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他是一只潛伏在夜裏的獸……
知府捂着胸口,痛難自抑。但他不敢叫出聲,又聽到戚卓容來質問他荷東縣令一事,不由六神無主,連早就準備好的話術都忘得一幹二淨:“下官……下官也不知道!當時已經找過一圈了,卻怎麽都找不到,下官怕朝廷怪罪下來,就想着再找找……是下官失職!但,但他失蹤,可與下官無關啊!”
“可是我怎麽聽說,荷東縣令曾去府衙找過你,結果沒幾天就失蹤了?”戚卓容繞着他轉了一圈,刀尖抵在他的後背,緩緩地摩擦着,“此外,我還聽說,荷東縣令曾上表奏明荷東縣采礦諸事,不過,朝廷怎麽壓根沒有收到過這份奏表呢?”
“這這這……”知府冷汗涔涔,“戚大人,咱們有話回去好好說,如何?你這樣,我什麽都想不起來……”
“真想不起來?”
她的刀尖挑破了他的官服,一點冰冷貼上皮膚,知府頓時像被火燎着了一樣猛地跳起來,崩潰叫道:“我是順寧知府,你你你不能——”
“不能什麽?”
明明是極平淡的一句話,知府卻如遭雷劈,瞠目結舌地轉過頭去。
那個方才一直背對着他、看起來像是随戚卓容一起來的廠衛,如今已然面朝着他,一步步走來。少年身形颀長,眉毛微微擡起,一雙烏黑的眼瞳中火光閃動。明明剛才還毫無存在感,此刻卻根本讓人挪不開眼睛,分明穿的只是普通布衣,卻讓人相信他生來就該是天潢貴胄。
知府只覺得天旋地轉,世界在他眼前就要崩塌。
若說本來還對戚卓容抱有一絲微茫的希望,猜她或許為了查案可以讓他多拖些時日,但見到本該在禦座上的天子竟然也降臨在此,他便徹底醒悟過來——他完了,說不定,下一刻就會被就地處斬。
難怪,難怪戚卓容敢如此嚣張,他還以為她有什麽同伴埋伏在附近,原來只是因為仗着有陛下撐腰!
知府伏在地上,連一句問安的話都哆嗦着說不出來。
就在這四下俱寂的時刻,道路遠處卻忽然傳來了辘辘的馬車聲。
戚卓容折身回望,果然有一輛精致馬車急急行來,旁邊還有一隊人騎馬相随。她皺着眉,看到從最前面的馬上翻下來一個穿宦官袍服的瘦高個兒。
他左右掃了一眼,見周圍人全都傻愣愣地站着,唯獨知府癱軟在地,立刻了然。
“貴人!貴人到訪,孫堂不知,接駕來遲!望貴人恕罪!”說着還要跪下磕頭。
Advertisement
裴祯元靜靜地看着他,也不出聲讓他起來。
孫堂結結實實磕了個頭,跪在地上,一時不敢動作。
原來他就是孫堂,窄臉細眼,顴骨高聳,長得一副窮酸模樣,實則不知道手裏攥着幾萬萬錢。
戚卓容望了一眼還在熊熊燃燒的監獄,輕飄飄地說:“鄭知府帶着一群人來,你也帶着一群人來,鬧這麽大陣仗做什麽?”
孫堂立刻回頭指揮道:“都愣着幹什麽!救火啊!”
他這麽一說,那些官差便紛紛動身前去救火,剩下的礦工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自己現下該怎麽辦。
能讓一向驕矜的順寧知府吓成這樣,又讓不可一世的孫堂公公低聲下氣,這、這得是什麽人吶?
要不……自己也跪下?
正在猶豫間,又聽孫堂谄媚道:“貴人一路辛勞,此地煙熏火燎,恐傷了貴體,小人已備好車馬,迎貴人入府休息。”
戚卓容:“孫公公準備得好生充分,莫不是早知道我們會來?”
孫堂笑道:“大人說的哪裏話,小人只是聽說知府大人攜官差深夜出門,覺得疑惑,便招來衙役一問,得知荷東縣獄中有兩位京城人士,說是形跡可疑,惹了知府大人懷疑。故小人不敢怠慢,特意趕來,生怕這其中有什麽誤會。”
戚卓容意有所指:“孫公公,你好像……自從當了這個礦使,就再未入過京。當初派你來的,還是劉鈞公公。”
孫堂讪讪道:“大人提他做什麽,多晦氣。小人這幾年勤勤懇懇,只想着為大紹做些事,多創些稅收,也算不辜負朝廷的栽培了。”
“他胡說!”終于有礦工忍不住站出來道,“孫堂!你這無恥閹狗,盤剝商戶,欺壓百姓,□□擄掠,無惡不作!怎麽還敢說出這樣的話來!”
