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多年不見,他其實已經大……

戚卓容知道此次回京途中勢必不太平,但她沒想到上路第三天就會遭到行刺。

彼時,她正在驿站的屋子內擦洗身子,忽聽得頭頂瓦片一聲輕響,她擡手抓起架上外袍一裹,衣袂飛揚間,一絲閃光如流星般竄出,只聽屋頂上傳來一聲悶哼,而後便是骨碌滾下的聲音。

驿站外全是守衛的兵馬,受了傷的刺客很快就被捉拿住。

戚卓容穿好了衣服出去,梁青露已然提了劍橫在刺客頸上,厲聲道:“你是何人,受誰指使?”

戚卓容抄着袖子,閑閑靠在二樓欄杆上,笑道:“梁大人,你們這防守不行啊,人都到我屋頂上了,若不是我随身帶了把暗器,恐怕今日小命就要不保。”

甘州總兵也從屋內走出來,出了這樣的事,他的臉色也很不好看:“吳佥事,這守衛是你負責,怎會有刺客出沒?”

吳佥事正是先前朝廷派來的人,見狀三步兩步上前,拱了拱手道:“是卑職辦事不力,卑職這就審問刺客。”

梁青露冷笑道:“吳大人忙得很,還是我來審罷!”說着她将劍抵得深了幾分,陰恻恻道,“你行刺戚大人,意欲何為?”

那刺客被扯下面罩,長着一張平平淡淡的臉,望向二樓的戚卓容時,眼中卻有幾分困惑:“你真是戚卓容?”

戚卓容嗤了一聲:“難不成你是?”她扶着樓梯悠悠走下,道,“連要行刺誰都搞不清楚,虧你還來做刺客。說罷,你為什麽要殺我?”

那刺客咬了咬牙,眼見自己是跑不掉了,猛地道:“戚卓容雖是個閹人,但我明明——”

嚓!

戚卓容指尖柳葉镖一轉,冷着臉道:“這人說的話我不愛聽,我把他殺了,諸位沒有意見罷?”

堂中幾人看着胸口鮮血淋漓的刺客,四下沉默——當着戚卓容的面喊閹人,是嫌自己命長?

只有吳佥事說了一句:“這刺客來歷不明,還需要仔細查驗。”

“那吳大人就請便罷。”戚卓容轉身上樓,沒走幾步忽然又停下,回頭對梁青露揮了揮手裏的薄刃,“這柳葉镖用着甚好,還要多謝梁大人割愛。只是快用完了,不知您那兒還有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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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青露沒好氣道:“沒了!依戚大人這種用法,有十箱也不夠!”

戚卓容遺憾地走了。

次日一早,大家整隊出發,戚卓容策馬到吳佥事身邊,問道:“吳大人昨夜可查出什麽來了?”

“這刺客身上幹幹淨淨,什麽痕跡也沒有,查不出來歷。”吳佥事搖頭嘆息,“戚大人還是心急了些,總該從他嘴裏問出點什麽,再殺了不遲。”

戚卓容皮笑肉不笑:“我這個人心胸狹隘,他冒犯我在先,我留不了他。反正一擊不成,還有下次,說不定能從下一個刺客口中問出什麽呢,吳大人說是嗎?”

吳佥事道:“戚大人說笑了,此次确是吳某辦事不力,才讓刺客混了進來。不會有下一次了。”

吳佥事很快被總兵叫走,梁青露見她身邊沒了別人,才狀似無意地靠了過來,低聲問道:“你昨夜為什麽突然動手?”

