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讨戚氏檄

寝殿內,隔着一重床帏,劉尚書等人看到半靠在床頭的裴祯元,激動萬分,噗通幾聲跪下,叩拜道:“臣,恭請陛下聖安!”

幾人聲線顫抖,帶着一股哭腔,裴祯元頭又疼起來:“幹什麽幹什麽?朕這不是好着呢嗎?”

劉尚書猛地吸了吸鼻子,道:“陛下龍體為重,還是少說點話罷!只要聽臣等說就可以了!”

裴祯元點點頭,示意他們有話快說。

“陛下……”真要開口的時候,劉尚書反而遲疑了。他扭頭看了看身邊幾人,一個勁地使眼色,大意就是:剛才就是我一直在說話,怎麽現在還是我在說話?你們幾個幹什麽來的?

龐侍郎回瞪了他一眼:方才是你一直在和戚卓容說話,你的感受最深,當然是要你來說啊!

潘少卿和徐祭酒在旁邊連連附和點頭。

裴祯元:“……到底說不說?”

“臣說,臣說。”劉尚書趕緊道,“臣聽聞,陛下已下令讓戚大人徹查刺客一案?”

裴祯元從鼻腔裏嗯了一聲。

“臣以為不可。”劉尚書道,“刺客能行刺成功,本就是戚大人失職,如今陛下還對他委以重任,這于情于理,都不甚妥當。”

裴祯元又嗯了一聲。

劉尚書一聽就知道,裴祯元的意思是“朕聽到了”,而不是“你說得對”。

于是他又苦口婆心道:“陛下,或許臣的話不好聽,但忠言逆耳,也請陛下從天下萬民的角度考慮。戚大人說到底,也只是個陛下的屬臣,不管他為陛下做過什麽事,不管陛下心中是如何看待他,都不應該賭上自己的性命。個中原因,想必臣不必言明,陛下也能想到。”

這次裴祯元不嗯了,他只是沉默地靠在床上,直直地看着對面的牆壁。

龐侍郎也終于在此時道:“陛下卧病在床,或許不知外頭是個什麽情形,想來戚大人、司馬大人等人也不敢告訴陛下。陛下遇刺的消息早已傳遍了大街小巷,連同陛下是為了戚大人擋刀一事,也傳得頭頭是道。流言從何而起,臣不得而知,臣只知道,陛下多年來在民間積攢的聲譽,恐怕都将因為此事,毀于一旦。”

倘若裴祯元是在戰場上,為一個無名小卒擋了敵軍一刀,百姓或許還會盛贊一句陛下大義凜然、英勇無畏。可這裏不是戰場,也沒有非要他抛頭顱灑熱血的必要。

這麽多年來,戚卓容連同東廠的名聲都并不好聽,圍繞在她身上的,無非都是“兇狠”“猖狂”“陰毒”“刻薄”“卑鄙”之類的詞彙,甚至還有個“好色”。她之所以還沒被罵得太慘,都只是因為對裴祯元有救命之恩,有裴祯元時不時推行一些養民利民的政舉,她才能沾光挽回一些形象。

可如今,百姓們開始對裴祯元産生了懷疑。

——他們真的需要這樣一個,會為了親近太監擋刀的皇帝嗎?他置皇權于何地、置子民于何地、置江山于何地?萬一都來不及交代後事,那豈不是要天下大亂,百姓怎麽有安生日子過?

“臣等知道,戚大人從小便陪在陛下身邊,在陛下心中占了極重的位置,是以這麽多年來,臣等從未說過戚大人一句不是,因為臣等知道,戚大人在外再如何跋扈,也終歸有個陛下默許的度。”國子監徐祭酒也終于加入了戰局,雙手疊于額前,向裴祯元行了大禮,“可事到如今,臣懇請陛下,收回戚大人查案之權,令其暫時禁足,以省己身。至于刺客一案,陛下可交由刑部、大理寺或是都察院來查,無論如何,在明面之上,都不該再讓戚大人和東廠出現在人前。”

裴祯元的目光從他們臉上掃過。

良久,他才開口道:“呂愛卿和潘愛卿,也是這麽想的嗎?”

工部呂尚書道:“臣如何想,并不重要。甚至這與臣對戚大人的喜惡完全無關,這是陛下如今應該做出的最恰當選擇。”

太常寺潘少卿則道:“陛下,恕臣直言,陛下待戚大人情深義重,可戚大人不可能不明白現下的局勢,他若是真為陛下着想,就應該立刻對外謝罪,引咎辭官。可他不僅沒有這麽做,甚至還大權獨攬,連能不能進宮見到陛下,都是他說了算,陛下難道不覺得可怕嗎?倘若他欺上瞞下,誰又能發現得了?”

