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們家……也就剩你這一個……
“婉娘死了。”
初秋的陽光從樹葉間落下來,少女擡起頭,明亮的光斑照得她眼前一陣模糊。
青衣的少年握着劍,骨節都捏得發白。他在她面前坐下,重複了一遍:“婉娘死了。”
少女動了動嘴唇:“怎麽死的?”
“陳家的纨绔要強娶她作妾,她不願意,就上吊了。”少年喃喃道,“她還沒有你大,她連生辰都沒來得及過……”
“哥……”少女垂頭,不知如何安慰。
婉娘與哥哥自小訂了娃娃親,從前家裏還沒出事的時候,也常來他們家走動。這些年她與哥哥雖茍活于世,卻不敢再在京城露面,唯有每年到了婉娘生辰,哥哥會去偷偷看一眼她。也不求別的什麽,只是當個念想。
可是婉娘死在了她十五歲的生辰當日。
“阿姣,你看,這世道便是這樣。”少年的目光凄然落在她身上,“陳家派人去看過了,發現婉娘真的死了,随後就走了,連句收屍的話都沒有。”
少女的眼神微微一動。
“哥,你是不是想……”
少年搖頭:“我就是去殺了那小人又能如何?反倒讓婉娘家雪上加霜。”
婉娘剛死,陳家的纨绔就死于非命,無疑招來嫌疑,他不能這麽做。
“阿姣,陳家在京城橫行霸道,連一個旁支都敢在天子腳下強搶民女,不過都是因為有陳首輔在朝中撐腰。”少年深吸一口氣,攥緊了拳頭,“還有那閹狗劉鈞,與他是狼狽為奸、一丘之貉!此生若不報仇,我簡直枉為人子!”
少女頓時一凜,四下張望,見沒人注意他們,這才緩緩松了肩膀。
“哥,這些話,我們出了京城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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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姣,我不打算走了。”
少女愕然望他。
“大仇未報,我們豈可躲躲藏藏!一家慘死,都是拜這些人所賜!”少年激動道,“這劉黨、陳黨,在朝中一日,世上便會多一戶無辜百姓受難!你還不懂麽!我們不過是滄海一粟,可既然活下來了,便不能白白地活!”
少女猛地站起:“你想做什麽!”
“我聽說,近日皇宮正在招收新人……”
話未說完,便被少女打斷:“你想混進去當侍衛?哥,我們四處漂泊,連個戶籍都沒有,怎麽過得了皇宮核查!”
少年的目光略有躲閃,側過頭,低聲道:“我會有辦法的。”
他的背影漸漸遠去,少女拔足焦急地追着,卻無論如何都追不上。
“哥——”
她從夢中驚醒,一個激靈坐起,險些從樹枝上滾落下去。
她一把扶住身旁樹幹,這才穩住了身形。
一顆心快要跳出胸腔,阿姣閉了閉眼,沉沉地吐了口氣,複才睜開眼。
正值深夜,頭頂月牙彎彎,星河高懸,遠處依稀能看見燈火樓閣,是這方圓十裏唯一的煙火之處。
快過子時了。
阿姣翻身下樹,輕盈地落了地。确認周圍無人後,她弓起身子,快速往那煙火之處奔去。
那是皇家的避暑行宮。
她一月前接到哥哥的來信,說自己被安排進了定州的避暑行宮當差,讓家裏人一切放心。語句樸實平淡,字也平平無奇,看得出是為了避開家信檢查而刻意為之。但兄妹之間自有一套密語,阿姣看得懂哥哥的意思。
她三日前抵達定州行宮,在外隐秘游蕩了幾天,終于摸清了此處建築構造和守衛換班時間。
按照哥哥的意思,子時過後他會在東南牆角水渠邊等她。想到兄妹倆許久未見,她不禁有些雀躍。
行宮外有重兵把守,阿姣看着那一隊巡邏侍衛繞過牆角,立時從樹影中沖了出來。行宮附近大樹皆被推平,防的就是像她這樣的人藏匿其中,她需要在下一隊侍衛到來之前就翻入宮牆。
她如一只雀鳥擦着草葉飛過,幾息之間便掠上紮着荊棘的牆頭。她貼着外壁,腳尖踩住一塊微微外凸的牆磚,屏住呼吸,讓自己的黑色身影與這夜色融為一體。但等了一會兒,卻遲遲沒聽到下一隊侍衛巡邏時盔甲摩擦的聲音。
她有些疑惑,卻也不敢錯過這個機會,探頭往宮牆內望了一眼。
不遠處,一個人影立在水渠邊,不是哥哥又能是誰?
