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戚卓容将來也是要嫁人的……
幾日後,日夜兼程的禁衛軍終于抵達了順寧府,而新上任的巡撫也快馬加鞭一起趕了過來。
順寧府的消息一出,京中震動。對外雖是聲稱此乃東廠奉命所為,但那個傳說中的“貴人”不是天子,又能是誰?
竟然為了查案,特意将滿朝文武都騙了過去!
新巡撫原是戶部一名郎中,是由趙樸舉薦提拔上來的,為人正直可靠,很得裴祯元青眼。抵達順寧府後,立刻便來拜見裴祯元。
裴祯元與他閉門交談的時候,戚卓容則在大牢內點了油燈端詳孫堂的身體。先前塗的油已經失去了效力,他渾身是血地躺在案板上,傷口因為沒有處理,又是夏天,已經開始潰爛腐臭。
周圍有細小的蚊蟲飛舞,孫堂雙眼渾濁,目光已經失去了一切波動,他不再憤怒,不再怨恨,不再萎頓,只是奄奄一息地開口:“殺了我……”
他只要視線稍一下移,就能看到自己翻卷的皮肉,每天睜眼閉眼,鼻尖全是萦繞不去的臭味與腥氣。他惡心這樣的自己,惡心活下來的每一天,他現在終于知道,東廠最酷烈的刑罰,不是受刑的當下,而是受完刑後的每一天,都生不如死。
戚卓容笑道:“快了,別急。”
她擱下油燈,坐在旁邊幹淨的椅子上,看着孫堂面目全非的身體,就像在看砧板上片好的魚。
牢房裏只剩下孫堂粗濁緩慢的呼吸聲。
過了片刻,遠處的大獄門響起鐵鎖打開的聲音,長長的過道那頭,有人提着燈緩緩走來。
新上任的巡撫目不斜視,徑直走到最深處的牢門前,朝裏面坐着的人拱了拱手:“戚大人。”
戚卓容起身,回禮道:“岑大人。”
兩人在京中時就見過,雖談不上熟絡,至少也算是客氣。
“陛下說,你們明日便将啓程回京,孫堂的事就交由我處理。”岑巡撫忍不住往裏看了一眼,頓時一驚,連帶手裏提燈的燭火都晃了一下。
“讓岑大人受驚了。”戚卓容微笑道,“只是這孫堂實在罪大惡極,甚至還意圖刺殺陛下,卻拒不認罪,只能出此下策。”
Advertisement
岑巡撫忙道:“我都已知曉,只是确實從未見過這樣的……人,因此才一時失态,望戚大人莫要見怪。”他早知東廠酷悍之名,只是從未親眼見過如何上刑,這次一見,頓感開眼。
“岑大人是文官,這樣的情景自然見得少,也沒有必要常見。”戚卓容說,“這孫堂殺不殺,何時殺,都是陛下一句話的事,卻把他留到現在,岑大人可知是為何?”
岑巡撫很是謙卑:“願聽戚大人指教。”
“鄭知府和孫堂皆已倒臺,這順寧府亟需一個能管事的官員。但順寧府中積弊甚多,想改并不是一蹴而就、立竿見影的事,而你這個新上任的巡撫,若是不能以最快的效率獲得民心,你想要改變恐怕并不容易。”
岑巡撫是個聰明人,戚卓容稍一點撥,他便立刻明悟:“多謝戚大人提點!”
“不必謝我,是陛下給了你這個機會。”戚卓容道,“岑大人,這外派的官員,比起京中忙于黨派傾軋來,有時候還更能有一番作為。”
岑巡撫不由肅然。
他拱手目送戚卓容離去,對着案上不成人樣的血人看了半晌,直到看得心中不再發憷,這才招了人,命令道:“傳令下去,孫堂刺殺朝廷命官,濫殺百姓,貪污受賄,于明日未時在菜市口開鍘處斬。各坊百姓需在今日酉時前各推舉出一名成年男子,屆時不設鍘刀手,而是由這些百姓推舉出的男子來共同開鍘。”
衙役得了令下去,岑巡撫負手緩緩踱到孫堂旁邊,孫堂看着他,奄奄一息,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孫公公。”岑巡撫若有所思道,“你若有戚大人一半的腦子,也不至于是這個下場。”
次日一早,岑巡撫于府衙門口恭送裴祯元回宮。
他來時一身布衣,一匹馬,一雙腳,回去時倒是身着薄錦輕紗,馬車四圍鑲金嵌寶,車前有一隊禁衛開道,車後又有一隊禁衛負責護送,還有司徒馬和拾肆,各占馬車一邊,随時聽候吩咐。
百姓們被提前告知了不得出門,卻又按捺不住好奇心,有離得近的,便開了窗子偷偷去看,咋舌道:“好大的陣仗,不知是哪位皇親國戚?”
“管他呢,總之是替皇帝查案來了。”另一人道,“哎,你看那隊伍後頭,還有一輛囚車呢!”
“讓我看看!天哪,那裏面的人,是鄭知府吧?啧啧啧,真是拔毛鳳凰不如雞啊!”
“什麽知府,早不是知府了!”另一人幸災樂禍地笑起來,“看來是要被貴人親自押送回京了,活該!”
岑巡撫立在馬車旁,朝馬車恭敬一揖,輕聲道:“臣恭送陛下。”
馬車內傳來裴祯元的聲音:“一個月後,朕要看到順寧府的變化。”
“是!臣幸承皇恩,斷不敢讓陛下失望。”
裴祯元道:“走罷。”
司徒馬輕踢馬腹,喝道:“起駕!”
