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我的敏兒教導出的孩子。小小年紀便是知道孝順。”

王夫人等人自是随着賈母的話稱贊了幾句。

賈赦撫須笑道:“妹妹身子大好,這可是好事啊。林妹夫官居要職,又有女兒聰慧孝順,妹妹日後想來還有大福的。”

賈母點頭道:“我倒也不求別的,只望她身子骨結結實實的,平平安安的就好。若是哪天,得有機會,能教我們娘們再見上一面,就是好了。”說着,不免又垂下淚來。

衆人忙又勸,賈珠本來不愛多說話,此時也上前道:“老太太快不必如此。林家姑父在江南已久,頗有些政績。想來回京也不是不能的。老太太且放寬心,如今姑母身子大安,他日定能在老太太跟前孝敬的。”

賈母聽了果然轉悲為喜,拭淚道:“果然珠兒有見識。”

見衆人都松了口氣,強笑道:“如今人老了老了,倒有些個像小孩子了。行了,天也晚了,你們也都乏了。尤其是琏兒寶玉兩個,更是辛苦。先回去歇着,若是有事情,明兒再說也是一樣。”

衆人都告罪退了。寶玉擔心老太太,又等了一會兒才回去了。只是賈母又想起了晴雯,忙讓鴛鴦叫了晴雯出來,着她跟着寶玉一起回去了。

寶玉想了想,反正老太太也好,太太也好,總會把自己身邊兒得用的丫頭打發過來,與其日後打發了襲人過來,倒不如叫晴雯在自己身邊兒伺候着罷。一則算起來前世她也算是因自己而夭亡,二則自己了解她的性子,眼高于頂,口齒又過于尖利,難免得罪人。放在自己身邊兒也好,自己多少能看着些,等過幾年大了,給她尋個老成的人,也算是稍稍補償自己上一世的過錯。

晴雯嘴裏說得在哪裏伺候都好,心裏卻也是歡喜的。不說別的,但是寶玉的性子便沒得說,年紀就那麽一點兒,可那份兒細心體貼就不是別的主子有的。

她年紀比寶玉大了兩三歲,來了榮府這兩年,倒也多少知道了些賈府的規矩。少爺們大了,娶親前,屋子裏頭都要放上兩個人服侍的。若是服侍的好,将來少爺娶了親,自然就是個姨娘的位子。而這服侍的人,大都是老太太、太太們冷眼選出來的。如今老太太将自己給了寶玉使喚,怕是也有這個意思罷?

晴雯一向知道自己長得标致,手頭上的活計兒雖說跟針線上的人比還是差了點兒,可在一衆丫頭們中那是好的了。就連鴛鴦的針線,可都比不了自己的精致呢。

因此上,自為想通了這一節,晴雯自然歡歡喜喜地跟着寶玉回了他的屋子。

寶玉屋子裏頭原就丫頭不少。自他上回摔下了臺階磕暈了,老太太和太太狠狠地責罰了一通他身邊的人,又各自遣了一個大丫頭過來。現下裏是可人媚人管着他屋子裏頭的大事小情,又有麝月碧痕茜雪秋紋幾個家生子是二等的丫頭。可人兩個也還罷了,原本歲數就大了,過了一兩年,看來就得被放了出去。因此對晴雯還是很和善的,見了她自然說說笑笑一回。

茜雪厚道,也不說什麽。只是麝月幾個就有些個不綴了。先是去揚州,自己年紀小些,老太太不放心,也就罷了。怎麽不叫可人兩個去呢?從小伺候着寶玉的上不了前,倒叫晴雯跟着去了。這也就罷了,回來了,晴雯就這麽着過來了,以後可人她們放出去了,這屋子裏頭就兩個大丫頭的例,她是老太太的人,自然得占一個。平白的,大丫頭的位置就被她搶走了!