她心中一喜,立刻一個縱身翻過宮牆,貼着牆根朝他奔去。
哥哥聽到響動回頭,朝她在唇邊比了個豎指。
她按捺住心頭欣喜,待到了哥哥面前,才幾乎用氣聲道:“哥,外頭怎麽沒有人?”
害她緊張好久。
穿着粗布衣裳的少年輕輕搖頭:“不知道。前幾日他們不是這個時間。”
阿姣蹙眉:“該不會是我們被發現了罷?等着甕中捉鼈?”
“不會。我們兩個不值得這麽大動幹戈。”少年道,“皇帝和一衆皇後妃嫔、皇子皇女現在都在行宮避暑,或許是貴人們另有什麽安排。”
不欲再浪費時間,少年匆匆道:“我喊你來,是因為我有東西要給你,這些留在宮裏不安全,你到了宮外把這些看完,然後就燒了,不要留下痕跡。”
阿姣接過他遞過來的一疊紙抄,塞入懷中,鄭重點了點頭。
“上個月入伏,皇帝剛來這行宮,随行的還有劉鈞那厮,我身在外圍,只能勉強打聽一些東西,雖不知多少有用,但記下來總不會錯。”少年道,“萬一我出了什麽事,你就……”
“哥!”阿姣瞪着他。
少年看着許久不見的妹妹,忍不住摸了摸她的頭:“你從前總同我說,要徐徐圖之,要韬光養晦,可是我等不及。阿姣,你看看父親的下場便知道,這世上能靠得住的只有自己!那劉鈞常年在宮中,偶爾出宮也是周圍圍得跟個鐵桶一樣,我只有在宮裏才有機會下手。不過……你是個姑娘,你的顧慮不是沒有道理,倘若哥哥出了事,你就遠離京城,好好過日子去。”
“哥,我和你是一條心的。”阿姣道,“我手上還保留了不少劉鈞黨羽的罪狀,那些劣跡不是沒有人報官,只是都被擺平了。還有與他沆瀣一氣的陳家,陳家家大業大,旁支的陰私之事更是只多不少。你若需要,便在家信上提一句,我尋機會再詳細轉交你。”
少年應了一聲,催促道:“好了,此地不宜久留,你快回去罷。”
阿姣依依不舍地退了幾步,終究還是有些小女兒家的眷戀,想和哥哥多說幾句:“哥,你在這裏面,他們不會欺負你罷?我聽說能在宮裏做侍衛的都得是成年男子,你就算篡改了人家的報名冊混進來,可看着也不像……”
少年臉上浮現出幾分不自然的表情,但黑夜裏看不清楚。
他輕咳一聲:“少操心這些!你一個女孩子在外面闖蕩,把自己照顧好就不錯了!”
阿姣撇撇嘴,終于不敢再留,按原路翻出了宮牆。少年仰頭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牆頭,嘴角露出一抹無奈的笑容,又很快被壓下。
他匆匆往自己的住所趕去。
而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轉身走後,阿姣攀着外牆,又悄悄探頭,親眼看着哥哥進了房間,才終于跳下了宮牆。
住得好偏僻啊,阿姣心想,她的哥哥一定是因為沒有依仗,才只能被分到這些地方住着。
不過今夜也好奇怪,她在牆頭看了那麽久的哥哥,竟然一隊巡邏侍衛都沒有經過,莫非這就是運氣?
她回到幽深的樹林中,靠着樹根坐下,點上火折子,去看那紙抄上究竟寫了些什麽。
字是用磨細的炭筆寫的,阿姣湊近了看,愈看眉頭愈緊。看罷,在心裏長嘆一聲,把那紙抄上的東西都記下,點火燒了。
她熄了火折子,揉了揉眼睛,正準備趁夜色趕路離開,卻忽然覺得周圍聲音好像不大對。
遠遠地,似有喧嚣。
她三兩下踩着樹幹上了樹,卻發現遠處的行宮竟然燈火通明,人影幢幢。
子時已過,行宮中人早已歇下,怎麽會又突然熱鬧了起來?
她心裏疑惑,卻又不敢過去一探究竟。她猶豫着在樹枝上坐下,心想要不等這夜過去了再說,萬一哥哥有什麽新安排呢?
還沒等她想明白,一聲清晰的軍號就傳入耳畔。
阿姣瞳孔驟縮。
即便是在這幽幽深夜,也能看到從西面而來的黑色鐵騎,舉着火把朝行宮沖來。
她倒吸一口冷氣。
就算是有刺客,也不至于出動軍隊,難不成——
有人造反?
