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這是大紹的大喜事

風土人情,把小皇帝看得一愣一愣的,還捏着信紙去問太後:“母後,戚卓容說那裏的米飯不好吃,幹癟塞牙,那為什麽不跟着肉湯一起熬炖呢?那米飯不就飽滿起來了嗎?味道還香。”

太後正想着最新軍情,敷衍道:“那不就成粥了,看似吃得多,實則餓得快。”

小皇帝恍然大悟,又捏着信紙走了。

柏翠過來給太後捶肩:“娘娘何故愁眉苦臉?奴婢聽說前陣子不是才贏了幾場?把瓦剌都打到喀西河北五十裏外了。”

“愈是如此,情況才愈令人擔憂啊。”太後長嘆,“連連告捷,士氣大漲,連民心也振奮了許多。可這些是對朝廷嗎?當然不是,天高皇帝遠,他們能接觸到的只有梁家,心裏頭也只有梁家,何來朝廷。”

“梁總兵年事已高,縱使頗有威名,也撐不了幾年了。”柏翠道,“奴婢也并未聽說過他有什麽出色的兒子,想來就算繼承了衣缽,也無法延續其父的聲望,到時候還不是任由娘娘和首輔大人拿捏?把漠北的将領一換,過個幾年,老百姓自然也忘了梁家了。”

“他确實沒有什麽出色的兒子,但他有個女兒,不可小觑。”太後沉吟,“這女子膽大包天進入軍營,偏偏還真就沒有律法約束得了她。”

“女子參軍?”柏翠驚駭道,“還有這等事?”

“她是梁靖聞的女兒,自然和等閑女子不一樣。據戚卓容所報,這女子連違反軍紀的親哥哥都敢就地正法,此等膽魄,若是任由其發展,只怕要糟。”太後揉了揉眉心,“但眼下戰事為重,這女子是梁靖聞唯一的子嗣,又有軍功在身,不能為了她而亂了漠北行軍,也只能先靜觀其變,等戰事結束了再議。”

“這還不好辦?既然戚卓容是監軍,那總有辦法在其中做點事情……把事情先記在那女子名下,等戰事結束翻舊賬不就行了麽?”柏翠想當然地說。

提到這個,太後便嗤地笑了一聲:“你當戚卓容權力有多大?那梁靖聞防他如防賊,漠北從上到下都是他的人,積年來圍得跟鐵桶似的,戚卓容說是監軍,也就只能在外圍看看,連議事的軍帳都進不去!不過這樣也好,就讓他和梁靖聞幹耗着罷,狗鬥狗,看誰先熬死誰。”

這個話題結束,太後又轉而問道:“陛下身邊新提拔的那個小太監怎麽樣?”

小太監比戚卓容更年幼,一張臉圓圓的,看上去也比戚卓容讨喜得多。曾跟在戚卓容身邊做些閑差,小皇帝也記得臉,因此戚卓容走後把他提到小皇帝身邊,小皇帝也沒什麽意見。

“陛下待他雖遠不如戚卓容親厚,但也和氣親切,兩個人無事的時候還會偷偷摸摸打彈珠。”

——戚卓容到底年紀長些,像打彈珠這種需要撅着屁股趴在地上的游戲,她向來都是直接回絕,不會像小太監一樣樂在其中。

太後滿意地點了點頭:“可還懂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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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懂事得很。”柏翠道,“前些日子陛下随手賞了他一盒金彈珠,他一顆也沒敢留,全都送到奴婢這兒來了。”

“不錯。果然還是得從年紀小些的開始培養。像戚卓容這樣半路出來的,終究心思不正。”劉鈞死後直接受益最大的就是戚卓容,太後總疑心她在裏面動過手腳。最可疑的是他常常出宮,名義上是給皇帝找點民間樂子,但誰知道偷偷幹了什麽。

陳家也曾派人跟蹤過,可惜每一次戚卓容都行跡正常,弄得他們無功而返。而他光臨過的那些商家也全都被排查了一遍,唯一有疑點的是一家燈籠鋪,看鋪子的是一對幫工夫婦,鋪主只偶爾才來,據說是個年輕的女人。查了半天,最後查到了秦太傅頭上,原來是秦太傅外孫偷偷養的一個外室,小皇帝是來給自個兒老師家送人情來了。

折騰好大一通,結果只是挖出了一個無傷大雅的桃色緋事,着實把太後給氣得心梗了半天。戚卓容再留下去難以安心,她便趁着打仗的機會,将他送到漠北去當監軍,死了最好,不死也得想辦法讓他死。

而另一頭,膽大包天不可小觑的梁青露和連議事軍帳都進不去的戚卓容正窩在前者的軍帳裏烤火暖手。

戚卓容每日雷打不動地來城外駐軍處溜達一圈,士兵們雖然不攔着她,但也不會客氣,從背後望向她的眼神都是滿含輕蔑。

太監嘛,生得細皮嫩肉小白臉,一看就是在宮裏頭養尊處優慣了,如今到了他們漠北軍的地盤,要是還敢拿宮裏頭那套架勢撒野,看他們怎麽對付他!