有人也跟着道:“二位貴人!千萬別聽他的狡辯!您二位在獄中已經聽得很明白了,此賊所作所為罄竹難書,不殺實難平民憤!”
礦工們面色漲紅,顯然是已經反應過來這“兄弟”兩個身份尊貴,這次不過是僞裝入獄一探究竟罷了,這樣一想,曙光仿佛就在眼前,他們似乎都能看到順寧知府和孫堂的下場了,這誰能不激動?
戚卓容和裴祯元想的卻是另一回事。
他們此次來荷東縣,主要是為了看看荷東縣的礦工暴動究竟怎麽回事。他們的計劃是臨時決定,并非天/衣/無縫,雖然也做好了被察覺的準備,但卻沒有想到,竟然有人敢直接放一把火,逼得他們主動現身。
看這知府的模樣,應當是沒這個膽子,那便是他們低估了孫堂。
也是,掌一府之礦脈,略抖一抖指縫便能淌出金子水來,他若不精明警覺,長袖善舞,也沒法在這個位置上坐這麽久。
他們并不懼孫堂的手段,唯一麻煩的是,現在這群礦工的安危。
若是東廠的人在就好了,戚卓容暗想,現在光靠她一個人,根本不可能兼顧裴祯元與礦工。
而裴祯元擡眼望向還在救火的官差們,淡漠開口:“要這麽多人救火做什麽?一人用身體填一處,火都能被壓滅了。撤下來一些人,護送這些百姓回家去。”
“是是是。”孫堂忙不疊地答應,點了一批人下來。
可那些礦工并不買賬,紛紛叫道:“貴人,我們信不過他們!萬一路上把我們殺了怎麽辦!我們就待在貴人身邊,哪也不去!”
孫堂:“是送你們回家,你們連家都不願回嗎?”
“不願!”他們齊齊道,“縣裏衙役沖進家裏逮人的還少嗎!”
裴祯元颔首:“既然不願,那便罷了。此處說話,諸多不便,不如入府細談。那些百姓,就讓他們随行在側,時刻在我視野之內。”
孫堂:“是!”他當即小跑到馬車邊,親自掀了馬車車簾,道,“請貴人入駕。”
裴祯元先上了馬車,戚卓容随後。她站在簾前,回頭朝孫堂極淡地笑了一下:“孫公公也一起進來罷,裏頭寬敞,貴人有不少話想問你呢。”
孫堂:“這……”
“孫公公覺得一個人太寂寞?”戚卓容挑眉,“把知府大人一起叫上也行。”
“這……恐怕不妥。”孫堂為難道,“小人不敢沖撞……”
戚卓容不由在心裏冷笑。
自己和知府待在開闊的外面,卻讓她和裴祯元待在一個密閉的空間,豈不是把他們當作砧上魚肉?
“孫公公說得也是。貴人在內,還是不要沖撞的好。”說罷,她放下撩了一半的車簾,一個借力翻身躍上了車頂,一只腿屈起踩在廂頂,另一只腿則貼着車簾閑閑垂下,微微地擺蕩着。
旁邊的知府眼睛都要瞪出來了。這……這戚卓容竟如此大膽,竟敢堂而皇之坐在皇帝腦袋上!
