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你今夜陪朕睡罷

戚卓容拖着疲憊的身軀回到英極宮,看寝殿窗戶一片漆黑,便問門口當值的太監:“陛下睡了?”

“一回來便睡了。”

戚卓容沒有進去,折回自己的角房。她關上門,一邊點燈一邊面無表情道:“你給我下來。”

“喲,發現得挺快啊。”司徒馬從房梁上跳了下來,“我特意藏了氣息,怎麽這都被你察覺了?”

戚卓容沒有心情和他廢話,問道:“有事?”

“你們今天在慶功宴上是不是發生了什麽?”司徒馬撓了撓頭,“陛下歇得也太早了,而且看起來心情很不好。他讓我轉達,等你收拾好了就去見他一趟。”

“知道了。”

司徒馬:“所以發生了什麽?”

“明日再同你說。”戚卓容冷冷道,“我現在要沐浴,你快點出去。”

“不就是洗個澡嗎,一邊洗一邊跟我講講呗。”司徒馬好奇道,“出什麽事了,這麽嚴重?”

“我倒數三個數,你再不滾,我就揍人了。”

司徒馬這才收了嬉皮笑臉,讪讪道:“幹嗎嘛,我又不稀罕看你……”說到這兒仿佛終于意識到洗澡對太監來說意味着什麽,連忙閉嘴,三下五除二溜了出去,不敢再去冒犯太監那點可憐的自尊心。

盛着熱水的浴桶被擡了進來,戚卓容插好所有門栓窗栓,放下窗上的紗簾,反複确認牆角屋頂和窗下沒有人偷聽,這才把一架四面可折疊的屏風圍到浴桶邊,褪盡衣服,踩進了浴桶裏。

她把自己埋在水下,整理了一會兒心情,才草草洗完出浴,換上幹淨衣裳。頭發還濕着,她擦幹水分,把發髻盤起,端了一盤安神香來到寝殿門口道:“陛下今日累了,我進去點份香,免得夜裏夢魇驚擾。”

值守太監為她開了門,一線光漏進殿中,又很快消失。戚卓容揭開香爐蓋子,将那盤安神香放進去點了,這才走到禦榻邊上,輕聲道:“陛下,您找奴婢?”

黑夜中一團影子坐在床角,聞聲只是悶悶道:“你坐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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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卓容便撩開帳子,在床沿坐下。

“坐進來。”小皇帝道。

戚卓容只好脫了鞋履,爬進內側,與他一起并肩靠牆,屈膝而坐。

還好剛換了幹淨衣裳,她心想。

小皇帝起身把被她挂起的帳子放下,床外屋景頓時變得越發朦胧晦暗,仿佛他們兩個正一起被關在一個狹小的空間,閉塞卻也安全。

“朕一直覺得,朕已經很努力了,速度已經很快了,你不在的那幾年,朕每天都在想要怎麽維護母後對朕的信任,怎麽才能避人耳目與宮外取得聯絡……朕想盡辦法,與太傅反複商議,才讓寒門一些官員找到機會升至高位,讓他們在朝堂上可以與世家分庭抗禮,讓陳家、吳家之流至少有所忌憚。”小皇帝把自己裹在被子裏,低頭哽咽,“可是他們怎麽敢這樣大膽,在慶功宴上、當着朕的面、當着文武百官的面,就這樣毒殺一個二品大員!”

他難以描述自己目睹郭守達倒下去時內心的震驚與憤怒。可他甚至不能表現出自己的憤怒,只能畏縮着倒退幾步,靠到太後身邊尋求庇護。

豈能如此,豈敢如此!

“陛下,凡事不可能一蹴而就,你已經做得很好了。”她伸出手,在他頭頂輕輕拍了拍。

他終究也才十二歲,前有寒門在朝堂不斷崛起,後有內宦在宮中攪弄風雲,他還能全身而退,不讓太後懷疑自己半分,已經很不容易。

“他們既然敢在明處下毒,一定已經做好了萬全的準備,刑部黃尚書和陳首輔私交甚篤,就算刑部裏有寒門的人,怕也只能查出他們想讓人查出的東西。”小皇帝抓住她的袖子,咬牙望着她,“戚卓容,你可有破局之法?”

戚卓容輕嘆一聲,眼神黯淡:“我沒有辦法插手,只能看他們查出了什麽,再随機應變。”

兩個人陷入長久的沉默。

半晌,他抿了抿唇,問:“戚卓容,如果朕失敗了,你會後悔選擇了朕嗎?”

“不會啊。”戚卓容轉過頭來,握住他冰涼的手,“陛下怎麽會這麽問?”

“母後遲早會發現朕一直在欺瞞她,倘若那個時候朕還沒有能力自保,至多就是被禁足,可你們卻一定死罪難逃。”小皇帝道,“你當初投靠朕,無非就是為了向劉鈞報仇,可以你的本事,就算不靠朕,也完全可以成功的罷。”

“怪不得陛下總是喜歡試探奴婢的忠心,原來是在擔心這些。”戚卓容望向帳子外朦胧的世界,勉強笑了笑,“奴婢又不傻,選擇陛下,當然是因為陛下與他們不一樣。一個劉鈞死了,還有許多個劉鈞活着,甚至劉鈞本人并不重要,他也只不過是一枚棋子,奴婢所遭受的一切都是執棋的‘果’,而奴婢想要的,是讓更多的人可以擺脫這樣的‘果’,這一點,惟有跟着陛下,才可以做到。”

小皇帝動了動嘴唇:“是麽。”

“是。”戚卓容用力地握了一下他的手,仿佛是在給他信心,“陛下不必妄自菲薄,路是對的,現在陛下身邊的人越來越多,只要堅持下去,就一定可以實現陛下的抱負。”

“從來沒有人跟朕說過這些。”小皇帝把臉埋在膝蓋裏,“太傅只教朕經世濟民之道,教朕如何當好一個儲君、當好一個皇帝,父皇駕崩後,以陳家為首的世家把持朝政,太傅憂心忡忡,更是對朕寄予厚望,朕不敢有半點辜負。朕身邊人雖多,但那些都是臣子、是下屬,朕不敢與他們推心置腹。”

戚卓容失笑:“奴婢不是臣子、不是下屬?”

