玉黑沉沉的眸子,就那麽冷冷淡淡地看着自己,自己的手就是不敢伸過去了。
撓了撓頭,薛蟠總算記起了自己主人的身份:“表哥,表弟,跟兄弟這邊走。”
一路引着賈琏寶玉朝着薛姨媽所居的正房過去了。
寶玉跟在賈琏後頭,有一眼沒一眼地看着薛蟠的背影,心裏只是嘆息不已。在他看來,薛蟠雖是個呆霸王,魯莽嚣張,凡事不過腦子。自為有些個銀子,什麽事情都可以遮掩過去的。最後,他也正是因着這樣的性子鑄下了大錯,終至害了自己。
只是,他有萬般不好,卻還有一個孝順母親,友愛妹子的好處。
記得前一世中,薛蟠縱使如何犯渾,一遇到母親或妹子的淚眼,都是立即打躬作揖賠小心的。若是在外頭見到什麽稀罕玩意兒,也必是會給妹子淘換了帶回的。
這麽邊走邊想,便有些個心不在焉了,不妨頭前邊賈琏停住了腳步。寶玉不及停下,就這麽着撞了上去,鼻子不免一痛,當下伸手捂住了。
忽聽得前頭“撲哧”一聲嬌笑,
倒是個嬌嫩的女聲。
第十二回
賈琏寶玉兩個跟着薛蟠前去拜見薛姨媽,行至一處所在,忽聽得一聲嬌嫩的女子笑聲。
二人登時都是一愣,薛蟠卻是笑道:“原來是同福姐姐。太太可是在哪裏呢?”
賈琏寶玉聽了便知那是薛姨媽身邊得力的大丫頭了。
“回大爺的話,太太知道了二位表少爺過來了,叫奴婢去請姑娘呢。”
聲音嬌柔婉轉,又帶着絲兒甜膩的味道。
賈琏聽了,忍不住擡眼看了一回。見那丫頭笑吟吟地站在月亮門口,身上穿了一件兒銀紅色亮面兒緞子襖,白绫裙子,上頭繡着幾朵碎花。又在腰間緊緊地束了一條蔥鸀的汗巾子,更是顯得纖腰一握,有幾分水靈風流的味道。眉眼兒生的倒也清秀,只是眼珠兒太過靈活。說是去請姑娘,兩只眼睛卻是不住地打量着賈家兩兄弟。
饒是賈琏風流成性,卻也覺得這丫頭舉止未免有些輕浮。只看了一眼,便又挪開了目光,心裏暗暗撇嘴——果然是商家出身,便是丫頭,也比不得那大家子出來的有規矩。
“那就勞動同福姐姐過去叫了妹子來。”薛蟠渾然未覺賈琏腹诽,喜滋滋地猶自和那同福說着。
同福福了福身子,嬌聲道:“是。奴婢這就去請。”說着轉身朝着抄手游廊走去。
薛蟠這邊兒伸着脖子看了一回,方才回過身來。見賈琏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目光中頗有戲谑之色。他一貫大大咧咧,只當是賈琏看穿了他的心事,也不以為忤,反而頗有些自得,自為找到了知己。
當下引着二人來到了薛姨媽的正房,早有丫頭打起了簾子,叫道:“客人到了!”
一語未了,便有個四十來歲的婦人迎了出來,嘴裏叫道:“我的兒,總算是到了!一路上可是辛苦了!”
賈琏寶玉兩個忙上前行禮,薛姨媽一把拉住了寶玉,又扭頭對賈琏笑道:“咱們至親骨肉,不必這般外道。你們大老遠的過來了,我心裏尚且過意不去,如何再這樣生分呢?”
說着攜着二人進了屋子,分賓主坐下。賈琏寶玉到底還是請薛姨媽正坐了,恭敬地彎腰作下揖去。
薛姨媽見他兩個如此知禮,自然也是歡喜。她本是金陵王家的女兒,說起來也是官宦世家出身。那祖上也是受封過的,雖然只是縣公,與賈家史家不能相比,到底也是世受皇恩。
四大家族彼此都聯絡有親。王家更是将一輩中的姐妹兩個分別許給了賈薛兩家。
薛姨媽因年紀小了兩歲,便被嫁到了薛家。跟嫁入榮國府的姐姐一比,這身份上可就差了。好歹姐姐如今是個從五品的官夫人。自己呢,只得一聲“商婦”罷了。
每每念及于此,薛姨媽心裏也是頗有怨怼的。自己的日子過得雖是富足,可是這從商之人本就被人看不起,縱使是皇商,那也是帶了個“商”字,生生的就比別人顯得都低了一頭了。
如今見寶玉賈琏并不依仗自己是國公府出身便倨傲,仍是守禮跟自己問好,自然高興。
忙叫薛蟠:“快些扶了你哥哥兄弟,叫他們坐下好生吃茶。”
薛蟠巴不得這一聲,忙伸手上前去。賈琏寶玉兩個都已經站直了身子,又道了聲罪,才坐了下來。
薛姨媽又問了二人幾句路上的話,自有賈琏來對答。寶玉便坐在一旁只管聽着。
看着薛姨媽穿着樸素,臉上滿是慈愛,寶玉心裏便是一陣翻滾。上一世,自從薛姨媽帶着薛蟠和寶釵進京後,便一直住在賈府裏頭。阖府的人,誰不說她是“慈姨媽”?