故而晴雯來了寶玉屋子,其實還頗受了一番排擠。自然,麝月幾個也不會明面上怎麽樣,只是暗暗地不叫晴雯上前罷了。

Advertisement

早上寶玉起來了,晴雯這裏待要上前伺候穿衣,早有麝月接過了可人手裏頭的衣裳送了過去。若是說去伺候洗漱,那邊兒小丫頭剛端了水來,秋紋碧痕就已經上去蘀寶玉掩襟挽袖。

晴雯脾氣急躁,只兩日便氣得眼珠子冒火,只要回去。茜雪看不過,偷偷地跟麝月幾個說:“何苦這樣?都是伺候人的,又一處混了這幾年了,做的過了也不好。況且到底是老太太叫她過來的,你們這樣,叫老太太知道了,可有你們的好兒?”

麝月笑道:“就你是好人?我們不過是看她跟着二爺那麽辛苦才回來,體貼她,叫她多歇着幾天。”

茜雪撇撇嘴,轉身去收拾了寶玉的書案。

寶玉雖然知道麝月幾個暗地裏頭排擠晴雯,也沒說什麽。一來他想着,前世晴雯的性子便是十分的嬌慣的,不管何時何地,看不順眼的老婆子們小丫頭們被她打了罵了的不少,因此得罪了很多人。此時磨磨她的鋒芒也好。二來,這一回來,就被賈政賈珠兩個輪着叫了過去。

賈珠還好,只是囑咐他不可放下了功課。賈政卻是十分嚴厲,肅聲叫他不可偷懶,只許了他歇一兩天便要去上學了。

第十八回

王夫人這日得空兒,叫了鳳姐兒過去。鳳姐兒不知何事,放下大姐兒便忙忙地趕了過去。

王夫人見了她,笑道:“也沒什麽大事,不過叫你來白囑咐幾句。家裏頭幾個爺們,弱的弱,小的小,琏兒雖是好,這府裏頭還得仗着他在外邊兒應酬。你好歹用些心,每日盯着廚房給他們補補。珠兒前兩年身子骨那樣,可是叫人急的不得了呢。”

鳳姐兒心裏納罕,卻也忙應了。

王夫人點了點頭,末了嘆道:“如今這府裏頭的事情,大大小小的不在少數兒,全仗着咱們娘們兒呢。你大嫂子人雖是個好的,可惜太過寬宥了些,性子軟,壓制不住咱家裏那些個刁鑽的奴才。況且她又有了身孕,平日裏雖是看着健壯,也不頂事。好孩子,倒是辛苦你了!”

“看太太說的。我還不是應該的?”鳳姐兒忙陪笑道,“今兒怎麽好端端地說起這些來了?”

轉着手裏的佛珠兒,王夫人垂着眼皮不語。屋子裏頭的金钏兒幾個丫頭見了,忙出去了。

“你知道,金陵你薛家姑父,恐怕是不成了的。想起你姑媽來,我這心裏就跟油煎似的,難受的緊。”

鳳姐兒不知她到底何意,也不敢輕易發言,況且這話也不好說——薛家姑父到底還在呢,叫她可怎麽說?

王夫人瞥了她一眼,繼續道:“說起來都是親戚,可這遠近的一看便知。先前揚州的姑奶奶病了,老太太老爺們都是何等着急?我的妹夫病了,卻不見他們問一句。可見這人心都是偏的。所以我心裏不自在,叫琏兒寶玉兩個去看了一回。不管怎麽樣,到底心裏有了底了。”

手中的佛珠轉的越發快了些,王夫人又嘆道:“若是你姑父好了便罷,若是不好了,只可惜了薛家你表弟表妹兩個。你不知道,你姑媽每每寫信來說,你薛家妹妹穩重又懂事,自幼也是讀書識字的。見了父親身體不好,你姑媽又要管着家事,着實辛苦。她便不以識字讀書為要,只幫着你姑媽理理家事,可見是個好孩子。”

鳳姐兒多少也算是知道些王夫人的心事,無非是看着老太太讓寶玉往着揚州去了那一趟,心裏頭不痛快,故而借着探望薛家姑父的由頭,叫寶玉也往金陵去了一遭兒。

此時聽了二太太如此說了,難道,是要為寶玉打算?這也太早些了罷?