小皇帝想了想,顯得有些迷惘:“朕不知道。”

他們應當只是合作默契的君臣,但他卻多次忍不住對他袒露心扉,信任超乎尋常的同時,卻又患得患失,生怕他棄他而去,轉投更光明的未來。

怎麽會這樣呢?所謂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倘若真的有臣子讓他能這樣懷疑,他一定會派人去監視其一舉一動,必要時幹脆舍棄。可戚卓容不一樣,他和那些人都不一樣。

他就好像是……一個朋友。

小皇帝細細咀嚼着這個詞。

他從出生起,就沒有朋友。身為太子,身為皇帝,也是可以有朋友的嗎?

他年紀比他大得多,見多識廣,面對他的各種疑惑,仿佛總是有答案可以随時解答。他待他不會像錢鵲一樣畢恭畢敬、唯命是從,也不會像秦太傅一樣,全然是一副鞠躬盡瘁的模樣,只有在戚卓容這裏,他才是放松的、自由的、坦誠的。

那些不敢在世家面前表現出來的驕矜與野望,不敢在太傅面前流露出來的忐忑與彷徨,在戚卓容這裏好像都有了去處。

“陛下願意與奴婢推心置腹,奴婢很高興。”戚卓容低聲道,“今日的事情,陛下多想也無用,不如養精蓄銳睡一覺,明日才好作打算。”

小皇帝安靜地點了點頭。

戚卓容服侍他睡下,然後輕手輕腳地穿好鞋履,正準備離開,卻聽他在後面道:“外間有個小榻,你今夜陪朕睡罷。”

“陛下不是早就不要人陪了嗎?”

她聽說自從她離開皇宮,錢鵲上位,小皇帝就忽然不願意留人在殿裏守夜了,只肯讓人在外面守門。大家都說陛下這是長大了,要做個獨立的男子漢了,也都不以為意。她回來後,錢鵲被禁足,她代行掌印之職,也沒有再在殿中守過夜。

“朕心裏難受。”他小聲地說,“要是旁邊有個人,心裏會好受一些。”

“好,那奴婢今夜就睡在外間的小榻上,陛下有什麽吩咐直接喚便是。”戚卓容答應得很快,不多時便鋪好了被褥,自己躺了上去。

裏間傳來小皇帝斷斷續續的呼吸聲,她知道他沒有睡着。她睜着眼,看着窗紗中透下的明淨月光,案上的安神香靜靜燃着,在月光中糾纏、攀升、又很快逸散了。

刑部查案查得很快。

順着自盡的舞女,刑部查遍她生前所有的交際,最後發現她在入宮獻舞前夜,曾與教坊司的一名女伶小聚一面,按理來說入宮前不應再随意外出,可這名舞女不顧規矩也要和女伶見面,可見關系匪淺。而這名女伶是教坊司中小有名氣的美人,追求者甚衆,近來卻都被人包下,恩客不是別人,正是來自于甘州軍中的一名都尉。

這名都尉是郭守達的手下,一開始被刑部審訊時,還咬死自己只是一時沒忍住眠花宿柳,與毒殺郭守達毫無關系,但是刑部裏都是什麽人,像都尉這樣腦袋沒有拳頭大的人哪是他們的對手,一不留神就被唬得說漏了嘴。後來刑部要嚴刑逼供,他一看到刑架就頓時慌了,也不等上刑就投降,承認是自己安排女伶與舞女接觸,轉交毒/藥下在郭守達的酒杯裏。

“不好了,不好了,出大事情!”司徒馬急急忙忙地闖進戚卓容的房間,戚卓容昨夜沒有睡着,眼下兩道青黑,正蘸了珍珠粉掩人耳目,防止被有心人看出端倪。

“以後不準不敲門就進來!我不在的時候也不許私自進我房間!好歹是在皇宮,若是被人瞧見你一個普通內宦這般不守規矩,會遭人懷疑的!”她斥道。

“哎呀現在哪是說這個的時候!你也是,還在這兒塗脂抹粉!滿城的太監沒哪個比你還好看的了,你收斂點罷!”司徒馬喘着氣,顯然一路趕來費了他不少力氣,“你讓我悄悄出宮去找梁青露,我去了,但我還在尋思見了面怎麽開口呢,門外面就突然闖進來一群官兵,號稱是刑部抓人,說梁青露涉嫌毒殺郭總兵,把她帶走了!我跟了一路,确實是進了刑部大門,就趕緊回來告訴你!現在外面百姓都沸騰了,都在打聽是出了什麽事!”

他咽了咽喉嚨,看見戚卓容桌上有茶,提起茶壺就往嘴裏灌,完事抹了把嘴道:“你光讓我去跟梁青露說不要意氣用事、輕舉妄動,這下可好,她想輕舉妄動也動不了了。所以這該怎麽辦?”

戚卓容的手指深深陷在珍珠粉盒裏,雪一樣的粉層幾乎被壓成了泥狀,緊緊地貼在青玉瓷壁上。

“好,好。”戚卓容點着頭,森森笑了幾聲,青玉瓷的粉盒摔在地上裂成了幾瓣。紅貼裏,犀角帶,馬牙褶,她衣帶當風,拂袖而起,雙瞳比漩海更深。

“備車,去刑部。既是要唱戲,又怎麽能只讓他們唱獨角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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