他們幾個早就懷疑裴祯元根本沒有蘇醒,全是戚卓容為了穩定人心而胡說八道,連同她帶的那份查案聖旨,都懷疑是她的矯诏。但有趙樸在旁反複保證,他們才沒有宣之于口,而是半信半疑地前往東廠,試探于她。

若不是他們現在親眼所見裴祯元神志清醒,他們都不敢相信這麽糊塗的聖旨竟然真的是他親自下的。

若不是還顧忌裴祯元身為皇帝最後的臉面,他們簡直都要跳起來捶胸頓足,哭嚎一聲“宦官亂政,大紹危矣”!

更難聽的話他們還沒好意思說,那就是民間都開始偷偷傳裴祯元和戚卓容的風流韻事了,說得有鼻子有眼的,簡直就像是一對苦命鴛鴦,只是錯生了性別,才導致一輩子上不得臺面——畢竟上一個為了別人要死要活的皇帝,還是前朝的哀帝,若不是被大臣及時救下,就要為他早亡的美人殉情成功了。

裴祯元沒有說話。

那些投在他身上的灼灼目光,令他疲憊至極。

他當然知道他們都是為了他好,甚至顧及他的心情,沒有将戚卓容說得太難聽,但他也很難跟他們解釋,他到底為什麽要這麽做。

“戚卓容呢?”他輕聲問道。

沒想到他聽了這麽多,開口第一句還是在問戚卓容的去向。

劉尚書臉色不佳地回答:“與司馬大人在外面。”

“諸位愛卿的話,朕都已經聽進去了。”裴祯元合上眼睛,“只是今日朕有些乏了,還需要靜養,請諸位先回家罷,日後再等朕的旨意。”

他搬出了養傷這個冠冕堂皇的借口,幾人不走也得走了。

劉尚書走在最末,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淺金色的紗帳之中,一個人影正孤零零地躺在那兒,幾天不見,他就從一個豐神俊朗的年輕人,變得單薄如紙片,風一吹,就能貼到牆上變成挂畫似的。

“陛下。”他站在門口,于心不忍道,“秦太傅是臣的恩師,恩師臨走之前,千叮咛萬囑咐,讓臣等務必用心輔佐陛下,以創大紹盛世。臣等……實在不願見到,陛下為了一己私情,而放棄這大好的将來。”

裴祯元沒有回答,仿佛已經睡着。

幾個人走出大殿,沒見着戚卓容的影子,只看到了一個司徒馬。

司徒馬上前道:“幾位大人聊完了?那我送送各位?”

為首的潘少卿看他一眼,重重哼了一聲,拂袖而去。其餘幾人雖未出聲,但看神色,也顯然不大待見他。

司徒馬莫名其妙。

“算了……”他想了一會兒,悻悻道,“反正這幫秦太傅的門生一直看不上東廠。”

殿內傳來敲擊床板的聲音。這是裴祯元用來代替喊話的訊號。

司徒馬連忙走了進去:“陛下,有事?”

“戚卓容呢?”

“哦,在自個兒房間裏呢。一臉苦大仇深的,不知道是想到了什麽,也不肯告訴我。”司徒馬問,“那幾位大人跟你說了什麽?”

“沒什麽。”裴祯元望着被面上繡的吉祥龍紋,淡淡道,“刺客案查得如何了?”

“未有進展。着重盯着的那幾個大臣,還沒有什麽異動。另外陛下遇刺的消息瞞不住,現在應該已經傳到了滄州和黎州,東廠已經緊急派人過去盯着兩位王爺了。”

“要更快。”裴祯元說。

司徒馬一愣。

裴祯元很少有這麽嚴厲催促的時候,因為他知道在戚卓容和司徒馬的看管下,東廠不可能懈怠。但他今日竟然這麽說了,那便說明,事情真的很嚴重。

司徒馬也頓時嚴肅起來,道:“陛下放心,我一定不會放過那幕後小人!”

“嗯,去罷。”裴祯元臉色有些蒼白,今日費了太多心神,他确實有些累了。

司徒馬從他背後抽掉軟枕,扶着他慢慢平躺下去,又拉上了殿內的窗紗,遮住了外頭的陽光,讓裴祯元得以安心地睡下。

然後他走出寝殿,匆匆敲響戚卓容的屋門。

戚卓容給了自己一夜的時間。

白日裏司徒馬告訴她,那幾位大臣見了裴祯元一面後,裴祯元就開始催促他快點辦案,仿佛再拖延一點,就要有什麽大事發生一樣。

說到這裏,他不免憤憤:“戚卓容,只要你一句話,我便去堵了那些烏合之衆的嘴!”

