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不要搞得好像我們生離死……
京城的夏日總是悶熱。
入伏第二日,皇帝便前往新建成的行宮避暑。朝中事務暫且交由內閣打理——如今的內閣,已無首輔次輔之論,三人出身世家,三人出身寒門,人人權力相等,遇事共議,只有多數同意才可執行,如遇大事,可急奏一封,快馬加鞭送往行宮供皇帝裁決。
金碧馬車辘辘駛離皇城,禁衛在前開路,宮人在後随行,三日之後,大紹的皇帝陛下便會住進行宮,享受這難得的閑暇。
與此同時,另有一輛不起眼的馬車,悄悄從京城中一條巷道中拐出。
酷烈的陽光曬得人睜不開眼,昨日剛落過的大雨已然蒸發得一幹二淨,人人都悶着頭走路,唯有街邊涼棚下的小販,還在賣力地吆喝着在深井裏陰過的綠豆湯。牆角滋生的幾株青藤上挂了不知名的果,引來避暑的鳥雀偷偷啄食。
很尋常的景色,可裴祯元卻悄悄打起車簾,從縫裏往外偷看。
他穿着一件雪色交領,外罩一層薄薄的绀色繡金紋大袖衫,梳着常見的少年發式,一半披散在背,一半梳成圓髻盤在頭頂,以黑玉冠定之,加上他長眉薄唇、養尊處優的模樣,分明就是哪家大戶出身的小少爺。
最近幾年已經很難見到皇帝對外界事物如此感興趣的模樣,戚卓容低下頭,無聲地笑了笑。
這車中只有她和裴祯元二人,按理來說至少還應該多個司徒馬,但皇帝去行宮,身邊竟然一個親信也不帶,實在可疑,因此司徒馬須得先跟随帝駕前往行宮,和裏頭的“假皇帝”演上一段時間的戲碼,才能偷溜出來追上他們。
畢竟還在京中,裴祯元生怕被人瞧見,沒有多看,還是放下了簾子。頭一回出這麽遠的遠門,他靠在車壁上,顯得心事重重。
戚卓容沒有吱聲。他已不再是小孩子,用不着她開導,他若是有話想說,有話想問,他自然會開口。
馬車出城很順利。因為是秘密出行,就算是在東廠,也只有司徒馬、拾壹、拾肆三人知道。為了不讓消息走漏,車夫是戚卓容讓芥陽幫忙安排的,芥陽雖然不知道她要做什麽,但她向來聰明,從不多問,很快就找了個可靠老實的車夫,雖是土生土長的京郊百姓,但從未見過天顏,只當他們是哪家貴人,要外出探親。
他們宣稱要去慶陽府,雖然路途遙遠,但給的錢多,因此那車夫也就接了。裴祯元在馬車裏沉默不言,戚卓容見狀,便主動與車夫攀談起來,聊聊家裏的田地,聊聊每年的稅錢,聊聊父母妻兒,裴祯元便也挪動身位,往前靠了靠。先是靜靜地聽,後來再忍不住開口問上幾句,聽着這些再平凡不過的百姓生活中的點點滴滴,若有所思。
幾天後,他們抵達慶陽府,向車夫付了銀子,住進客棧裏暫時歇一歇腳。
戚卓容要了兩間相鄰的上房,囑咐裴祯元:“此處簡陋,少爺多擔待些,若有什麽事,及時喊我便是。”
裴祯元擰了眉頭:“我瞧着這裏挺好,你把我當什麽人了?馬車上不更簡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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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是慶陽府最好的一家客棧,來往的多是趕路的富商與豪族士紳。但是再好也不可能好得過皇宮,何況還無人服侍,萬事都得他親力親為。戚卓容起初還有些擔心他不适應,但看他這副樣子,便也笑了笑,不再多言。
到了夜裏,裴祯元和衣而卧,輾轉難眠。倒不是床不好,而是這客棧裏住着許多人,其中不乏晚歸的客人,飲了酒,呼朋引伴地聊天上樓,吵得他堵住耳朵了還能聽見。這裏不比京城,沒有那麽嚴格的宵禁制度,他就算出去理論,也不能把他們怎麽樣。何況他此刻還有些自矜身份,不想和他們說話。
第二天,戚卓容看到他眼下兩片淡黑,不由莞爾一笑:“看來少爺昨晚睡得不好。”
“太吵了。”裴祯元夾了一片開胃的甜酸乳瓜入碗,不快道,“難道就不能考慮一下其他住客的感受嗎?”
“客棧就是這樣的,大多數人也就住一兩日,忍忍便過去了。”戚卓容道,“除非有人肯出頭,不過,出門在外,以和為貴,誰又願意輕易來當這個出頭鳥呢?”
裴祯元不由揉了揉眉頭。是他想得簡單了,前幾日歇在馬車上,雖冷硬了些,但勝在安靜,本以為到了客棧可以放松一下,誰知睡得還不如在馬車上。
“待會吃完了朝食,我便去再買一輛馬車來。”戚卓容說,“此地離京城甚遠,應當不會有人認出我們,那麽遠的路,就別再雇車夫了。我戴好鬥笠在外頭駕車,少爺就在裏面多休息一會兒。”
“不必。”裴祯元看上去像是在對自己生悶氣,“之前是為了防止被人認出,才租的馬車。但馬車行程太慢,你我還是親自策馬疾行,早日趕到順寧府才是正理。”
“我倒是無妨,少爺可以堅持?”
