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這枇杷很甜
二月十八,春分,宮中開宴,以飨甘州衆将。
其實慶功宴本該在他們入京次日就舉辦,但那時正逢小皇帝遇刺,諸事紛擾,不宜辦宴,因此才推遲到了春分日,等小皇帝脖子上傷痕淡了,才正式開宴。
小皇帝與太後坐在上首,下方是文武百官,左右各一側,絲竹聲聲中,美貌宮婢如流水一般上前布膳。因為太後特意說了不必拘束,本就是慶功宴,當然是越熱鬧越好,所以官員們也不再拘禮,或凝神賞樂,或與人閑談,再有膽子大點的,還敢走下座席,去敬甘州幾位将領的酒。
戚卓容跽坐在小皇帝身邊,正在給他一顆一顆地剝枇杷。這是從大理連夜采摘快馬加鞭送入京城的早春枇杷,剛呈到她面前時甚至還帶着凝結的露水。
“戚卓容。”小皇帝突然偷偷喚她。
“陛下有何吩咐?”她一邊問,一邊順手把一個剝完的枇杷放進他的碗裏。
“這枇杷很甜。”他像獻寶一樣神神秘秘地說,“你要不要嘗一個?”
“這麽多人,陛下的一舉一動都被看着,奴婢還是別冒這個險了。”戚卓容說,“陛下喜歡的話,就多吃幾個。”
“那待會宮宴結束了,朕讓人去你屋裏送一籃。”
戚卓容垂眉笑道:“好,多謝陛下。”
小皇帝一邊咬着枇杷,一邊跟她小聲念叨:“你看,人都趨利,按理來說今日宴會上最重要的兩個,一個是郭守達,一個就是梁青露,前者是甘州總兵,功勞最重,後者是梁靖聞的女兒,又是大紹第一女将,想結交的人不在少數。可事實上去敬酒的人,雖然把每個人都敬了一遍,但還是在吳知廬那兒停留寒暄得最久。可見大家心裏都有數,郭守達和梁青露走不長,還是跟着吳知廬才有前途。”
戚卓容低低應道:“是。而且近來民間對梁青露頗有一些閑言碎語,像是有心之人故意煽動。”
“梁青露沒能升任,她對朕可有怨言?”
“意料之中罷了,她并無怨言。”戚卓容道,“只是眼下最要緊的是如何将吳知廬除掉,他除掉了,梁青露自然也就上去了。”
吳家依附陳家,若是兵權被陳家拿捏住了,小皇帝奪權就只會是奪了個寂寞。
“看來你已經有計劃了?”小皇帝嚼着枇杷,目光看向場中奏樂的樂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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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眼中帶笑,仿佛兩個人只是在品評樂師表演。
“奴婢近日在查打仗期間吳家的錢賬往來,像他們這樣的人家,一定耐不住從軍饷中動些手腳。”
貪污軍饷是無可饒恕的死罪,她燕家滿門當年就是死在了這上面。
“若是他們賬做得幹淨,你查不到呢?”
“那自然還有別的路。”戚卓容剝完了所有枇杷,用濕帕慢條斯理地擦着手指,“陛下想想,梁青露腹部中刀墜馬,這才傷了身子,可她穿着盔甲,瓦剌的刀再鋒利,也不至于從前腹捅到後背罷。”
小皇帝有一瞬的驚疑:“是吳知廬動的手腳?你有證據?”
“沒有。”戚卓容幽幽道,“不過,若被逼急了,生造個證據出來,也不是難事。”
他二人正在上面喁喁私語,忽聽得下首一片驚呼,連奏樂的樂師都忍不住錯了拍子,回首望去。
只見群臣座席一片混亂,所有人都望向中央,那裏本該站起飲酒的郭守達不知為何突然仰面跌倒,被旁邊的梁青露眼疾手快地扶住。
他杯中的酒潑了一地,而站在他案前敬酒的那名官員已然吓得面如土色,連連擺手道:“不是我,不是我!”
郭守達倒在梁青露懷裏,雙眼越睜越大,嘴唇急促地翕動了幾下,而後哇地噴出一口黑紅濃稠的鮮血來。
群臣紛紛站起,大駭失色。
“郭大人!郭大人!”梁青露又驚又急,“來人!來人!”
