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咚——咚咚!”
三更鑼響,已然是夜半。
街上靜悄悄的,偶爾犬吠三兩聲。春寒料峭,萬家俱寂。
他向來淺眠,更何況睡在這陰濕的石磚上,寒氣肆虐侵襲全身,化成千絲萬縷鑽入骨髓。右腿痛得厲害,想起白天那一棍子打下來,真真狠毒。這腿,不廢也殘了。
陰風在四處游蕩,竄入他懷中又忽地溜走。他不住緊縮了身子,引得鐵鏈摩挲之聲。在這幽寂逼仄的黑室裏,格外凄慘。
甬道的另一端,隐約傳來獄卒的叫罵。
他苦笑,閉上了疲憊的雙眼,瘦削的下巴長滿青茬,髒亂的發,一個張牙舞爪的囚徒的刺青永遠刻在他臉上。
虎落平陽,徒見欺耳。
陰暗的走道,傳來細微的腳步聲,漸近,漸響。
他警覺的睜眼,細細分辨,清亮的眸子,暗藏殺機。
“大老也真會使喚人,也不瞧瞧什麽時辰了,還讓我來找人,太沒人性了!”
“鵲哥兒別這麽說啊,這獄外頭的兄弟們,可都是通宵睡不得的!遇着倒黴的出了什麽岔子,逃了什麽人,管你深更半夜天寒地凍的,都得去幹活。不然,要掉腦袋的!”
“我不過一戲子,比不得你們當差的身強力壯。”
“身強力壯也他媽是人啊!這種日子,鐵打的都受不住……”
“行了,大老要的人呢?完事了你也好早回,這天怪冷的。”
“可不是?哎,到了。”
獄卒開了門鎖,一陣聲響,門“吱呀”開了。
“鵲哥兒別走近,這人昨日剛逃獄被抓,戾得很,下午被揍了一頓,好像斷了腿。”獄卒在鵲哥兒耳邊輕語,說完走近踹了他一腳。一時吃痛,裝睡的眼猛地睜開,眼中,落入一片昏黃的光,映着那人淺笑清俊的容顏,星眸閃爍,青絲懶束,水色長衫,暗香拂袖。
是雨過高空的清澈,是雪化大地的的清麗。
他呆呆看着那個人唇形一開一合,似是在說什麽,若天籁,如莺啼。婉轉,柔和,泉過雨霁,泠泠透明。
“艹,問你話呢,又裝啞巴!”獄卒狠狠踹了他一腳,正中那傷腿。就這人,挨了那麽多棍子,竟是自始至終不出聲,那麽倔的人,還是頭一回見到。就算真是個啞巴,服個軟,也算過了。可他……
鵲哥兒只是站在門邊看着,唇邊淺笑未變。
“你是琴師嗎?”他又問了一遍,語調柔和,可語調裏,冷若冰寒。
他點頭。
“那好,我們戲班裏的琴師幾天前死了,要你來替。”
鵲哥兒的話毋容置疑,他來這兒不是問他願不願意,只是在傳達命令。
他點頭,或者搖頭,都只有一個結果。
“我就當你默認了,你跟我來吧。老實點,不然就不止斷一條腿了。”
“鵲哥兒,要不這腳鏈就別解了?省得他亂跑?”
“什麽話,我大半夜來可不是為了帶一條瘸狗回去!”鵲哥兒白了獄卒一眼,輕柔至極,以至于他差點以為那是情人間的暗送秋波,而那獄卒也是一時呆了,手裏的鑰匙被奪了過去也沒反應。
他看着鵲哥兒走近,俯身解去他腳上沉重的鎖鏈,青絲拂過他臉頰,柔情缱绻。
“好啦,咱們回去吧!這鬼地方怪冷的,你看你都凍成什麽樣了,身上都冰涼涼的,這擱在大街上躺着,沒準把你當死人擡了去了呢”鵲哥兒湊近看他,側頭,淺笑:“回去我給你弄點熱水,好好暖暖。”
這般溫柔體貼,是他沒有料到的。而那獄卒,已是習慣了鵲哥兒的喜怒無常。前一秒的劍拔弩張你死我活,下一刻便是含情脈脈顧盼生輝。
明明是個川派,卻偏愛這昆曲的調。
他拖着殘腿一步步跟在後頭,這陰冷的囹圄裏,囚着太多生死無期之徒。醒了的,冷冷看着,沒醒的,蜷縮在黑暗角落,或許在夢裏還能與親人團聚也未可知。
“鵲哥兒這幾日可有空?兄弟們好久沒聽鵲哥兒唱了,想念的緊啊!”