戚卓容言簡意赅:“他欲偷襲時,我正在擦洗。”

梁青露恍然。

雖然戚卓容行走在外無法沐浴,但至少也得擦擦身子,外袍褪去後只剩了裹胸,不知被那刺客看到了多少,趕緊滅口才是上計。

“你殺得太着急,不知道姓吳的有沒有看出來。”梁青露憂慮道。

“不殺也得殺了。”戚卓容說,“至于姓吳的,我們靜觀其變罷。”

那刺客話沒說完就被她一镖殺了,他究竟想說什麽,可猜測的方向有很多,吳佥事一一排查下去也得耗費不少時間。

這一路上帶了不少瓦剌上繳的戰利品,行路并不快,将近一月才走到京畿。軍隊駐紮在城外,不得入內,只有幾位将領可以于次日進宮觐見天子。

戚卓容站在城樓下,望着那熟悉又陌生的匾額,一時間有種時空倒轉之感。她離開時正值嚴冬,京中北風封裹、疏冷蕭瑟,如今歸來已是早春,處處可見新綠嫩紅,暖意融融,看了便叫人心生歡喜。

“你還不走?”梁青露在身後道。

戚卓容回頭笑了笑:“走了。”

她與他們不是一路人,既然已經到了皇城腳下,就應該即刻入宮,不需要等到明日。

“娘娘,戚卓容回來了。”

慈寧宮中點了新調的熏香,太後本在閉目養神,聞言不由蹙了眉頭。

她緩緩睜開眼睛,嘆了口氣,道:“人在哪裏?”

“在東華門外。”柏翠回答,“是讓他先去見陛下,還是來見娘娘?”

“他大約并不想見我,一心奔着皇帝去了。”太後撈起手邊的茶盞,輕啜一口,“既然如此,就讓他去見罷。陛下現在在做什麽?”

“似乎是在午睡。”

太後笑了笑:“那就更好了。傳下去,陛下午睡,任何人不得打擾。”

戚卓容跟着引路的太監一路疾行,面上端莊淡然,心底早已風起雲湧。

三年多前,她離京離得太過倉促,很多事情都來不及布置,到了漠北後才發覺自己幾乎是孤立無援。沒有人可以給她傳信,她對京中的消息可謂是一無所知。誰升了、誰貶了、誰病了、誰死了,她一概不知,就連小皇帝現在長成了什麽性格,她也完全不知道。

梁青露說她這樣很危險。聖心難測,遑論只是個半大孩子。她依靠一些奇技淫巧博得聖寵,将來也一定會被其他人取而代之。

可她能怎麽辦呢。她曾經也試圖培養自己的勢力,可這不是還沒成熟,就被迫前往漠北了嗎。少數幾個信得過的人,還沒有本事能千裏迢迢不引人注目地往漠北遞消息。

她只能賭,賭這三年多來,小皇帝還記得她的好處。倘若他對她已經失去了興趣,那她也有別的辦法重新讓自己有用起來。

行至英極宮前,尚未進門,便覺微風拂面。早春梅花的淡香迎面而來,院落中處處可見初紅疊翠,生機盎然,與她走時大不相同。

引路太監到此停步,她不動聲色地走進宮院,便見寝殿大門緊閉,一人着深緋色圓領袍拾階而下,圓圓的臉上堆出一個熱切的笑來:“戚公公!您可總算是來了,咱家等您等了好久!”

戚卓容盯着他瞧了半晌,面上才浮出一個恍然的笑來:“你是錢雀兒?多年不見,竟然長這麽大了。”

她還以為是誰取代了她的位置,原來是從前在她手底下駕車、給她做腳凳的小太監。

聽到這個稱呼,錢雀兒臉上笑意僵了僵,而後哎呀一聲,說:“陛下嫌咱家這個名字小氣,給重新賜了個,如今咱家叫錢鵲,喜鵲的鵲,可不是那小麻雀兒了。”

喜鵲就喜鵲罷,反正都是小鳥。想往上爬是人之常情,爬成功了心生炫耀也無可厚非,戚卓容不欲與他在這種話題上糾纏,便朝他拱了拱手:“錢公公,咱家随漠北軍一道回來,如今急着向陛下複命,不知陛下現在可忙?”

錢鵲伸出食指抵住嘴唇,搖了搖頭:“陛下正在午歇,戚公公不如稍等片刻?”

戚卓容:“陛下昨夜沒休息好?”