晚間賈琏回來,夫妻兩個吃了飯,洗漱了一番,雙雙躺在了紗被裏頭,鳳姐兒半撐着身子,便笑向賈琏說了王夫人的話。

賈琏笑道:“你才看出來?往日裏頭只說你伶俐,這也夠後知後覺了罷。”

鳳姐兒忙坐起身子,納罕道:“難不成你早就知道了?”

“你道老太太真舍得寶玉大老遠的又是船又是水的,跟我跑趟揚州?你以為是做什麽去了?不過是先前老太太跟林家姑父姑媽略略露了口風,大約是要與寶玉求配林妹妹的。只是林家姑父姑媽都沒吐口兒罷了。這次看姑媽是一則,二來也是怕姑媽身子不好,叫寶玉過去給看看,說不定姑父他們看見了,便應承了此事呢。”

“啊喲,這麽說,你是早就知道了?”鳳姐兒又躺下了,埋怨賈琏,“也不跟我說說,叫我一頭霧水的。我就說呢,怎麽老太太就舍得那鳳凰蛋似的寶玉出去!”

說着又笑道:“那瞧這意思,老太太跟二太太,可還不是一個意思呢。”

賈琏嗤笑一聲,側身對着鳳姐兒:“自然,老太太一心屬意林妹妹呢。你家二太太看上了誰?你可別跟我說是薛家的人。”

鳳姐兒聽了這話,臉上似笑非笑,哼了一聲:“薛家怎麽了?薛家那是皇商世家,祖上也封過紫薇舍人的。家裏頭不說有金山銀山,好歹百萬家財是有的罷?又是在金陵也排的上的大家子,怎麽,倒配不得了?”

“叫我說你什麽好?”賈琏恨鐵不成鋼地低聲道,“那薛家再有錢,能比得了林家?五代列侯,書香門第,林姑父探花出身,如今官居從二品,那是什麽門第?薛家能比?叫我說,二太太不過是想跟老太太叫叫板,可有什麽意思呢?人家林姑父幾封信,前兒珠兒帶着寶玉去拜見那些個翰林院主事等人,人都是和和氣氣的誇贊了一番。薛家能有這個面子?也就是你們王家把他薛家當回事!”

鳳姐兒被噎的紅了臉,唰地起身,立着吊梢眉,瞪着丹鳳眼,怒道:“可是說了心裏話了!敢情二爺就沒舀我王家的女兒當回事?既是這樣,當初你三媒六聘地往我們家做什麽去了?”

賈琏見她急了,也知道話說的有些個過了,将雙手枕在頭下,笑道:“行了,我的琏二奶奶!大晚上的,也不怕人笑話。算我說錯了,也值得你這般。”

鳳姐兒賭氣躺了下來,只那背對着賈琏。賈琏伸手扳了扳,沒有扳動,伏在鳳姐兒耳邊低聲道:“好人兒,你氣歸氣,這事兒只聽我的,老太太和二太太怎麽說,你別跟着攙和。省的鬧得兩頭不讨好。這府裏頭就算是讓你當家,可你別忘了,老太太才是真正做主的人呢。”

鳳姐兒雖不言語,心裏卻是仔細掂量了起來。

第十九回

寶玉回來後略做休息,便又繼續每日往徐先生家裏邊兒去念書。徐籍細問寶玉路上見聞,寶玉一一告知,末了說道:“古人說‘讀萬卷書,行萬裏路’,誠不欺我也!”

徐籍捋須而笑,道:“你不過出去一趟,便能有此見識,原也沒有白走了這一遭兒。你姑父林公如海,是我同年。林探花當年文采風流,一時無雙。我雖未與之深交,然也是仰慕已久的。”

寶玉聽徐籍談及林如海,回想在揚州時候林如海儒雅溫潤,相處時候雖然短暫,然對自己多有指導,令自己受益匪淺。再想起林妹妹有父如此,難怪身上一股書卷清貴之氣。不由得面上微有做燒,卻又忍不住帶了喜色。