岑巡撫站在原地躬身送了許久,直到帝王的禦駕消失在街道盡頭,他才有些疑惑地發現,怎麽今日沒見到戚卓容戚大人?
同樣的問題,也在拾肆心頭徘徊。馬車行至中午,車隊停下暫歇時,拾肆一邊啃幹糧,一邊按捺不住地靠到司徒馬身邊問:“大人,你知道督主去哪兒了嗎?”
司徒馬心道,這問題恐怕只有陛下才能回答你了。他心裏隐隐有一個猜測,但他不願意相信。
“可能陛下另有要事交代罷。”
他敷衍完了拾肆,一個人左思右想了好一會兒,還是忍不住在馬車外道:“臣求見陛下。”
“進。”
司徒馬掀了車簾走進車廂,頓感一陣清涼。他往冰鑒旁蹭了蹭,瞧見裴祯元正在飲一碗清粥,面前案上放着一碟涼糕還沒人吃,便很不客氣地伸手拿了一塊塞進嘴裏。
裴祯元眼神一滞。
司徒馬嚼了一半的腮幫子也不由停下,遲疑心虛道:“……不能吃嗎?陛下?”
在人前,他們是君臣,但是人後,司徒馬一向沒規矩。
“無事,你吃罷。”裴祯元悶聲道。
他只是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那時候他還是太子,戚卓容還只是個救駕有功的小太監。從行宮扶靈回京的路上,他喊戚卓容上車,戚卓容是那樣的小心謹慎,沒有他的允許,絕不敢坐下,也絕不敢動桌上的食物。
時光一晃,他身邊的人倒是越來越放肆了。
“戚大人去哪兒了,陛下?”司徒馬咽下糕點,小聲問道。
裴祯元眼神一暗:“不知道。”
“不知道?”司徒馬面色古怪,“你都不知道他去了哪兒,那世上還有誰知道?”
“她愛去哪兒,就去哪兒。從此以後,朕都管不着。”裴祯元喝完最後一口清粥,擱下碗。
天氣熱,沒有胃口,吃不下別的東西。
司徒馬聞言眼前一黑,雙手合十,祈求道:“求求你,陛下,告訴我,是你們吵架了,而不是他辭官了,真把東廠撂給我了。”
“很遺憾,我們沒有吵架。”裴祯元以手支頰,沉沉地望着他,“她就是走了——這是朕早就答應她的。”
司徒馬捂住耳朵,像個怨婦一樣低聲哀嚎:“不——我不信——你一定是在騙我——”
可惡啊,戚卓容這個人,好歹同僚幾載,也算是生死相交過,怎麽臨走都不來跟他告別一下!不告別也就算了,還真的把這個攤子甩給他!把他當什麽,工具人嗎!
裴祯元不理會痛苦消沉的司徒馬,撩起簾子,望着車窗外的湖光山色。
此時此刻,她在做什麽呢?
昨夜,戚卓容敲響了他的房門,告訴他,她身上有傷,不宜趕路奔波,而車隊卻得盡快回京,兩相矛盾,她打算先找個地方好好養傷,就不随車隊回京了。
他聽出了她的弦外之音。她不過是怕他難過,所以用了委婉一些的說法罷了。
其實他和她都知道,她這一養傷,說不定就是“養”一輩子,不随車隊回京,大約就是再也不回京。
裴祯元沉默半晌,才說出一句:“朕知道了。”
他其實還想再說點兒什麽,比如問問她的傷勢如何了,但是看到她站在面前,和昨夜那個離譜的夢重疊起來,頓時覺得什麽開口的勇氣都沒有了。
戚卓容走後,裴祯元一夜翻來覆去,沒能睡着。
他想,若她不是女子,就好了。那她肯定願意留下來,在朝堂上一展宏圖,也可以留在他身邊,不是親人,勝似親人,陪他看完這大紹河山。
可她不願,更是不便,那他只能放手。
早晨動身的時候,戚卓容的屋子已經空了。
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走的。
裴祯元無聲苦笑。他在這裏想這些有什麽用?以戚卓容的本事,還怕不能自保嗎?他除了官位,什麽都給不了她,從小到大,都是她在保護自己、遷就自己罷了,如今終于有了自由,他何必要做那個惡人,再去插手別人的人生呢?
旁邊的司徒馬忽然想起了什麽,身子一凜,抓住裴祯元的肩膀,道:“不對啊,戚卓容不是還有個相好在京城嗎?他不回去找關履霜嗎?”
裴祯元這才想起來還有這麽一號人。
裴祯元郁郁道:“你管那麽多。”
現在一回憶,他才意識到,恐怕關履霜就是最早發現戚卓容真身的人。她們身世相似,戚卓容為了不被人發現自己的身份,借關履霜打幌子,也是無可厚非。
“我當然要管啊!”司徒馬理直氣壯道,“離京前我還見他去了一趟關履霜的宅子呢,沒道理這麽快就不要人家了啊!更何況……”
他嘟囔了一句,裴祯元沒聽清:“你說什麽?”
“沒什麽。”司徒馬扭過頭。
更何況他懷疑除了關履霜也沒人要裴戚卓容——雖然他長得不錯,但是,但是他是個太監啊!他不在宮裏待着,難道是要在外面孤獨終老嗎!
裴祯元狐疑道:“朕好像聽到你在罵她。”
“沒有。”司徒馬輕咳一聲,“我只是在想哈,那個,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替戚卓容的将來考慮一下哈,畢竟他是個太監來着,無妻無子,住在宮外面,将來靠誰養老呢?”
就好像被人當頭澆了一盆雪水,裴祯元面色頓僵。
這個問題,他竟然從來沒有想過。
戚卓容這樣的人,将來……也是要嫁人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