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翌日大早,鵲哥兒便帶着啞巴去梨園見過衆人。
天色微明,空氣裏還帶着夜裏的寒氣。煙霭朦朦胧胧,升騰在湖面上,如夢似幻。
一行人經梨園門進了皇宮後院,大老早在那裏做最後的查檢。
衆人過去,皆恭敬地問好,連鵲哥兒也略斂了性子。
大老已年近七旬,然身子骨依舊硬朗,精神矍铄,忙了個大早業已微微出汗,幹瘦褶皺的臉上有些汗漬。
他向衆人點了點頭,示意他們各自忙去,唯獨留下啞巴,特特地囑咐他兩句,因見着鵲哥兒還磨蹭着不走,便大聲道:“行了鵲崽子,快去上妝,別在這偷懶!”
“哦,大老您忙,小的不打擾了!”鵲哥兒吐了吐舌,一個機靈躲過了就要拍他頭上的大手,一溜煙跑出去數米,回身做了個鬼臉。
“臭小子,跟你說過多少次叫我‘老大’!”
站在老人身邊,啞巴忽然有種耳鳴的感覺。
“這鵲兒,哎……”老人擺頭,十分無法,于是轉過話頭說正事:“那曲子,練熟了沒?”
他點頭。
“到時候你就坐那,別擡頭,他們就看不見你臉上的印,懂了嗎?”
他點頭。
“留神着點,可別出錯。以後呢,你就是我們戲班子裏的人,咱也都是苦命人,不必拘束,就當是一家子。鵲哥兒總小孩子脾氣,你老實,他若欺負你,你來告訴我,我罰他練功房裏吊上三天。好了,我還有事忙,你可別亂走,這裏不比別處,多的是規矩,一步都錯不得。”
老人拍拍他的頭,有點像個慈父。
天已大亮,暖熏的陽光普照大地,甚是惬意。耳目所至,唯有春光盎然。明明夜裏這般凄寒,為何日光下卻是另一番景象。在這盛世繁華背後,又有多少悲苦掩藏?
隔着一條桃花溪,遠遠望見坐在正中的君王,兩側宮娥貫列,衣裙飄飛,官員次坐,觥籌間言語無非奉承的話,聽着生厭。
戲已上場。他第一眼便看到了水閣戲臺上那只豔麗的鵲兒,鳳眸流轉,巧笑傾城。果真是絕世戲子,一颦一笑,牽人心弦,淚眼朦胧,心也似千刀萬剮的痛。
“念當年粉黛,何處吹簫?
可憐介、白衣飄飄,綠水滔滔……”
啞巴有一絲的恍惚,這眼前的一幕幕悲歡離合到底是真是幻?
亦或人之一生,本來就是場未排演過的戲,你我皆是戲子,悲歡皆由唱詞。
戲中戲,誰辨真假離歡,不過一場笑,一場淚,一場曲終人散。
“嫩黃花有些蝶飛,新紅葉無個人瞧。
灞橋傷別,凄凄又是經年……”
“如何?我們鵲哥兒演得可像?他呀,灑幾點淚下來,誰也抵不住。你瞧瞧你,大男人哭什麽哭。”阿九在一旁笑他,卻沒注意自己早已淚流滿面。
“到你了,啞巴,記得別擡頭。”
啞巴奏的是一出祭祀舞曲,于他來說并沒有什麽難處。
在原先的地方,他算得是一流的琴師,也為無數舞女奏過曲,他甚至能想象每一個拍子配上的每一步舞姿。而這一曲的點睛之處,無疑是十二連彈最急最快的那一段,鐵馬铮铮,裂帛碎玉,波濤洶湧,高亢之聲響徹碧海雲霄!
仿佛眼前是一片浩浩天地,廣袤的讓人心生片葉蜉蝣之感,唯有長跪詠嘆,灑盡一杯秬鬯,向這無垠廣野,萬裏長風。
這般氣勢磅礴,他不認為哪個舞女能演繹到極致,至少,在他所見過的舞女中,沒有。
繞指柔的琴音泠泠響起,和着一溪流水蕩漾,落英缤紛百草豐茂。
他用心的彈,用心的品,舞女的步伐很是輕盈柔情缱绻,讓他忍不住想一睹芳顏,但是他不能擡頭,直到,水袖拂過他的琴弦,一抹熟悉的暗香襲來——
“嘻……”
鵲哥兒輕笑而過,對上他擡眼的剎那,眸中是淺淺的笑意。蜻蜓點水般的溫柔,有如雲霞舒卷,流水行雲。
他的手微微顫了顫,琴弦滑出一絲顫音,很快他定下心神,愈加用心的彈奏。然而內心一種莫名的情愫在叫嚣着,想要将這一切對誰一吐為快,可他偏偏不能說,也不會說,唯有将這一切付在這桐木琴上,根根琴弦,段段節奏,都化成他的口,他的心,他所要表達的,那份澎湃的,無可抑制的感情。
他很清楚,那個時候,在第一眼見到他的時候,亦是這種感覺,那時他手邊沒有琴,無從表達,只能看着他,要把他的模樣,完完全全刻在心上。
一曲終了,啞巴自己都有些怔怔的,仿佛剛才不是他在彈奏,而是另一個人,一個埋藏在心底的魔。
啞巴失神的離場,一路走到鵲哥兒身旁,看着他卸下繁複的頭飾,洗去豔麗的妝容。
無論哪個他,都那麽美好。
“啞巴,你還沒進過皇宮吧,來,哥哥帶你見識見識!”