待得回家,先去看了一番賈母。恰巧李纨帶着迎春幾個都在賈母屋子裏湊趣,見了寶玉,探春惜春兩個忙站起了身。

寶玉快步走進去,先給賈母問了安,又笑嘻嘻地跟李纨迎春兩個見了禮。李纨原也是個愛說笑的,寶玉雖是小叔子,究竟年紀還小,前邊兒也在賈珠屋子裏頭跟着賈珠讀了些日子的書,倒也不必避諱。因此掩着嘴笑道:“老太太且看看,寶兄弟越發知禮了。”

賈母見寶玉穿了墨鸀色織錦排穗小箭袖,腰間束了一條绛色腰帶,那塊兒胎裏帶來的美玉結在同色絡子中,垂在身側。也沒挂着寄名符,也沒帶着平安鎖。

賈母招手叫寶玉來到身邊,拉着他坐了下來,不悅道:“怎麽不帶着那平安鎖寄名符?原是我叫人去清虛觀裏頭,特特請張真人給鎮在佛前開了光的。這些個神佛之事最是靈驗,你倒好,偏偏又不肯帶着!”

寶玉忙笑道:“哪裏敢不帶着?我日日在家裏頭都是帶着的。不過今日要去先生那裏,特特換了這身兒衣裳,一時忘了。”

“萬不可忘了!你小孩子家家的不知道,這古人還說了呢,心誠則靈!你這麽不當回事 ,菩薩豈會保佑你?”賈母氣道,“今兒是誰伺候你出門的?這般糊塗,很該打了一頓板子去!”

跟在寶玉後頭進來的麝月秋紋兩個唬了一跳,都忙跪下了。寶玉見了,忙拉了拉賈母的衣裳,露出一臉笑容:“老祖宗這可錯怪她們了,原是我怕帶着羅嗦了些。好祖宗,我明兒一定日日戴着,可不敢忘了。”

又轉頭對李纨迎春幾個道:“大嫂子二姐姐三妹妹四妹妹,且蘀我求求情。”

一語未了,就聽外頭有人笑道:“我聽聽什麽事情,竟叫寶兄弟求人了?”

卻是鳳姐兒的聲音。

果然,門簾子一掀,鳳姐兒穿着一身兒大紅色百蝶穿花緞子對襟兒長襖,底下配着翡翠撒花洋绉裙,打扮的恍若神仙妃子一般,笑着進來了。

屋子裏頭幾個年紀小的都站起來笑着讓她,寶玉也起身笑道:“正巧,我惹了老太太生氣,鳳姐姐既來了,蘀我求求情也好。”

鳳姐兒笑得花枝招展,頭上明晃晃的金累絲松梅雙清盆景釵插在發髻之上,鬓角金鑲紅寶纏枝菊花式的發釵緊緊壓住了碎發,只晃得寶玉滿眼生花。

鳳姐兒笑了一陣兒才捂着胸口道:“我當是誰這般大膽,敢惹惱了老太太,還想着在這府裏頭吃飯不吃?原來是寶兄弟,說不得了,老太太,今兒我蘀您來罰他!”

說着,伸手便朝着寶玉作勢打去。

賈母忙将寶玉護在了身後,笑罵道:“猴兒啊猴兒的,說的你不知道什麽似的了!他年紀還小呢。”

“哎呦呦,可是我費力不落好兒了不是?”鳳姐兒假意舀帕子捂了臉,複又去拉着李纨的手,笑道:“大嫂子也在這裏呢,你瞧瞧,我這裏為着老太太出氣,反倒不是了!可見啊,老太太偏疼寶玉呢!”

李纨也撐不住笑了,拉着鳳姐兒坐下,鳳姐兒猶自說笑。

好容易哄得賈母歡喜了,只扭頭對寶玉道:“日後斷不許你不帶着這些個東西了,哪裏就有忘了的呢?”

寶玉忙不疊地答應了,看了看鳳姐兒,心道:到底是鳳姐姐會說話,插科打诨地就把事情混過去了。若是別人,再不能的。

賈母又問寶玉:“見過你太太了?”