造不造反,誰當皇帝,對阿姣來說沒什麽區別,她也不關心。
可是,哥哥還在裏面啊!這種時候第一個死的就是他們這群最底層的侍衛!
她再也忍不住,躍下樹梢,朝行宮狂奔而去。
此刻的行宮外當然不會再有人巡視。她熟練地翻上宮牆,舉目四望,只聽殺聲震天,行宮中央已是一片火海,有零零散散的宮人往外逃,卻又被亂軍一刀斬下。
阿姣心裏一沉。
這裏是行宮裏最偏僻的地方,亂軍的目标是皇帝等人,一時半會也不會特意往這裏增派人手。阿姣咬唇跳下高牆,往哥哥的住所跑去。
亂軍應當是從外圍包抄而來,這裏已經被路過的亂軍清洗過一番,屍橫遍野,死狀可怖的宮人們七橫八豎倒了一地。
阿姣與哥哥走南闖北這些年,也不是沒見過死人,只是如此大規模的屠殺,還是叫人心悸。
哥哥的住所門沒關,阿姣剛沖進去,就險些被門檻邊的屍體絆了一跤。
她低頭,借着月色,看清腳下是一名面白無須的少年人,喉嚨已經被割開,死都沒有瞑目。
她又擡起頭,看清倒在床腳的人,不由驚慌失措。
“哥!”
兩炷香前還好端端的、會揉她腦袋的哥哥,此刻卻倒在床邊,被人一槍捅穿了左胸,閉着眼睛,生死不知。
她顫抖着手去摸他的鼻息,可夜風呼嘯,将門窗吹得哐哐響,她哪裏探得出那點微弱的氣息?
她抓着哥哥的胳膊,肝膽欲碎。
其實從哥哥進宮的那一刻開始,他們兩人都已經有了心理準備。阿姣曾想過,也許哥哥會被劉鈞察覺身份,死在劉鈞手裏,又或者莫名其妙卷入宮廷鬥争,受冤而亡……可無論如何,她都沒有想過會是這種結局。
怎麽、怎麽就突然有人造反了呢!
許是聽到了她的聲音,那滿是血污的睫毛顫了顫,緩緩睜了開來。
“阿姣……”他氣息奄奄。
“哥!”她驚喜地小聲叫着,又抽抽鼻子,想要扶他起來。
“別。”他每說一個字,都好像很費力,“你……走。”
“我帶你一起走。”阿姣道,“現在外面沒有人,我可以帶你走的!”
他艱難地轉了轉眼珠,微不可察地搖頭:“來不及……我快要……”
他今夜不當值,按理不該出現在外面,是他與同屋的人借口說要解手,才出去見了妹妹一面。可不成想,回來剛睡下不久,便感覺大地一陣顫動,伴随着陣陣驚呼,鐵甲交錯之聲接踵而至。
同屋的人是個急性子,打開門就要看看是怎麽回事,不料正好被叛軍一刀斃命。而他本來想躲一躲,卻還是被叛軍發現,他雖有武藝傍身,若在平時或許還能一戰,但當時手無寸鐵,屋內還沒有其他出口,又豈是對方對手?
他能感覺到生命從自己身體中快速流逝,他看着面前哽咽不已的妹妹,不由感到萬分後悔。
倘若……今夜不曾約她就好了。
可是上面的人做事,哪裏會讓他們這些塵土裏的人知曉呢?
“哥,哥,求你再堅持一下,我就你這麽一個親人了……”阿姣收住眼淚,咬牙想找東西給他止血,卻被哥哥按住了手指。
他沒用什麽力道,可他的手覆在她的手背上,她便不敢再動。
“聽我的,現在就跑。”他幾乎是在哀求她,“我們家……也就剩你這一個了。”
他的血滴滴答答落在她的袖子上,她下颌繃緊,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她知道他的話是對的。她現在一個人逃跑,才是最正确的選擇。
“阿姣。”他呼吸變得有些急促,催促着。
她擡起頭,努力握了握他的手:“好,我這就走。”
她松開他,在他的目光中,一步一步退了出去,然後跑出了大門。
後背被汗水打濕,夏夜的風一吹,卻又激起陣陣涼意。鼻端萦繞着揮之不去的血氣,讓她無端想起了早逝的父母。
他們死的時候,她才八歲,甚至都沒有見到他們最後一面。
而如今,就連哥哥也要離自己而去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