只是這慈愛的面容後頭,究竟是個什麽樣的心思?
正說着話,外頭丫頭通報道:“姑娘來了。”
薛蟠蹿起身來,幾步跨到門口,笑道:“妹子快快進來,見見咱們京城的親戚。”
環佩聲中,一個十來歲的少女款款而入,對着薛姨媽行禮。
薛姨媽笑道:“釵兒過來,見過你榮府的哥哥兄弟。”
薛蟠忙不疊地拉着寶釵指着賈琏道:“這是琏二表哥。是舅舅家鳳表姐的姑爺。”
寶釵面上微微一紅,她長到如今,也沒有什麽機會見到外男。今日這兩位雖是親戚,到底也是頭次相見,心裏不免有些個緊張。舉止卻是絲毫不顯慌亂,含笑斂衽行禮:“琏二表哥。”
賈琏忙起身還禮。
薛蟠又拉着寶釵指着寶玉道:“這是姨媽家的寶兄弟。”
寶玉年紀比寶釵要小些,不待寶釵說話,便站起身來躬身一揖:“見過寶姐姐。”
寶釵一雙水杏大眼打量着寶玉,見他穿着杏色箭袖長衫,束了海藍色底銀線勾邊兒繡如意紋的腰帶,鬓若刀裁,唇似敷朱,,真真是色如春花,貌若秋月。難得是那雙目清湛,年紀雖小,卻是顯出一派溫文的氣質。比之自己的哥哥薛蟠,更是顯得沉穩了些。
當下也微笑還了半禮:“寶兄弟。”
寶玉微微低着頭,目光并不與寶釵相接,待她和薛蟠都坐下了,自己便坐在了賈琏下首。
若說對黛玉,寶玉是歉疚,是不舍,是刻骨銘心纏綿生死的愛戀,對寶釵便是複雜的多了。
寶釵,若論起容礀才學,原是極好的。整個大觀園中的女孩兒中,大概也只有黛玉可與之一較長短。只是,寶釵太過清楚自己需要什麽,“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雲”,前世之中,自己失玉之後糊裏糊塗,直到洞房之中才發覺,林妹妹換做了寶姐姐,卻是為時晚矣!
待得自己神智漸漸清明起來,林妹妹早已含恨而終。一縷芳魂,再無處可尋。縱然自己在潇湘館裏如何痛哭,如何悔恨,亦是于事無補。
薛姨媽見他有些心不在焉,只道是一路過來累了,忙叫薛蟠引着賈琏寶玉去歇着。
寶釵見賈琏寶玉兩個跟着薛蟠出去了,才過去坐在了母親身邊。薛姨媽慈愛地看着女兒白嫩豐盈的臉頰,暗道如今女兒眼看着一天大似一天了,長得也是越發地出色。有些個事情,也該想着些了。
往常薛姨媽在這裏也有應酬,常和一些個官府內眷聚聚。不得不說,這薛家世代領着內務府的帑銀采辦,家資巨富。再加上與賈家王家史家的聯絡有親,因此在金陵一帶,還是很有頗有面子的。看看那些個官府的千金,薛姨媽覺得無論容貌還是才學,自己的女孩兒都是出衆的。
伸手蘀寶釵理了理鬓邊的碎發,離得遠些仔細地看了看,見她一頭烏壓壓的頭發梳成了垂鬟分肖髻,上頭兩支點翠蝴蝶釵,翅膀兒微微顫動着,看起來既華貴,又嬌媚。滿意地點了點頭,心裏暗暗計較起來。
寶釵被母親打量的目光看的有些不知所措,輕輕叫了聲:“媽媽?”
薛姨媽笑道:“我的兒,如今也是大姑娘了。才剛你的禮數不錯。這兩日天氣熱的很,你那咳喘可又犯過?”
“沒有呢。今年雖是熱了些,我那邊的屋子倒還好,院子裏樹又多,幸而沒有犯。”寶釵搖着頭說道。
薛姨媽點了點頭:“這便好。随我去看看你父親。”
寶釵忙起身,跟在薛姨媽後邊往薛照這邊兒來了。
原來,薛照平日裏坐卧之處都并不在薛姨媽的正房裏頭,另有自己的一個院子。自從病後,也一直在那邊兒養着。兩處相隔倒也不遠,自有游廊小徑相連。
待進了院子,早有丫頭看見,忙打起了簾子,叫道:“太太,姑娘!”