“下了學就先過來了,還沒呢。”

賈母便叫寶玉先去王夫人那裏,鳳姐兒忙起身道:“我才從太太那裏過來,恰好太太要尋大嫂子說句話呢。不如我跟着大嫂子和寶玉一塊兒過去,倒也便宜。”

賈母道:“既是這樣,你們姐弟三個一塊兒過去罷了。你大嫂子身子重,你們且照看着些。”

鳳姐兒寶玉都起身應了,和李纨三個帶着幾個丫頭往王夫人的院子裏去了。

寶玉跟在李纨鳳姐兒後頭,看着妯娌兩個人的背影,只覺得有什麽事情似的,只是想不起來。

正一頭走一頭想着,才到了王夫人的院子外頭,冷不防從旁邊兒跑過去一個人,險些撞到了寶玉。

跟在後邊兒的秋紋“哎呀”一聲,寶玉還不曾怎麽着,倒把前邊走着的鳳姐兒李纨兩個吓了一跳。

定睛看時,卻是賈環。

如今賈環也不過五六歲的模樣,身上穿着半新不舊的藍色團花兒緞子小箭袖,底下也是一雙黑色的小靴子,瞧上去臉色白白淨淨的,跟探春頗有幾分相像的地方。

見險些撞到了寶玉,賈環吓得站在了一邊兒動也不敢動。鳳姐兒回身朝着賈環額上死命一戳,罵道:“做什麽這般蠍蠍螫螫的?跟着你的奴才都死到哪裏去了?由着你亂跑,脫了缰的野馬一般?”

寶玉看了看李纨,見她目光下垂,似是未聽見一般。

寶玉心裏嘆氣,這個大嫂子,可真也有點兒事不關己了。只是這府裏頭奴才來來往往的,由着鳳姐兒在這裏罵賈環,傳出去難道好聽不成?

正待要說話,許是李纨也覺得不太好,咳了一聲兒,輕聲勸道:“算了,什麽大不了的事情?且先叫他回屋子去罷,若是不好,待會子罰了他身邊的奴才就是了。”

鳳姐兒一揚帕子,哼了一聲道:“知道大嫂子是心軟。得了,我也不做這惡人了。”

又瞪了賈環一眼:“若是再這樣沒規沒距的亂跑,我也不必回了老太太太太,只叫你哥哥直接一個窩心腳,先踹了你再說!”

唬得賈環諾諾不已。

寶玉皺眉,這個鳳姐姐也太……上一世,榮府被抄家以後,鳳姐兒原是對女兒有一番安排,誰料巧姐兒竟是被自己的嫡親舅舅王仁和叔叔賈環給賣了!

可見這個賈環有多恨鳳姐兒!

都說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細細回想起來,鳳姐兒對趙姨娘兩個确是非常嚴苛的。寶玉并不如何喜歡賈環,對趙姨娘更是沒什麽好感,只是如今既在一個屋檐底下,也并不希望榮府日後弄出個苛待庶子庶弟的話來。更何況那巧姐兒粉妝玉琢的甚是可愛,如何能叫她小小年紀便遭人記恨?

想到此處,寶玉走上前兩步,對賈環笑道:“環兒做什麽呢?若是不急,日後別這麽跑了,倘若一時不妨頭摔倒了,可是疼的緊呢。”

賈環從不曾得賈珠寶玉兩個哥哥如此說話,擡起頭來看看寶玉,也不敢接話。

鳳姐兒冷眼看着,心裏不喜:到底是個奴才秧子生出來的,上不得臺面,連句話都不會說。

“行了,太太也等了好一會子了,且先進去再說罷。”

寶玉又看了賈環一眼,吩咐他身後跑的氣喘籲籲的一個小丫頭道:“帶了環兒去好生洗洗,別弄得灰頭土臉的。”

說着,跟李纨鳳姐兒進了王夫人的院子。

可巧兒正是趙姨娘立在門口,見了他們進來,忙打起簾子叫道:“大奶奶二奶奶寶二爺來了。”

李纨寶玉猶可,尚笑着朝趙姨娘點了點頭,獨有鳳姐兒沒看見她一般,徑直進了屋子。

王夫人正坐榻上,聽着周瑞家的回事情。見了她三個進來,擡手叫停下了。

李纨三個上前請了安,王夫人便命坐下。又叫寶玉過去笑問:“今兒可累不累?”