她晃着他的身體,又拍了拍他的臉,可郭守達毫無反應,徹底昏死過去。
太後猛地站了起來,高喊一聲:“太醫!宣太醫!”
戚卓容比她更快,已經奔至郭守達身邊,一聲令下:“大殿所有入口全部封閉,任何人不得出殿!”
一片嘈雜中,她問梁青露:“他方才在做什麽?”
“只是在飲酒!”
戚卓容淩厲地看向那名敬酒的官員,他被這變故吓得跌坐在地,手抖個不停,半句話都說不出來,仿佛下一個暈倒的就是他。
戚卓容撿起掉落在地的酒杯,杯底還剩了幾滴酒液,她湊近聞了聞,沒聞出什麽來。
太醫匆匆趕到,一把脈,臉色便白了:“啓禀陛下,啓禀娘娘,郭大人……郭大人已經……”
“你說什麽?”梁青露難以置信地喝道,“當着陛下和娘娘的面,休得胡言!你若是年紀大了,便換一個來!”
“梁大人,您看看郭大人的模樣,也該知道,臣已經無力回天了呀。”太醫苦着一張臉道。郭守達唇色烏紫,臉色慘白,半點氣息也無,顯然已經毒發身亡。
梁青露不可置信地喃喃:“怎麽會……”
戚卓容把酒杯塞到太醫手裏,言簡意赅道:“驗!”
太醫觑了她一眼,只覺戚卓容面色可怖,陰沉得能滴水,連忙把那幾滴酒液倒在白瓷碗裏,仔細觀察了一番,又低頭嗅了嗅,最後用一支銀針蘸了一下,又點在舌尖嘗了嘗,而後迅速用清水漱了幾遍口吐淨,這才敢顫巍巍着确認道:“啓禀陛下,啓禀娘娘,這杯子裏的酒,确實有毒。郭大人喝得多了,這才毒發身亡。”
戚卓容拎起桌上酒壺:“再驗!”
太醫又驗了一遍,道:“這酒壺裏的酒是無毒的!”
戚卓容冷笑:“酒壺裏無毒,倒出來就成了有毒的?這壺裏又沒有機關,一眼就看得到底,那是誰能在倒酒的時候動手腳?”她把目光投向一旁瑟瑟發抖的敬酒官員。
那官員滿頭冷汗,生死之際,突然就想起了頂頂重要的細節,慌忙道:“我、我想起來了!我敬酒前,正逢有舞女表演,那些舞女給周圍每位大人都滿上了酒,我過來敬酒的時候,郭大人的杯子還是滿的,我根本沒有動過他的酒壺和杯子!”
周圍大臣紛紛點頭,表示他所言不假。可這麽多人喝了酒,中毒的只有郭守達,顯然是有意為之。
“前有陛下遇刺,今有朝臣中毒,真是豈有此理,真當我朝廷無人,可以任由欺辱嗎!”太後勃然大怒道,“把那倒酒的舞女帶上來!”
過了片刻,禁衛來報:“啓禀娘娘,那給郭大人倒酒的舞女……死在淨房了。是自盡而亡的。”
無人敢出聲。
只有梁青露緩緩放下了郭守達的屍體,眼眶漸紅。
她喉頭滾了幾滾,才艱難道:“陛下,娘娘!郭大人自接任甘州總兵以來,無一日不把生死置之度外,只為還百姓一個太平,還大紹一個安穩!可他沒有死在漠北,沒有死在瓦剌人的刀箭火炮之下,卻死在了大紹的京城,死在了自己的慶功宴上!這幕後之人何其歹毒!若是今日之事傳揚出去,百姓該如何看待朝廷!臣,懇請陛下、娘娘,查明此案,嚴懲兇手,還郭大人一個公道,還甘州将士一個公道,還千千萬萬大紹百姓一個公道!”