而車廂裏的皇帝卻沒有任何反應。
知府在心裏咋舌,從前聽說過,卻并無實感,直到今天,才真正體會到了皇帝對戚卓容究竟是何等放縱盛寵。
“無事的話,便啓程罷。”戚卓容說。
“是,是!”孫堂立刻命人起駕,自己則和知府快步跟在馬車旁邊。而那些礦工在更外圍一些的地方跟着,旁邊是高度緊張的官差。
車廂側面的小簾被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擡起,月色下,裴祯元一雙眼漆黑如潭。他看了外圍的礦工片刻,又重新放下了簾子。
“孫公公,咱們這是要去哪兒?這路好像沒見過啊。”戚卓容問。
孫堂賠笑道:“二位是從吉祥鎮直接來的荷東縣,但這條路是從荷東縣往順寧府去的路,二位沒有走過,自然不認識。”
另一旁的知府只低着頭不說話。
“這荷東縣依山而建,二位來時想必也很辛苦罷?”孫堂說,“不過去順寧府就容易得多,都是下坡路,大人可看到那條山溪了?那條溪從這座山上下去,途中與其他幾道溪流交彙,聚成一道山瀑,若是白日去看,很是漂亮。”
戚卓容:“孫公公,看不出你是個如此聒噪的人。”
孫堂悻悻閉嘴。
馬車又行出去幾裏地,戚卓容坐在車頂,明顯感覺到這下坡路變得愈來愈陡。遠處的溪水已與幾條小流交彙,彙成了一條長河,穿過黑黢黢的樹林,沿着山脈奔流而去。
她沉下眉眼,正在思忖間,忽而聽到旁邊傳來一聲尖叫,她扭頭望去,便見礦工群中一人仆倒在地,而一名官差的刀,正直直插在他的後背。
礦工們頓時大亂,往四面八方逃散開去。而那些官差,也仿佛受了某種指令,分頭追趕而去。
戚卓容瞳孔一縮。
這些根本不是普通的官差!從一開始,孫堂帶來的就不是普通官差!那些人此刻全然放開身手,身輕如燕,一看就知是江湖出身!
戚卓容一躍而下,刀鋒橫在孫堂頸側。
“放了他們!”她厲色道。
“久聞戚公公大名,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孫堂擡眼看向她,瘦窄的臉上綻出一個笑來,仿佛剛才卑躬屈膝的那個人根本不是他一樣,“小人也不知這是什麽情況,不如戚公公親自前往一看。”
樹叢裏傳來幾聲凄厲的叫喊,戚卓容握緊了手裏的刀,轉頭看向馬車。
“戚公公,再猶豫,那些百姓就不剩幾個了。”孫堂依舊笑道。
戚卓容咬牙,手腕一轉,那柄刀便直直刺穿車簾,紮進了車廂裏。而後她如同一只離弦的箭,往樹林深處沖去。
車廂裏傳來幾聲衣料窸窣的聲音,裴祯元拔刀掀簾,站在了車板之上,垂首望着孫堂。
孫堂抄着袖子,閑散笑着:“看來小人還是話說早了,這戚公公與傳聞的還是略有差距,倒并不是那等鐵血無情之人吶。”
知府一邊往旁邊挪,一邊戰戰兢兢道:“孫堂,你要幹什麽?”
“幹什麽?”孫堂低語了一句,“鄭大人,你就是因為膽子太小,所以至今還只是個知府,升不上去。”
此地除了他和知府,再無第三人知道裴祯元的真實身份。裴祯元是微服出巡,到現在身邊除了戚卓容,根本沒有別人,他就是死在了這裏,又有誰能知道?!
裴祯元卻顯得十分平靜:“孫堂,你好像一點都不怕朕。”
“小人怕,小人怎麽不怕,九五之尊,天下何人不怕?”孫堂面目陡然猙獰起來,“正是怕,所以才不能讓陛下從這裏走出去!陛下,你不是拿着刀嗎?為什麽不舉起來?是舉不動嗎?”
裴祯元凝重道:“你在車廂裏放了什麽?迷香?”
“這不重要,陛下。”孫堂咂了咂嘴,“只可惜,戚公公過于警惕了些。”
他上前幾步,微笑着要從裴祯元手裏奪下那柄長刀。
知府癱軟在地,瞪大了眼睛,喃喃道:“瘋了,真是瘋了!”
而就在此刻,裴祯元以電光之勢,擡腕!下落!長刀狠狠砍進了孫堂肩頭,鮮血頓時噴湧而出。
“孫堂,朕看你是在順寧府待久了,眼界也狹隘了。”他輕輕地說,語帶嘲意,“東緝事廠中,豈會缺了各大毒物的解藥?”
他僅僅是單臂稍微加力,那刀刃便肉眼可見地壓得更深了一些,刀面與皮肉之間,隐約可見猩紅泛白的骨頭。月光照亮了他臉上星星點點的濺血,他微眯雙眼,眉峰下壓,露出了極少見的陰冷笑容。
他是一只潛伏在夜裏的獸,平日裏不動聲色,任由他人在跟前小心保護,而當那些人都不在時,他便會睜開雙眼,亮出屬于自己的豎鱗利爪尖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