戚卓容仿佛并不在意他們的眼光,溜溜達達逛完一圈便打道回府,如果遇上梁總兵或是其他什麽軍職高一些的将領,她還會湊上去聊幾句,只是多半進不了軍帳,聽不了那些機密行動。只有梁校尉,或許因為是個女人,見不得小白臉在寒風中受凍,偶爾也會讓他到自己帳子裏烤烤火,取取暖。

反正她的帳子裏只住她一個人,軍機要務也不在她帳子裏,沒什麽可在意的。

“我爹很看不慣我留你下來。”梁青露笑道,“他覺得不該讓你在軍營裏待太久,誰知道你會看到什麽,又添油加醋寫點什麽報給朝廷。”

“那你怎麽說的?”

“我說戚監軍畢竟是朝廷派來的,又是皇帝身邊的紅人,太過苛待只會傷了和氣,還落人把柄。反正白臉紅臉都要有人唱,那群男人拉不下臉面,那不如讓我來和戚監軍套套近乎,總不會有什麽壞處。”梁青露道。

“嗯,戚監軍很滿意,下次會給朝廷寫些好話的。”戚卓容正色道。

梁青露樂得拍了一下她的頭。

“不過你也快要烤不到我的火了。”梁青露撥着火堆道,“戰線已經北移,一半漠北軍都要拔營,這裏只留兩個副将守城。”

“不帶我去麽?”

“我爹可不想帶着你,你又不守軍紀,不聽軍令,萬一出了事還得我們擔責,可不是個累贅麽?你就好好留在城裏罷。”梁青露說。

戚卓容:“可我若不與你們同去,我給宮中報什麽?”

“以你的本事,還怕沒東西寫?”梁青露想了想,又道,“你也別想讓我帶着你,我沒那個工夫。我爹這次撥給我一支先鋒軍,雖然最危險,但也是最容易掙軍功的。富貴險中求嘛。”

火光在她眼底搖晃,梁青露沒有說的是,近期幾仗打得太過順利,她和梁靖聞都懷疑其中有詐,此次北行須得做好萬全的準備,也須做好最壞的打算。

戚卓容低下頭,裹了裹身上裘襖,再擡頭時臉上已恢複了笑意:“好,那我聽師父的,不給你們添麻煩。”

“你若真閑得慌,就好好在這甘州走走。假如你先前跟我說的是實話,那小皇帝确實受你影響很深,你就更應該好好記住這裏的一切。”梁青露嚴肅地說,“你也知道,梁家盤踞漠北多年,朝廷一直耿耿于懷,将來若是我爹去世,朝廷必然從我身上開刀。我不瞞你,我不願做那被卸磨殺掉的驢,更不想當個只會逃避的閨閣婦人,但同樣的,我也沒有當‘土皇帝’的想法,我只求我該得的,其他的,該還給誰就還給誰。阿姣,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戚卓容先是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而後唇畔笑意漸漸加深。

“我明白了,師父。”

火堆裏發出哔啵的聲響,幾點火星飛濺出來,落在她們腳邊。

交易就此達成。

……

如梁青露和梁靖聞所料,先前的多次大捷,确實是瓦剌有意示弱,待到引得漠北軍北上,對方利用地理優勢立時發起劇烈反撲,展示出了與先前大相徑庭的實力。好在漠北軍也并不是全無準備,損失不算多,只是雙方差距一下子拉近,戰場便陷入了膠着之态。

不得不承認瓦剌的新首領頗有手腕,能與經驗豐富的漠北軍抗衡如此之久,讓漠北軍很是花了一段時間去适應他全新的戰術風格。不過,倘若梁靖聞還是盛年,應該也不至于花費如此之久。這場戰事從冬天拖到了夏天,又從夏天拖到了冬天,期間偶有停戰,大軍回城休整,戚卓容便能見到梁青露心事重重地在她的牆頭喝酒。

“師父。”她揣着袖子,仰起臉喊她,“軍中禁止飲酒。”