寶玉也笑着回了,王夫人便又問鳳姐兒:“才我聽着外頭亂亂的,怎麽回事?”

寶玉才要岔了過去,鳳姐兒脆生生的話已經響起:“才是環兄弟,跑得野馬一般,險些沖撞了寶玉。我已經罵了他身邊兒的奴才了,也教訓了環兄弟幾句。”

王夫人臉色沉了下來,手上的佛珠轉的快了些,又聽鳳姐兒道:“論理說,環兄弟年紀也不小了,也該叫趙姨娘好生管管了。若是整日裏這麽着野下去,也沒得叫人笑話不是?”

王夫人深以為然,寶玉忙道:“是了,回來叫姨娘好生說說就是了。或是回了老爺,叫環兒跟着府裏頭的先生先念着書也好。太太且先說說,叫大嫂子來有什麽事情?我也讨個巧宗兒聽聽。”

鳳姐兒看了寶玉一眼,也不再說。王夫人心裏掂量了一番,有了計較。因此笑道:“你聽不得的。也累了一天,先回你屋子裏頭洗洗,松快松快,也就該去老太太那裏吃飯了。”

寶玉無法,只得起身出去了。

第二十回

王夫人見寶玉離了自己這裏,臉上看不出表情,叫身後金钏兒:“去把趙姨娘叫進來。”

金钏兒答應一聲去了,随即帶了她進來。

趙姨娘乃是榮府的家生子,今年也也還不到三十歲的年紀,原本是賈母院子裏頭的人。她生的比別人嬌嬈俏麗,手上活計兒又鮮亮,嘴頭兒上又甜,當初很得賈母的歡心,故而才在王夫人有孕的時候将她給了賈政為妾。

這趙姨娘也是個心大的,眼見着老太太偏心二房,對二老爺那是沒得說,就連那榮喜堂都叫二房住了呢。二太太雖然暗地裏手段狠了些,卻也使得二老爺身邊兒只剩下了一個周姨娘——也是家生子,可是歲數卻是大了,人又老實得什麽似的,也不大得二老爺的喜歡。

因此上,她自到了賈政的房裏後,人既年輕,長得又好,又會奉承着賈政說話。每每賈政進了她的屋子,趙姨娘都是一臉的驚喜,做小伏低不說,往往是要請教賈政幾句詩詞什麽的。榮府裏頭的下人自然都是不識字的,賈政也沒什麽功夫教一個姨娘去念書,可架不住人家趙姨娘說的好聽——“原本不識字也沒什麽,橫豎我只是個奴才。只是一想到老爺晚上苦讀,我卻是大字不識的睜眼瞎一個,真真是……”

賈政半輩子了,常對着王夫人這個莊重得近乎木讷的妻子,本就是索然無味的。再加上現今王家勢頭明顯高過賈家,王夫人每常在夫妻相處之時不免也帶出來些。賈政雖然迂腐了些,倒還不至于願意看妻子的臉色。

這樣的時候,有趙姨娘這樣一個嬌俏甜美的姨娘紅袖添香,賈政自然是樂不思蜀。因此對趙姨娘的寵愛那是一日勝過一日的。

王夫人心裏固然恨不得一棒子打殺了趙姨娘,面兒上卻得做賢惠人。她是阖府皆知的慈悲心腸大善人,自然不會像鳳姐兒那般,尋個由頭兒賣了自己丈夫的愛妾。只不過是日日叫趙姨娘在自己身邊兒立規矩,打簾子倒茶水,伺候吃飯縫衣裳——但凡能叫姨娘做的活計,再少不了的。只是防着她有了身孕便是。

不過天不遂人願,趙姨娘雖只是家生子出身,沒讀過什麽書,自幼也算是大家子中長大的,尤其是家裏幾輩子都是奴才,看多了主子內宅的那點兒手段,自然也就知道了些。你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王夫人生了寶玉以後,趙姨娘便挨肩兒地生下了探春和賈環。