裴祯元擡頭瞪了她一眼:“你真當我是琉璃雕的,碰一下就碎?我的騎術還是不錯的,只是平時無處施展,只能在圍場上動一動罷了。”
“既然少爺這麽說,那我便恭敬不如從命了。”戚卓容笑笑。
裴祯元今日換了一身窄袖勁裝,看上去倒不似昨日那般金貴了,頗有幾分少年游俠的樣子,看來是早有準備。
戚卓容很快就買來兩匹馬,一黑一棕,問裴祯元要哪個。
裴祯元挑了半晌,也沒挑出什麽區別來,便随手選了一匹黑馬。城內不可縱馬,兩個人便一人牽一匹,在路上走着。
慶陽府雖不如京城那般繁華富庶,但也是頗為熱鬧的大城,人來人往,商貨琳琅,若不是急着趕路,兩個人定要閑逛一番。
“我大概明白你為什麽非走不可了。”裴祯元忽然道。
自從三年前那一夜崩潰地哭了一場後,他就再也沒有提起過這個話題。戚卓容本以為他已經接受釋然,沒想到他只是一直沉在了心裏而已。
戚卓容斟酌道:“少爺覺得是什麽?”
“這外面,确實是比宮廷裏有意思得多。”他眼風瞥過路邊打架的兩個閑漢,原本只是肉身相搏,結果突然開始抄起家夥,一棍子下去,那細長又脆弱的木棍便斷成了兩截,一截直直朝他飛了過來。只是這一次,他再也不是當初被戚卓容偷偷帶出宮看熱鬧,差點被油潑了一身,還得靠她往回撈的小孩子了。他牽着馬,身形靈巧一避,那木棍便落在了馬蹄邊,又被馬輕易踩斷了。
“雖然無權無勢,但是人際簡單,再生氣,也就是動手而已,贏就是贏,輸就是輸。不必機關算盡,不必步步為營。不想與人打交道了,也可直接隐居山林,超然世外,過閑雲野鶴的生活。”他勾起唇角,“确是再好不過。”
戚卓容沒有吭聲。好在裴祯元也并不是需要她回答,繼續順着人流往前走去。
出了城,便是平坦官道。他一攥缰繩,翻身上馬,黑馬有些不适地動了動脖子,卻被他幾下安撫住。
确有幾分真本事。
戚卓容便也上了馬,馬鞭一揮,與裴祯元同時奔馳出去。兩個人都戴着鬥笠,專心致志地趕路,為了避免風沙入口,一路上也鮮少說話。只有馬匹勞累,放馬去飲水食草之時,他們才會在路邊停下,吃一些簡單的幹糧。
先前在馬車裏,還可以帶一些精致糕點,如今換了馬,一路颠來簸去,只能放容易保存的食物。戚卓容一手提着水袋,一手捏着油餅,坐在樹枝上,既是為了乘涼吹風,也是方便觀察四周,免得有什麽危險出現。
她看着裴祯元坐在樹蔭下認真撕油餅的模樣,忍不住微微一笑。
“你笑什麽?”他明明沒有擡頭,卻好像知道她的表情一樣。
“我是覺得,少爺果然是纡尊降貴,體察民情來了。挺好的。”她仰頭灌了一口水,微熱的風吹過她高束的馬尾,心境難得開闊起來。
她已經很少這樣和他打趣,雖然話裏有微妙的諷刺之意,但裴祯元也只是輕輕哼了一聲,并沒有生氣,反而也生出幾分松快之感來。
他捏着那塊油餅,望着溪邊飲水的馬,道:“戚卓容,我會一直記得你的。”
戚卓容從樹枝上跳了下來,笑道:“少爺,不要搞得好像我們生離死別了一樣。”
裴祯元搖了搖頭,低頭吃餅去了。
他們為了縮短路程,沒有選擇附近的村鎮停留,而是直接改走了山路。到了夜裏,雲層越來越厚,幾乎就要伸手不見五指。戚卓容斷定不能再冒險,便要尋一個落腳之地,最後被她在半山腰發現了一座破敗的荒廟。
戚卓容一夾馬腹,繞到廟後打量了一圈,随即翻身下馬,将馬拴在了一塊塌了一半的草棚裏面。裴祯元跟在她後面,也照樣做了。
山中寂夜,唯有蟲鳴唧啾。
灰塵與蛛絲撲面而來,她從懷中摸出火折子點亮,繞着屋子緩緩走了一圈,确定這裏面除了年久失修以外,并無什麽特別之處。廟宇正中的木佛殘了半只肩膀,戚卓容在心裏念了聲阿彌陀佛,一回頭,發現裴祯元已經撿了幾根幹枯的落木進來。
“少爺真是無師自通。”戚卓容從他懷裏接過枯木,放在廟宇空蕩的地上,伸出火折子點燃。
“我又不是廢物。”裴祯元說。
因是夏夜,火光只為照明,所以他們倚牆并肩,席地而坐,離那團火光遠遠的。
“你信佛嗎?”裴祯元望着那只殘缺的木佛,忽然問道。
“不完全信罷。”戚卓容說。
“信就是信,不信就是不信,什麽叫不完全信?”
戚卓容想了想,說:“我有個妹妹,從小身體不好,在家裏怎麽養都沒有用。有一天,一個行腳僧上家裏化緣,說我那妹妹有佛緣,應當送到庵堂裏去。後來送去了庵堂,果然身子就好起來了。不過,或許也只能說明佛祖有善心罷,真遇到了什麽大事,再乞求佛祖,我想也沒有用。”
戚卓容是信自己有佛緣的,要不然她這個最該短命的人怎麽能活到現在,而以她手上沾染的人命數量,又怎麽還沒在佛堂前被雷劈死呢。
“少爺呢,少爺信嗎?”
“我這輩子,只信過一次。”裴祯元合上眼,“我八歲那年,誤打誤撞掉進了行宮密道,怎麽都走不出去,除了向佛祖禱告,我沒有任何辦法。然後我終于走了出去,推開密道盡頭的重物,我就看到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