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長成了一個理想的帝王模……

小皇帝夜裏發起了高熱,太醫來看過後,說是白日裏淋了雨,沒有及時擦幹,晚上又穿得單薄,這才着了涼。

戚卓容看着面前一排宮人,低聲呵斥道:“咱家不在,你們便是這麽伺候陛下的麽!”

一名小宮女怯怯地說:“是、是陛下把奴婢們都趕了出去,說要一個人待着清靜清靜,奴婢們勸陛下先把衣服換了,可陛下不聽,奴婢們也沒有辦法……”

戚卓容按了按眉心,擺擺手:“出去罷。傳令下去,明天停一日早朝。”

小皇帝已經服了藥睡下,她走到床邊,隔着一層床幔看他。

小皇帝翻了個身,把背對着她。

戚卓容嘆了口氣,将燈燭熄了,不再多留。

次日,戚卓容尚在用早膳,司徒馬便十萬火急地敲門進來。

“怎麽回事?”他在她對面坐下,“一大早的,陛下怎麽說要讓我暫代東廠督主之職?你們吵架了?”

“沒有。”戚卓容說,“是我主動提出的。”

“你瘋了吧?”司徒馬吃驚地望着她,“這麽好的差事……”

“既是這麽好的差事,給你你為何不要?”

“那對我來說又不好……”司徒馬嘟囔道,“我覺得現在挺好的,有事的話,我就去辦事,沒事的話,我可以到處閑逛。這要是當了督主,豈不是還得沒事找事?你愛幹不幹,反正我不幹。”

“這話你去跟陛下說。”她道,“陛下給了我三年時間,這三年裏我先要鞏固好東廠勢力,而後讓渡部分權力于你,同時将下面的人培養起來,最後再慢慢把權力徹底移交,那時候,我就可以離開了。”

三年的時間還是太久了,依她看最好一年就結束,但這已經是小皇帝能做出的最大讓步。

他的理由是:戚卓容,倘若你那麽快就走,朝臣和世人定會以為是朕過河拆橋,那朕豈不是太冤枉了?何況你欺騙朕那麽多次,從朕那裏得了那麽多好處,現在朕需要你來報答,你卻撂挑子不幹了,世上哪有這樣的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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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都如此說了,戚卓容也無法再堅持。畢竟只要他再強硬一些,哪怕不放她走,她也不能抗旨。

“不是吧,你圖什麽啊?是遇到了什麽難事嗎?”司徒馬撓了撓頭,很是不解。

“連司徒馬這樣來去如風的神偷俠盜都能為陛下所用,那我不想繼續做這個東廠督主,又有何奇怪呢?反正這世上的怪事總是很多。”她笑了笑。

“罷了,懶得管你。”司徒馬起身,“我去找陛下,哪怕讓拾壹幹這個活兒,也別讓我幹。”

戚卓容看他出去了,繼續低頭用膳。用完後,便去了一趟東廠找履霜。

履霜聽後亦是驚訝,但很快便道:“那你打算去哪裏?也帶我一起去罷。”

“沒有想好,大約是找個偏遠些的小鎮,沒有人見過我的地方住下。種種菜,養養花,感覺這樣的日子也不錯。”戚卓容說,“你何必跟着我?你有京畿的田宅,住進去不是很好?”

履霜皺了皺眉:“不好。雖然父親已經平冤,但人人都知道我曾在教坊司待過,又有陳子固……現在也就是有你撐腰,才不敢對我如何,你若走了,我可怎麽辦呢?”

說得也有道理。戚卓容不禁有些愧疚:“連累你了。”

“督主別說這樣的話,若不是督主,只怕我這輩子都翻不了身。”履霜笑道,“這京城裏也沒什麽好的,盡是一些人模狗樣的衣冠禽獸,我都看厭了!等你定了地方,我就變賣了那些田宅,投奔你去。”

“不着急,還早得很呢。”

戚卓容留在東廠裏又處理了一會兒事務,快傍晚時才返回宮中。

小皇帝恹恹地坐在桌前,拿着折子看。

見是她進來,并沒有個好臉色:“你來作甚。”

“臣來探望陛下。”戚卓容說着,目光在他臉上掃了一圈,“陛下還在病重,既然勞累,就該歇着。”

“朕不敢歇。”小皇帝道,“這朝野變動,少不得有人升降,朕都得一一過目。對了,你那塊東緝事廠的牌匾,明日便挂上去罷。”

“可以挂了?”