探春出生後,王夫人恪盡職守,回了老太太和賈政,将探春抱在了自己跟前養着——不過是個丫頭,将來了不起賠上一副嫁妝,若是出落得好,說不得是府裏的一個助力。

及至賈環出生了,王夫人再舀不起那賢惠的樣子,只說自己身子不好,還是由趙姨娘自己養着罷。

賈母雖然不樂意,然也不好說得太深,只得随她去了。

王夫人面兒上自然不會薄待了賈環,按着份例給東西——可也就是這些了。至于說下人們,王夫人可是每日大事小情不斷地,哪裏管得了那麽多?

今日聽了鳳姐兒寶玉的話,王夫人心裏也知道,賈環确是已經到了該開蒙的時候了。只不過麽,這個蒙怎麽開?

王夫人見趙姨娘站在地上,藕荷色緞子繡攢枝玉蘭滾邊兒襖,下邊兒配着淺鸀色盤錦如意裙。頭上烏壓壓的頭發挽了一個松松的發髻,鬓邊簪了一朵兒新鮮的花兒。只襯得臉上白嫩嬌俏,比之自己,不知道好看了多少。

趙姨娘也知道賈環在外頭險些撞到了寶玉,此時對着王夫人也頗有些惶恐。戰戰兢兢地等了一會子,才聽見王夫人平淡的聲音響了起來:“環哥兒也不小了,該着開蒙了。我想着你也會寫幾個字,不如先教他認着。寶玉先前也是元丫頭在家裏時候引着認字的。待我跟老爺商量商量,再往學裏去罷。”

趙姨娘忙諾諾地應了退出去。

李纨低着頭看着手裏的茶杯,鳳姐兒卻是笑道:“到底還是太太大度。”

王夫人籲了口氣,将佛珠放下,端起茶杯吃了口茶,方才嘆道:“就算是個姨娘養的,可到底是老爺的骨血。說起來也是叫我一聲太太的,跟寶玉能有多大差別?”

鳳姐兒李纨兩個忙都稱是。

王夫人輕輕放下了茶杯,問李纨:“珠兒這些日子身子骨如何了?”

李纨起身回道:“媳婦冷眼看着,大爺身子骨比先前好了不少。雖然看着還是瘦弱了些,到底不像先前一味咳喘,便是那發軟頭暈的毛病,也并沒有犯過。”

> “也還罷了。你平日裏頭又不管着府裏事情,多在珠兒身上費些心思罷。珠兒好,你們母子的才好。”

李纨賠笑道:“是,媳婦也并不敢松懈的。”

王夫人看了周瑞家的一眼,周瑞家的會意,忙出去了。

李纨覺得周瑞家的出去前莫名其妙地瞥了自己一眼,心裏便是一緊。

果然聽王夫人說道:“你又有了身子,也該好生保養着些。我冷眼看着,現下珠兒房裏頭那兩個丫頭也不大對他的心,況且人也有些個不穩重。我不過問一聲,你可有什麽安排沒有?”

聽話聽音兒,李纨如何不明白王夫人的意思?手裏絲帕緊了一緊,強壓下心裏的酸澀,低聲道:“我原也想了,只是身邊沒有個得用的人。不是人長得不出挑兒,就是性子不大好。”

“你不該早對我說?”王夫人不悅道,“我還道你們小兩口子不願意中間兒插個人呢。若是說沒得用的人,我這裏倒是有個丫頭還不錯。”

說着揚聲叫道:“春柳!”

外頭進來一個穿着紅绫襖兒,月白裙子的丫頭。

王夫人指着她說道:“春柳在我身邊兒伺候也有幾年了。我冷眼看着,她性子倒是老實的,又做一手好湯。不如給了珠兒,先放在你們屋子裏頭,待日後看着好,再開了臉如何?”