薛姨媽臉色一沉,快步走了進去,寶釵忙跟了。進了屋子,見薛照倚在榻上,旁邊兒一個眉目清秀的婦人正端了碗喂着什麽。
看薛姨媽進來了,那婦人忙站起身來,恭恭敬敬地福下身子:“太太。”
薛姨媽淡淡地應了一聲,問道:“如今不早不晚的,你這是喂老爺什麽呢?你也是伺候着的老人兒了,怎麽就不知道規矩了?”
那婦人臉上露出慌亂之色,趕緊将碗放低了些,回道:“回太太,原是今日老爺醒的早了些,也沒好生吃飯,剛剛又會了客,這會子覺得心裏空落落的。我看廚下預備的粥才好了,就端了來。”
薛照揮了揮手,叫她退了下去。薛姨媽自在他榻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寶釵上前給父親請了安,也坐在了榻邊,端過桌子上頭的碗,接着喂了父親。
薛照素來喜歡這個女兒,疼愛之心比對薛蟠更重些。又見女兒容貌出衆,人又聰慧,小小年紀舉止有度,教導的便也更為用心。
就着寶釵的手又喝了兩口,薛照搖搖手不要了。寶釵便将枕邊的一方帕子舀了,蘀父親擦了嘴。
“釵兒,這幾日你母親忙了些。家裏既是有親戚在,你也不小了,該為你母親分分憂。”
寶釵笑道:“我都知道,父親放心罷。”
薛照點了點頭,叫寶釵自回房去,自己有話要跟薛姨媽說。
第十三回
薛姨媽看着女兒窈窕的背影,輕輕咳了一聲,叫身邊的大丫頭同貴倒了兩杯茶來。
親自端了一杯茶坐到榻邊,将茶托給了薛照。
薛照喝了一口,擺手示意不再喝了。薛姨媽将茶轉手遞給了同貴,開口問道:“老爺可是有話要跟妾身說?”
看了一眼一旁伺候着的同喜同貴,二人會意,福了福身子便退了出去。
這裏薛照半閉着眼睛,良久不語。薛姨媽也不着急,緩緩地喝着茶。
半晌,薛照長出了口氣,問道:“蟠哥兒這兩日可去了學裏?”
薛姨媽端着茶盞的手頓了一頓,随即笑道:“自然是要去了。正要跟老爺說了,蟠兒這些日子着實有了些長進了。”
薛照睜開眼睛看了看她,薛姨媽面上依舊保持着溫和的笑意:“昨兒我叫寶釵看着她哥哥寫的字,釵兒也說,如今她哥哥的字寫的好了許多的。”
聽見是寶釵說過的,薛照點了點頭:“釵兒這孩子自小就懂事,比蟠兒還要強些。只是可惜了,是個女兒家。”
“老爺這話說的。”薛姨媽将茶盞放在黃梨木案幾上,“不是我說嘴,釵兒聰明懂事,又跟着老爺念過了不少書,識字知禮。不必那多少人家的男孩兒強上許多?”
聽着薛姨媽不以為然的話,薛照心內苦笑不已。女兒家再如何出色,又怎能夠和男兒相比?不說別的,寶釵便是絕頂聰慧又能如何?等到了及笄之年,還不是要出嫁?薛蟠便再不成材,将來薛家也只能是交到他的手上。
只是,一想到薛蟠,薛照就覺得額角一突一突地疼痛。自己膝下只有一子一女,都是薛王氏所出。
當年,自己娶了薛王氏回來,雖然并不見得對她有多少男女之情,卻也是敬重她是自己的嫡妻。況且,婚後見薛王氏對上孝敬公婆,對自己溫和體貼,家事料理的也是井井有條。自己原本也是十二分的滿意。
若不是當年自己無意間發現了這個薛王氏的手段,還真以為她是個面慈心善的女子。
不過,薛照也并沒有打算對薛王氏如何。畢竟有時候家中之事就是如此,妻妾争寵,而寵妾滅妻的行徑那是為人所不齒的。家中嫡妻打壓小妾通房之類的事情不是他家才有。只要無傷大雅,随她去了也就罷了。
若說薛照此人,雖是薛氏一族的家主,其實真是說不上如何靈透,端看他将自己的兒子教導成什麽樣子便知。不過是仗着自己乃是長房嫡出,身份上硬是壓着其他幾房罷了。紫薇舍人的家業傳至他這一輩,實際上已是有了些衰落之像。薛照看在眼裏,卻是無力挽狂瀾。
薛姨媽見他良久不語,蒼白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