“小聲點。”梁青露從牆頭跳下來,飲盡囊中最後一滴,而後一把勾住戚卓容的肩膀,郁郁道,“阿姣,我爹快不行了。”

雖然早有預料,但沒想到會這麽快。她最近才忽然意識到,瓦剌那拖拖拉拉、纏纏綿綿的打法不僅僅是為了空耗他們的火器與糧草,更是為了生生把梁靖聞熬過去。

這個昔日的戰神,曾讓瓦剌聞風喪膽的大紹悍将,也會有英雄遲暮的一天。将近一年的戰事極大地損耗了他的心神,他身有舊疾,又添新傷,倒下只是彈指的事。

不需要戚卓容做出任何回應,梁青露咬牙道:“……卑鄙的瓦剌人!以為漠北沒了我爹,就撐不下去了麽!”

戚卓容偏頭看着她。她瘦得狠了,兩頰凹進去,眼下也有了細紋與青黑,但她的眼睛卻比從前更亮。

“喝點水,漱漱酒氣,然後就回去罷,梁經歷。”戚卓容道。

已經升了軍職的梁青露用力地拍了一下她的後背,而後一言不發地離開了。

梁靖聞死在第二年的夏末。他其實本不至于死得如此之快,在城裏靜養些時間還可多活幾個月,可他是武将,他寧願死在馬蹄之下,也不願死在病榻之上。

朝廷發來诏書,追封梁靖聞為鎮國将軍,擢了一名他手下一名副将為總兵,同時外派了一名京中武官到甘州,直任指揮佥事。明眼人都瞧得出朝廷的意思,既想穩定軍心,又想将勢力滲入漠北軍中。

只有戚卓容還知道另一層意思——她每月一封密信送往京城,筆跡穩健,思路清晰,健康得不得了,這顯然讓有些人坐不住了。新來的佥事姓張,戚卓容先前并不認識,但這張佥事一來就熱情相邀戚卓容到他帳中坐坐,還對她住在城中小宅子裏頗為不滿,說什麽“既是監軍,便該與将士同吃同住,豈有獨住城中之理”,要求她搬到軍帳裏來。

這遭到了原漠北軍的一致反對。梁青露是其中态度最激烈的,結果被張佥事一頓呵斥,要降她的職,最後還是被新總兵給攔住了。于是戚卓容搬進了軍帳,梁青露也保住了職位。

梁靖聞剛死不久,瓦剌攻勢更加猛烈。漠北軍有一套習慣的作戰風格,偏偏這張佥事來了之後,為了顯示自己的才能,以及彰顯自己在軍中的威望,非要強行插手,屢屢與總兵爆發矛盾,把軍中一幹人等搞得焦頭爛額。

梁青露怒而拍桌:“他嚣張什麽,不過是個佥事罷了,總兵發令,豈有他頑抗的道理!”

戚卓容顯得淡定許多,還在對着日光補自己衣服上的洞:“他是朝廷的人,你殺不得他,總兵也殺不得他。”

師父就是這樣,于她而言打打殺殺容易,但一牽扯到什麽官場心術,便容易脾氣急躁。

“難道就由着他這樣在軍中作威作福?”梁青露憤然,“這段時日我軍屢屢敗退,雖有我爹去世的緣故,但明顯若不是這個姓張的胡來,我漠北軍何至于此!”

“我們殺不得他,自有別人來殺他。”戚卓容補完衣服,對着光扯了扯,确認沒有問題,這才把針線收了起來,“他讓我跟着你,無非就是因為你這兒是先鋒軍,傷亡高,既可讓我跟朝廷彙報你領兵有瑕,又能把我也變成這傷亡中的一員——上次要不是我有點本事,這可不只是衣服破個洞的問題了。既然如此,那咱們也只能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了。”

九月初,剛上任沒幾個月的張佥事就在與瓦剌的交戰中身中流矢,不治身亡。他多名從京中帶來的部下也有不同程度的受傷,懷疑是漠北軍中有人報複所致。對此,梁靖聞舊部、兼新任甘州總兵只冷冷一笑:“這軍中傷亡的多了去了,上次一戰,連我都負了傷,那梁老将軍的女兒更是沖鋒陷陣遭到暗箭,至今還下不了床,難不成也是軍中有人報複?”