小皇帝面無表情地嗯了一聲:“剛結束一番動蕩,現在挂上去,無人再敢置喙。也是時候敲打一下寒門了,朕一向寬待他們,此刻卻有少數一些人昏了頭,真以為自己要飛黃騰達了。朕若再不約束一下他們,假以時日,他們又得變成新的世家。”

“臣明白了,明日便安排下去。”

君臣對話結束,兩廂沉默。

半晌,小皇帝道:“司徒馬有沒有來跟你說,他不願當這個督主?”

“說了。”戚卓容說,“确實是有些為難他的性子,但目前沒有更好的人選。”

“是了,你們都為難。”小皇帝颔首,“都不願意接這個攤子,都要把事情丢給朕一個人來做。”

“陛下……”

她想說點什麽,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小皇帝八歲認識她,中間分別三年有餘,卻依然能如此看重她,讓她很是感念。但她不可能一直留在這宮中,小皇帝也終究有一天不再會依賴她,既然她遲早要走,還不如走得早一些,免得拖拖延延,夜長夢多。

“出去罷。”小皇帝說,“朕累了。”

戚卓容彎了彎腰,躬身退了出去。

時間過得很快,眨眼就到了新的一年。過去的大半年中,戚卓容以雷霆手段,快速壯大并鞏固了東廠勢力,專門刺探察聽京中各大部門、各級官員、各戶侯爵不公不法及風聞之事。有幾個寒門出身的官員半夜聚在私宅裏嘀嘀咕咕,不曾想東廠的探子連這種地方都會偷聽,當即吓得如鹌鹑一般,還沒來得及密謀出什麽,就已經全盤崩潰了。許多京中百姓都目睹過東廠當街抓人,被那兇惡的架勢吓得兩股戰戰,以致于民間吓唬小孩子都從“再不聽話,妖怪就要來吃掉你了”變成了“東廠就要來抓你了”。

第二年,戚卓容和司徒馬彼此拉扯,終于勉強達成了一個平衡,将東廠運轉了下去。東廠內部嗅覺靈敏的人或許察覺出了點什麽,但也不敢确定,而在外人看來,戚卓容依舊是那個風風光光、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東廠督主。

轉眼又到了常泰七年春,南方發生洪澇,朝廷撥了一筆赈災款下去,卻被辛苦上京的老百姓告發,說層層盤剝下去,到他們手裏不過幾碗米糧。小皇帝——或許也不能叫小皇帝了,皇帝大怒,下旨徹查,這一查便又是花去了不少的時間。按原本的計劃,皇帝是要外派戚卓容出去,給新建的行宮督工,讓戚卓容趁機退隐,但被貪污赈災款之事一耽擱,直到夏初了她還沒能走成。

原因無他,赈災款一案雖已結案,但東廠在查案的時候,拔出蘿蔔帶出泥,又發現了另一樁可疑的案子。南方受災最嚴重的包括曲靖府、順寧府等地,其中有一小縣名曰荷東縣,縣令竟然不知所蹤,無人赈災,全靠百姓互相幫扶。本以為是縣令在洪澇中失蹤,結果私下一查才知,這縣令竟然已經失蹤了整整一年,過去的一年裏,荷東縣根本就沒有縣令處理政事!全靠幾個師爺合計撰寫文書,糊弄上級。

此事沒有聲張,被東廠暗中呈交給了皇帝。皇帝擰眉思索片刻,召來了戚卓容。

“荷東縣令的事,你怎麽看?”