話雖如此,宮廷規矩森嚴,他二人不過在外層花園走動。
鵲哥兒心情也似這明媚豔陽天,連步子都是連蹦帶跳的。
這裏採兩個未熟的果子,那裏亂了葦草,吓散了溪中的魚。而啞巴正好拖着那半殘的腿,背着琴緩緩跟。
清淺的風拂過臉頰,他擡頭望見正午的太陽,微微眯了眼,渾身暖洋洋的,只想找片草地躺下睡上一覺,停留在這帶着花香的時光裏。
只是一晃神的功夫,鵲哥兒便沒了蹤影。啞巴睡意頓消,眸子清亮似寒芒,右手微曲伸向背上的琴,霎時間連暖熏的風也失去了溫度。
然而這戾氣,轉瞬即逝,雪落無痕,融成一片柔情,墜在他眼中,化在他耳際。
“真是奇怪,明明看見蛐蛐兒的,怎麽尋不見?”不遠處樹上,一只青衣的鵲兒翩然而下,邊走着還念念有詞。
啞巴在心裏偷笑,笑自己,也笑那莫須有的蛐蛐兒。
“啞巴你快點啊!照這個速度,我們去了都沒午飯吃了!”鵲哥兒快步跑到他身邊,似是良心發現取走了他背上沉重的桐木琴。他心裏剛一陣感動,不想那沒心沒肺的鵲兒卻道:
“看你走都走不穩,別把我的寶貝琴給摔了!”
啞巴呆了幾秒,立刻艱難的跟了上去。
想來也是他自作多情,雖說鵲哥兒待自己很好,然而也只是随他心情。
要知戲子無情,他亦無計可施。
這份情,也只得存在心底。
兩人到時,午宴已開始,一幹男女雜坐,小吃甜點,酒籌錯落一地,戲班子的人本沒什麽好品行,宮女們也久居宮中,好容易放縱一下,幾堆人毫無顧忌,摟摟抱抱,卿卿我我,本性畢露。
阿九見他們來,招呼着過去,只是已太晚,早擠不下。要說鵲哥兒還有地坐在阿九邊上,啞巴是再不能。鵲哥兒找了個幹淨的地方放下寶貝琴,毫不客氣就坐,也不管啞巴此刻處境。
倒是阿九在為啞巴沒地坐發愁。
“嘿!嘿!九哥!叫那位小哥來這邊吧!這邊有地兒!”幾個宮女嬉笑着圍着一個羞澀的同伴,招呼着啞巴。阿九心下了然,也識趣的把啞巴往她們身邊推。
啞巴自己不知,方才那一曲《天祭》,賺了多少少女的芳心,鵲哥兒的柔美與他一對比,冷峻的側臉着實吸引人。
他正要入席,就有幾個打扮十分體面的小厮來打賞,為首的那個只冷冷掃了一眼衆人,冷哼一聲,也不發話,只待宮女、優伶個個恭敬地垂手側立,方才清了清嗓,開口道:
“最後那彈曲子的琴師是哪個?還不快出來?大皇子殿下有賞!”那小厮故意拉長了聲調,十分不耐煩地看着啞巴一瘸一拐走來,“我們大皇子殿下最是體恤人的,因你這琴曲彈得十分合殿下心意,特賞你這把焦尾琴,望你日後勤加練習,必有大器,還不快謝賞?!”
無人動。
啞巴直愣愣地站在矮他大半個頭的小厮面前,只是看着他,沒有半點那小厮預期中的喜悅,為首的小厮顯然是被這無禮激怒了,漲紅了臉就要破口大罵。阿九趕忙跑來賠笑解釋道:“大爺別生氣,這人是個啞巴,又是個瘸子,本就是新人,不曉得規矩,大爺您最是寬宏大量,別和咱們計較這些吧。這大中午的,勞煩您親自來了,要不嫌棄還請坐下喝杯酒,也給我們個機會好好孝敬孝敬……”
“不必了!”沒等阿九說完,那人一揚聲打斷,撂下東西擡腿便走,連一眼都不再看衆人,留下阿九在一旁讪笑,走也不是,坐也不是,呆了一會,直到那幾人走遠,方拉着啞巴回席。
衆人依舊歡笑,這等事他們早就習以為常,卑賤之人,不在乎這等侮辱。只是啞巴內心還有些不快,即便是琴師,他也不曾受過如此輕視,還有更重要的是,一曲《天祭》他不過是個伴樂,為何主舞的鵲哥兒卻被冷落一旁?
作者有話要說: 注:“念當年粉黛……”:《折桂令·問秦淮》 孔尚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