那幾名部下雖有不服,但也無話可說,只能忍下。

戚卓容慢條斯理地寫着她的密信,還不忘謊報一下她的受傷情況——畢竟各個将領都傷成這樣了,她若是一點傷沒有,似乎也不太好。她在末尾洋洋灑灑寫了一堆,還不忘把紙稍微揉皺一些,又“不經意”地蹭了點幹涸的血痕上去。

最近瓦剌打得大紹有敗退之勢,也觸動了大紹周邊其他一些小國家的心思。雖然未有大戰,但各處邊境也是紛亂不斷,又沒有漠北軍那樣紮實的軍基,便只能向朝廷求救。如此一來,朝廷的人馬又變得捉襟見肘,短時間內無法再外派一名武将增援漠北。

年初,大紹周邊的小國紛亂被陸續鎮壓,瓦剌進入寒冬期,軍備不足,大紹便趁機反撲。漠北軍憋屈了許久,終于又重振了精神,不僅收複了失地,還再次把瓦剌打回了喀西河以北——這裏面梁青露占主要功勞,她不僅自己是個不要命的,連帶着練出來的兵也不要命,就這麽用不要命的打法一路打了過去。她甚至還差一點就射中了瓦剌首領的頭顱,只可惜對方的騎術更勝一籌,到底被他跑掉了。

本來趁着寒冬期,漠北軍應當一鼓作氣、乘勝追擊,只可恨先前平定其他地方已消耗了大紹內庫太多,如今的軍需只能保障漠北的将士吃飽穿暖,再多的,可是一點也勻不出來了。

這可把梁青露氣了個半死,當着戚卓容的面,不知道把朝廷罵了多少遍。

戚卓容依舊在寫她的密信。

梁青露瞥她:“你到底在寫什麽?寫得也太長了罷!”

她想湊過來看看,卻被戚卓容擋住了:“我是監軍,這是密信,你若看了,是要掉腦袋的。”

梁青露罵罵咧咧地坐回去:“你最好讓朝廷再撥點糧草、火器和戰馬過來!”

“我只能禀明情況,但朝廷如何做,我無法左右。”戚卓容安撫道,“但你放心,這戰事雖然拉得有些長,但最後一定還是大紹勝。屆時我回了宮中,定然幫你說話。”

梁青露哼笑:“你在這兒待了這麽久,只見你去信,不見你收信,那小皇帝恐怕早就忘了你罷!”

戚卓容略一頓筆,擡首道:“不會的。”

“你怎麽知道?”梁青露說,“你別忘了他只是個孩子,幾年的時間,可改變的東西太多了。”

“莫咒我了,師父。”戚卓容背過身去,吹了吹寫完的信紙,“再咒我,你也落不着好,還是盼我點好的罷。”

這一年的年尾,朝廷再次派了個武将過來,仍是先前張佥事的職位,同時還帶來了大批量的糧草、火器以及戰馬等物資。

梁青露因軍功赫赫,官升得飛快,如今她和新的佥事平起平坐,很不把對方放在眼裏,只不齒道:“這個節骨眼上又派人來,分明就是想撈現成的好處麽!我們辛辛苦苦打了整年,終于捱到了冬天,他倒好,撿最容易的時候來打!”

“別氣了,至少今年國內收成不錯,他帶了那麽多軍需過來,也沒虧待将士們。”戚卓容道,“而且這個比上次那個圓滑多了,知道自己剛來,不能貿然出頭,不影響軍令下達,也就随他去罷。”

梁青露想想也是,勉強把火氣壓了下去,轉頭擦她的弓箭去了。

有了充足的物資,大紹勢如破竹,攻入瓦剌如入無人之境。開春之前,梁青露也終于如願以償地把她的箭矢射進了瓦剌首領的腦袋裏。

這場綿延了将近四年的戰事終于落幕,瓦剌繼任的首領戰戰兢兢地遞上降書,被快馬加鞭送進了京城。

“快要春天了。”英極宮中,一院早梅已然盛開,煙姿玉骨,冷香清氲。少年天子一身盤領窄袖袍,腰束金玉琥珀,負手微微仰頭立在梅樹前。

“是呢。”身後的年輕太監笑道,“再過幾天,那禦花園裏也就要熱鬧起來了。”

“今日上朝你也聽見了,此次大獲全勝,瓦剌遞了降書,承諾二十年不犯疆域,另每兩年朝貢一次。”

“這是大紹的大喜事,奴婢聽聞民間都在慶賀朝廷的英明。”

聞言,少年嘴角勾了勾:“朝廷自是英明,但功勞更大的,當然非漠北軍莫屬。诏書已經下了,甘州總兵等人不日便将啓程赴京領賞,你可知這意味着什麽?”

年輕太監想了想道:“意味着……陛下對他們很器重?”

“非也。”少年天子輕輕搖頭,唇角笑意忽而變得狡黠起來,“意味着,你該派人去把戚卓容的屋子好好打掃一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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