“那倒不是,陛下最近一年養成了午歇的新習慣,戚公公先前随軍在外不知道,如今回了宮裏,可要記住這一點。”錢鵲望了望日頭,“陛下剛歇下不久,可能得辛苦戚公公在此多等一會兒了。”

戚卓容笑道:“本就是做奴婢的,何來辛苦一說。”

她便走到一旁,靜靜立在廊下,等着小皇帝醒來召見。

她是目不斜視,卻難免引起宮中其他人注意。許多人還記得從前戚卓容的隆寵,如今見她一身青灰與錢鵲站在一塊兒,心中不免犯起了嘀咕。

遠遠的角落裏,有灑掃宮女躲在盆景後悄聲說話:“那個人是誰?怎麽連錢公公都對他如此客氣。”

“你剛來沒見過,他就是戚卓容,好幾年前龐王造反的時候,救過當今陛下一命,後來被派去甘州做了監軍。”年長些的宮女壓低聲音與她咬耳朵,“你別看錢公公如今風光,想當年也不過是給戚公公當腳凳的。”

“啊?”小宮女吃了一驚,“那他如今回來了,這宮裏頭還有錢公公的位置嗎?”

“這可說不準,都三年多了,變化太大了。聖意豈是你我能揣摩的?”大宮女抿着嘴笑了笑,“不過戚公公去了一趟甘州,看起來與從前不一樣了。”

具體哪裏不一樣,她也不是很說得上來。可能是膚色被曬得深了一些,也可能是長高了一些?她有些記不清了。想再提點小宮女幾句,一扭頭卻發現她正抱着笤帚杆,眼神直勾勾地從盆景縫隙中穿出去,釘在戚卓容身上,喃喃道:“他真好看,和別人不一樣。”

大宮女一巴掌拍在她腦後,低斥道:“胡思亂想些什麽?再好看也是個太監,你想和他當對食?”

小宮女委屈地收回眼神:“沒有。”

“幹活去!”大宮女趕她,“待久了當心被發現!就算戚公公不生氣,錢公公也要生氣的!”

因是早春,盡管午後陽光燦爛得讓人眯眼,但曬在身上也不覺得熱,只是微微有些暖意。戚卓容許久沒有如此端正地站過,時間久了便有些僵硬,她剛動了動脖子,便聽到邊上錢鵲道:“戚公公可是乏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既然回到了宮裏,那咱們也只能按着宮裏規矩來。”

“錢公公說的是。”戚卓容道,“只是過去多久了?将近半個時辰了罷?陛下平時也都睡這麽久嗎?”

錢鵲一怔,而後迅速恢複正常道:“陛下近來忙着瓦剌投降的事,說不定是累着了。戚公公不必着急,陛下并不是因為對你有意見才不召見你的。”

“咱家并無此意,錢公公多慮了。”戚卓容說,“這宮裏頭日子閑逸,站多久都無妨,總比在那漠北動刀動槍的安全。咱家感恩還來不及,又何來着急之說呢。”

錢鵲扯了扯嘴角。

又過了片刻,連錢鵲也隐約覺得不對勁兒了,上前輕輕敲了敲門,在外喚道:“陛下起身否?可要奴婢伺候?”

寝殿裏一點動靜也沒有,仿佛裏面的人真的在熟睡。

錢鵲擡頭看了看日頭,沉吟了一會兒,略擡了聲音道:“陛下,那奴婢先進來伺候了。”

等了幾息依舊無回應,錢鵲便輕手輕腳地推門進去,結果沒走幾步,屋中便傳來他的一聲慘叫:“刺客!有刺客!”

戚卓容一凜,率先沖入了殿中。

錢鵲跌坐在地,驚恐地睜大了眼,他所望的方向,小皇帝正以一種昏死的狀态被人從床上拖起來。他頸部橫着一柄雪亮的匕首,匕首的主人手指修長,身形高且痩,整張臉被一塊薄薄的面具覆住,只餘瞳孔銳利:“再往前一步,我就殺了他!”