“據臣所知,荷東隸屬于順寧府,順寧物産豐饒,多礦山,尤其是荷東,地域雖小,卻出彩礦,色澤殊麗,質地堅硬,既可做賞玩之物,又可有武器之效,因此很是貴重。”雖然她卸任在即,但該做的事還是一件不落地做了,“采礦業在順寧早已有之,現在順寧的礦使名叫孫堂,是多年前劉鈞親自指派,在順寧已待了六七年。聽說他從京城去到順寧後,起初謹小慎微,後來發覺天高皇帝遠,行事愈發大膽起來。不僅插手地方事務,還與本地官員發生激烈矛盾。臣以為,這荷東縣令的失蹤,或許就與他有關。”

她還有些細節沒說,但相信皇帝心裏有數。聽說這孫堂在順寧大規模強行開礦,随意抓取壯丁,導致死傷不計其數,而他則借開礦之名中飽私囊,放任手下為非作歹,令百姓苦不堪言。許多本地官員也對此極為不滿,但上書揭發不成,反遭孫堂同黨報複,停俸削官都是小事,這荷東縣令,說不定就是栽在了這上面。

“天高皇帝遠。”皇帝咀嚼着這個詞,驀地冷笑起來,“朕遠居皇城,又沒長千裏眼順風耳,自然不知道他們都幹些什麽勾當。是朕疏忽了,光顧着整頓京城,竟忘了劉鈞京中的黨羽雖早已被鏟除,卻還有外放的漏網之魚。”

“陛下的意思是?”

“這幾年,朕也算是任賢革新、銳意圖治,總算令朝中風氣一新,像模像樣了起來。”皇帝指節輕輕敲着案上的鎮紙,眼中寒意森森,“這京中的事好不容易才解決,也是時候,把眼光放遠一些了。”

地方官員貪污赈災錢銀,已令他咬牙切齒,才砍了幾個人的頭以儆效尤,這會兒又多出來個劉鈞殘黨地頭蛇,怎能不讓他怒火中燒!竟然連朝廷官員都不放在眼裏,也不知這些年究竟坑害了多少無辜百姓和清良官員,實在該死!

“今日是五月廿五,再過幾日,便該入伏,戚卓容,讓你督工的避暑行宮建成了沒有?”

戚卓容道:“約莫還有半個月才能完成。”

“不,已經完成了。”皇帝篤定道,“等到入伏,朕便輕車簡從前往行宮避暑。只帶英極宮少數宮人、侍衛與東廠人等跟随。”

戚卓容略一思忖,便明白了他的意圖:“陛下是打算假借避暑之名,偷梁換柱,微服出巡,親自前往順寧一探?”

“不錯。”他幽幽地望着她,“朕看似坐擁天下,可十五載來,除了去行宮避暑,竟從未踏出過京畿一步,你說,這是不是十分可笑?朕的臣僚,朕的子民,究竟過着怎樣的生活,朕居然只能從文書上看到!文書是會騙人的,可眼睛不會,耳朵也不會。戚卓容,你不是正好要走嗎?那便陪朕辦完這最後一件案子,此事結束後,天高路遠,随你去處,你也不必再回到這令你厭倦的皇城。”

戚卓容沉吟不語。

這三年來,皇帝的飛速成長她都看在眼裏,他确實有意在與她拉開距離,不再像從前那般親昵,只與她保持着最合适的君臣關系。而他,也的确長成了一個理想的帝王模樣。秦太傅于半年前去世,皇帝親自守在榻側,已不再是那個會恸哭落淚的稚童。他只是緊緊握着秦太傅的手,沉默地垂着眉眼。

秦太傅欣慰地看着他,最後安然長辭。秦太傅高壽八十有四,這是喜喪,可戚卓容也看到,當夜皇帝在英極宮中悄悄點了一支白燭,然後枯坐到了天明。次日,如常整裝上朝。

她其實并不太贊同他微服親探的決定,在她的潛意識裏,哪怕他個子已經長得比她還高,她卻總覺得他還是需要保護的小少年。從京城到順寧,一路五千裏有餘,讓天子微服前往,想想便覺得心驚膽戰。

但她清楚,他不是在和她商量,而是在告知。

“既然陛下心意已決,那臣這便去着手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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