她驀然跪下,以額叩地,悲泣之聲令人動容,幾名文官已背過身去,不忍再視。
殿門緊閉,夜風刮過,依稀能聽到外面嗚嗚咽咽的風聲。這大殿雕梁畫棟、金碧輝煌,人人衣冠楚楚、光鮮亮麗,美酒佳肴,管弦踏歌,這本該是一場君臣盡歡的慶功宴,可卻以這樣慘烈的結局收場。
她其實和郭守達的關系并沒有多親近,當年他還是父親部下的時候,也曾看不起她,卻敗于她的拳下。後來父親去世,他接任甘州總兵,深知社稷為重,對她委以重任。他們冰釋前嫌,作戰配合一貫很好。他曾悄悄告訴她,自己當初也不是看不起她,只是以為她和她二哥一樣,沒什麽真本事,靠着梁靖聞才進入軍中,尤其是她還是個女子,一定是把梁靖聞哄昏了頭才得逞的。可後來看她有真本事,也漸漸改觀,只是仍覺得有些丢人,自己在梁總兵手下征戰這麽多年,卻還比不過一個剛入伍的女子。
那時她笑道,你能當上甘州總兵,自有你的本事。你行事比我穩重,知道是你押後,我率先鋒軍在前作戰也才會安心。
前兩天郭守達還私下來找她,與她商讨倘若吳家要争這個甘州兵權該怎麽辦,她還信心滿滿地表示她有貴人相助,定會擺平此事,可誰知……可誰知……
“你先起來,此事事關重大,定會給一個交代。”太後肅道,“黃大人,此案交由刑部處理,務必在三天之內查明究竟是何人所為!”
“是,娘娘!”黃尚書道,“那舞女定是受人指使,臣這就着手去查那舞女近來的行蹤。”
太後目光掃過群臣,厲聲道:“今日之事,誰都不許說出去!一切等案件查明後再作公告!”頓了頓,神色又微微軟了些,哀聲道,“郭大人的屍首先存于宮中,梁大人,若是城外軍士問起,還須得你拖延一二。”
梁青露十指嵌入掌中,幾乎咬碎銀牙:“……臣,遵旨。”
與他們一同上京的還有一部分精銳,只是将領可以住在城內,這些士兵卻只能駐紮在城外,無法面聖,但可接賞賜,也算是一種恩澤。倘若他們知道自己的總兵去了一趟慶功宴人就沒了,還不知會鬧出什麽事來。
太後安排好一切後,便作身體不适狀,意欲回宮。小皇帝臉色蒼白,看了戚卓容一眼,戚卓容道:“奴婢來監督善後。”
這一切都發生得太快,小皇帝袖下拳頭死死攥緊,卻不得不沉默地跟着太後離開。
所有人被關在殿中,各懷心思,一言不發。
郭守達屍體被運走,所有物證也被刑部的人收走,等到終于過了慶功宴該結束的時間,所有大臣才被允許離宮,而到過殿中的所有宮人、樂師、舞姬等都被統一看管起來,案件查明後才可放出。
只有梁青露遲遲不願離開。
戚卓容走到她跟前,道:“走罷,你留在這裏也沒什麽用。”
梁青露擡起頭,臉頰上兩道淺淺的淚痕,讓戚卓容怔了怔。這麽多年,她都沒有見過梁青露掉淚,連梁靖聞死的時候都沒有。
“我覺得不值。”她微不可察地呢喃道,“這樣的朝廷,我覺得不值。我爹、我、郭守達、還有其他那麽多人的付出和犧牲,都像一場笑話一樣。”
戚卓容瞥了門口背對她們的禁衛軍一眼,用只有兩個人聽得見的聲音說:“我現在不便和你多說,你先回去冷靜一段時間,我一定想辦法。”
梁青露注視着她,一字一頓:“我要當甘州總兵。”
戚卓容:“好。”
“你的那個小皇帝,今日一句話都不說。”梁青露苦笑着喃喃,“他真的能相信嗎?他是太後的兒子,身上流的是皇家的血!他現在為了奪權可以重用你,焉知奪完權後,他會不會就要你的命?兔死狗烹,鳥盡弓藏,不過如此。”
就像郭守達,需要他攻打瓦剌的時候,可以提拔他為甘州總兵,給他自由作戰的權力,等到瓦剌投降,連讓他過完慶功宴的時間都不肯施舍半分。
戚卓容道:“他們不一樣。”
梁青露擡手抹了一把眼睛,轉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