“不可。”她說,“此事影響太大,與以往任何事都不一樣,若再用老辦法壓制言論,只會适得其反。”

“那怎麽辦?”

“如今我在明,敵在暗,不能輕舉妄動。”

“還要等?!”司徒馬心急如焚,“戚卓容,你從前可不是這麽優柔寡斷的!”

戚卓容無法言說,那是因為對方有致命的後招在等着他們。

“該查的查,該盯的盯,至于那些流言,只是一時,只要官府還在運轉,便不敢有人造次。”她說,“剩下的,留待我明日與你再說。”

她一個人想了一夜,終于,等到星夜漸淡、旭日将升之時,她推開了屋門。

昨夜是司徒馬在寝宮守夜,那麽今日早晨,便該輪到她前往太醫院,親自煎藥。

老院使在門口迎她:“戚大人。”

戚卓容點了點頭。

藥方她早已爛熟于心,她親手将那些藥材過了秤,驗了水源,驗了藥罐,最後坐在那一爐火苗前,望着烏黑的藥罐,心裏盤算着待會兒要和裴祯元說的話。

一罐藥要煎上大半個時辰,滿滿一罐水下去,最後煎出來也不過只有兩湯碗的量。她将藥湯倒進了禦碗之中,放入食盒封好,卻還留了個湯底,倒給了老院使。

她煎藥的時候,他也一直在旁邊看着,為的就是防止出錯。老院使飲下那一口藥湯,在原地站了片刻,才颔首道:“戚大人,可。”

戚卓容看他并無異狀,便提了食盒回到英極宮。

一碗藥要經過三重驗毒,第一重是每日煎藥的太醫,第二重是專門試藥的太監,第三重則是她或司徒馬。

梅花盛放的宮院內,早有試藥太監在石桌旁等着她。

她打開食盒,取出一碗,分了一半給他。試藥太監飲下後,等了一刻鐘,仍舊面色如常,朝她一福道:“戚公公,這藥與昨日一樣,并無不妥。”

戚卓容将剩下半碗自己喝了,又等了片刻,并無不适,這才提着另一碗完整的、尚是溫熱的藥湯,推開了寝殿的門。

就在這時,一個人從遠處一路狂奔而來,絲毫不顧儀态,硬生生闖進了英極宮中,大喊一聲:“督主!”

戚卓容回過頭去。

來人也不知道是在這偌大的皇城中徒步奔跑了多久,整個人上氣不接下氣,面色通紅,甚至完全剎不住腳,一個趔趄,被臺階絆倒在她跟前。

“拾肆?”戚卓容皺眉,“發生了何事?”

“督、督、督……”拾肆趴在地上,半天都起不來。

戚卓容從未見過他如此失态的模樣。

司徒馬聞聲從殿中走了出來,詫異道:“怎麽回事?”

戚卓容将食盒往他手裏一塞,道:“你先回去,看好陛下。”

司徒馬也頓時反應過來,當即将他們二人關在了門外,提着食盒往內殿走去。

裴祯元尚有些困倦,微微睜開眼道:“是拾肆嗎?外面出了何事?”

“只是查到了一點案子的線索,所以有點激動,趕着來跟戚卓容彙報了。”司徒馬道,“陛下不必着急,戚卓容去去就回。來,先把藥喝了。”

而門外,拾肆一邊努力順着氣,一邊朝戚卓容猛使眼色。

戚卓容:“所有人都退下。”

兩旁宮人立刻退了個幹淨。

戚卓容蹲在拾肆面前,面色沉沉:“怎麽了?”

拾肆這才從懷裏取出一張疊好的紙張,喘着粗氣道:“督主,今日一早,芥陽姑娘趕來東廠,說是發現自家書鋪的許多書中,不知何時被偷偷塞了這種紙……”

戚卓容正在端詳這紙的質地,見他忽然止住了話頭,不由眼神一利:“然後呢?”

“督主……要不您還是先打開看看罷。”拾肆咽了口唾沫,目光躲閃。

正月的尾巴,仍舊風寒料峭,就連陽光也像是被凍住了一般,落在那打開的紙上,将那紙上的墨跡照得又冷又亮。

四個大字,映在了戚卓容的眼底。

——讨戚氏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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