李纨如何敢說一個“不”字?強笑道:“太太都說好的人,自然便是極好的了。況且往常也常見了春柳的。我這裏蘀我們大爺謝謝太太賞人了。”

說着起身斂衽一禮。

王夫人臉上露出一絲兒笑容:“做父母的心思都是一樣,有什麽好的,可不都是緊着孩子?”

鳳姐兒坐在一旁聽着,滿心不自在中倒也還有一絲兒幸災樂禍——可是你大嫂子說的呢,還勸着我叫琏二收了平兒,這回針也紮在你心上了罷?

細看春柳,一張微圓的臉蛋兒,眉眼兒也生的不錯,十六七歲的年紀,正是鮮嫩的花兒一般。

李纨複又坐下,王夫人便□柳過去:“給你大奶奶磕頭。日後在你大爺屋子裏好生伺候,不準淘氣!若是伺候的好了,自然有你的好結果。若是敢起那些個不該有的心思,就別怪我不饒你!”

春柳跪在地上紅了臉不敢做聲,只深深地磕下頭去。李纨從腕子上頭褪下了金镯子:“如今急了些,我也沒什麽準備,這個就賞了你罷。”

春柳又磕了一個頭,方跪着向前接了。

王夫人甚是滿意李纨恭順的态度,揮手道:“天不早了,珠兒想來也快回來了。你且帶了春柳回去,知會珠兒一聲罷。”

看着李纨出去了,王夫人瞥了一眼鳳姐兒:“聽說如今琏兒輕易也不能到平兒屋子裏頭去?”

一語說完,鳳姐兒平兒兩個都紅了臉。王夫人叫平兒出去了,壓低了聲音對鳳姐兒道:“你們小輩兒屋子裏頭的事情,原也沒有我插嘴的理。不過咱們姑侄間這話須得我對你說了,你若在這麽着,仔細老太太惱你。再者,落得個善妒不容人的名聲難道好聽?咱們王家,可還有為出閣兒的姑娘呢!你也該為着你妹妹侄女兒想想!”

一席話說得鳳姐兒不敢回言,卻是低着頭不語,眼中閃過一絲倔強之意。

王夫人看她這般,知道她聽不進去,心裏恨鐵不成鋼,待要再說,卻又閉了嘴,只讓鳳姐兒也回去了。

到了晚間,王夫人趁着在賈母那裏請安之際,自己賠笑對賈母說了春柳之事。

賈母聽了,半晌不語。良久才嘆了口氣,道:“原本我也想着珠兒也算是入了仕途了,房裏只兩個丫頭伺候也有些個不成話。有心囑咐你給他看兩個人,又怕他身子……唉,既是你做娘的看好了,我自然也沒得說。只是要狠狠吩咐那春柳,叫她不許壞了珠兒身子。”

王夫人笑道:“自然,我已經吩咐下去了。老太太也見過春柳,最是老實不過的。相貌雖然不是頂尖兒的,難得做得一手好湯。媳婦也是想着這點兒,才把她放到珠兒屋子裏的。”

賈珠寶玉兩個算得上是賈母的心尖子眼珠子了,聽得這話才點頭笑道:“還是你想的周全。就是這樣罷。”

賈珠回了家裏就看見自己屋子裏頭多了一個俏丫頭,仔細一看,是母親那邊兒的人。看她見到自己便低頭粉面含羞的樣子,賈珠心裏也有了幾分明白,再看李纨,臉色雖是笑着,卻也帶了幾分不自然。

李纨将王夫人的話說了,末了又說:“我也看着春柳好,才領了過來的。過兩日收拾好了屋子,便叫她跟着那兩個一塊兒伺候大爺罷。”

賈珠想了想,點了點頭。叫屋子裏頭人都出去了,才坐下來跟着李纨說了不知道什麽話,李纨聽了,臉上一掃先前的顏色,登時容光煥發起來。

第二十一回捉個蟲

卻說寶玉晚間回了自己屋子,一進去便看見麝月秋紋碧痕幾個正湊在一起低聲說着什麽,晴雯卻是不知道哪裏去了。

可人在後頭皺了皺眉,上前道:“你們這是做什麽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