聞訊而來的禁衛将大殿團團圍住,卻礙于他手中皇帝不敢輕舉妄動。

他一步步往前走,禁衛們就一步步往後退,就連錢鵲,也在幾次試圖站起來失敗後,索性撐着地面一點點往後挪。

唯有戚卓容巋然不動。

“放開陛下。”她開口。

“以為我傻?”刺客哼了一聲。

“你所求什麽?”

“你不必知道。”他一只手從小皇帝肋下穿過,将他提起,另一只手則持匕一直停留在他頸側,“讓開。”

他手腕一動,匕首便在小皇帝咽喉處拉出一條薄薄的血線。

“陛下!”錢公公大驚失色。

戚卓容瞳孔一縮,就見小皇帝似乎是被生生疼醒過來,懵了一瞬,而後臉色慘白道:“怎麽回事?你是誰,膽敢挾持朕?”見刺客不為所動,又連忙道,“都退後!退後!”

禁衛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點一點艱難地退出了大殿。

刺客挾持着小皇帝來到空曠的庭院內。院外不知何時又來了一圈禁衛,密密麻麻嚴陣以待,還有弓箭手,已然攀上了院牆,張弓搭箭,随時準備射出滿弓。

小皇帝掙紮着喊道:“別亂來!朕還活着呢!”

刺客回首望了望屋頂,似乎是在計算自己上去的把握。就在這時,一道淩厲劍鋒從身後攻來,刺客傾身一避,匕首壓得更深,鮮血争先恐後地滲了出來:“你就不怕我真殺了他?”

戚卓容冷笑道:“你試試看。”

她手腕一旋,臨時從侍衛那兒搶來的長劍仿佛天生就是她的兵器一般,冷鐵割開面具,刺客一驚,連忙動手去按住。他一收手,戚卓容就趁機将小皇帝奪了過來,目光在他脖頸處的傷痕上停頓一瞬。

刺客見已經失利,縱身一躍,如騰雲一般上了大殿屋頂。

霎時,萬箭齊發,咻咻的風聲中裹着小皇帝的嘶叫:“留活口——”

他這麽一喊,倒叫弓箭手不敢再輕易動作——那刺客輕功驚人,上蹿下跳,誰知道哪一箭會不會正好射中要害?

戚卓容以劍作支,讓小皇帝半靠在自己懷裏。她皺着眉還未開口,就見旁邊的錢鵲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連滾帶爬地撲了過來:“陛下啊……”

小皇帝恍若未聞,不顧尚在流血的傷口,抓住戚卓容的袖子,望着她道:“你不去追?”

“追刺客輪不到奴婢,陛下安危更重要。”戚卓容沉聲道,“焉知此處不是聲東擊西,還有其他埋伏?”她轉頭看向錢鵲,喝道,“還不去傳太醫!”

錢鵲一愣,被戚卓容用那種淩厲的眼神注視着,久違的戰栗感湧上心頭。他踉跄奔出去喊太醫,中途還摔了一跤。

戚卓容盯着小皇帝的傷口,因不知那匕首是否有毒,她也不敢擅自包紮,只能保持着這個半跪的姿勢,讓虛弱的他倚得更容易些。

“戚卓容……”小皇帝看着她,臉色雖白,眼神卻亮。

“奴婢在。”

他忽而笑了,頸上的鮮血緩緩滴落,浸染了石磚縫隙裏的落梅花瓣。血的味道混合着梅香,在陽光下透出一種熱切又清冷的古怪氣息。

戚卓容垂眼與他對視,這才驚覺多年不見,他其實已經大變了模樣。

他已經十二歲,兩頰褪去了幼童特有的飽滿豐肥,顯出柔和流暢的線條來。身量也抽長了不少,若是站直,說不定比自己下巴都要高了。

他還穿着雪白的中衣,烏黑的頭發散亂地鋪在身後,眼瞳因失血顯得微微迷蒙,卻又因為在笑,而生出一種稚嫩的篤定來。

少年天子撐着她的膝蓋,喘了口氣,慢慢站起身來。衆目睽睽之下,他擡手抹了一把脖頸,對着指縫間的血跡看了看,一字一頓道:“戚卓容,救駕有功,當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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