“哎,這後日不是王要小宴嘛,戲班子忙得很,怕是沒時間,在過兩日吧,等閑了兄弟們聚聚。”鵲哥兒滿臉堆笑。
“行啊,咱就等着鵲哥兒可一定賞臉啊!”
“什麽話,自家人。”
說着,出了囹圄,兩人談笑幾句,便分開了。
外頭靜的很,鵲哥兒手中的燈是唯一光亮。
漾漾幾寸地,步步抵人心。
他們之間,只數步之遙。
一個提燈緩緩得走,一個拖着腿緩緩得跟。
轉過幾個彎,他聽見鵲哥兒嘟囔了句:“聽我白唱?想得美。”
這是一處極偏僻的院落,連空中籠着的愁雲都不曾跟來。
柴門笨拙得打開,驚飛了一只暫栖的寒鴉。
進院便有清淺的暗香浮動,一如他在囹圄中聞到的香。
冷月清輝灑,寒梅寂寞開.
鵲哥兒弄了熱水,找出件像樣的衣服為他備好,熱氣氤氲的房間這才有了些生氣。
他整個人浸泡在熱水中,全身毛孔舒張着,吸收這暖暖的,直抵他內心的熱氣。
“哎,你腿好不好的了?”鵲哥兒趴在桶旁,順便蹭點熱氣,也不管他此時赤着身子。
他仰頭瞧着他,很認真的搖頭。
“是不能還是不知道?”
這回連搖頭都沒了。
“喂,你不會真是啞巴?怎麽不說話?”鵲哥兒等了半天沒有回應,笑了,“啞巴麽,其實也挺好。”他呢喃,伸手摸了摸他濕潤的發,漂亮的眸子裏似乎藏了些什麽。
“嘿,真乖!你以後就叫啞巴了!鵲哥兒是我的藝名,你……哎,反正你也用不上。現在你聽好了,我幫你解開的鎖,把你從牢裏帶出來,你就得聽我的,知道沒?”鵲哥兒一副大人的老成樣,看得他不禁笑了出來。
“你笑個屁啊!老子能把你帶出來,也能把你再關回去!洗完了快出來,還有正事!”收了笑,蹙了眉,惡狠狠撂下話,便出去了。
他再次浸入水中,閉上眼,卻滿腦子是他的笑靥。
好奇怪的鵲兒,才些許親近,又立刻翻臉不認人。
果然,戲子本性這般……
鵲哥兒的身材比起他來略瘦,因而衣服穿着緊些。他散着發,望向那一盞雕花鎏邊琉璃燈。
曳曳燭輝下,一把桐木琴,半簾西風靜。
有梅幾點,雕花幾許,弦絲凝靜。
這把有點年頭的琴,被養護得很好,想來那死去之人,必是極愛惜此物的。
劍客視劍如命,琴師亦然。
只可惜了家中的七弦,但願老母将它贈與知琴之人,莫要因他辜負了華年,堆了塵煙。
他雙手合十,虔誠一拜。
鵲哥兒看着卻笑了:“這是我的琴,我才不動死人的東西呢!你當心着點,我可喜歡這琴了!你先試試,明兒,呸,等天亮了,你就練這曲,今兒就得練熟,成嗎?”
他接過琴譜,點了點頭。
琴聲雖不比他七弦清亮,也有金戈鐵馬之烈,小橋流水之柔。
看琴譜的功夫,鵲哥兒又抱出條衾被,鋪在床上。
“窮人家沒什麽正經東西,趁着身子熱先捂着吧,被窩裏看也是一樣的。”說着,他已然褪了外衫,一溜子鑽進他的小窩,又仔仔細細把外衫鋪在被上。這不大的床,他只占了一小半。啞巴看着那條剛鋪上的被褥,有些發愣,聽見鵲哥兒翻了個身,後腦勺對着他,撂下句:“睡前記得把那琉璃燈滅了。”大有就這麽睡去的意思。
雖覺得不妥,然而啞巴也沒能做什麽,鑽進冰冷的被窩中,心卻砰砰狂跳個不停。手中的琴譜再入不了眼,滅了燈,糊裏糊塗的也睡下了。
直到多年後在某個雪銷春回的清晨,他忽地又想起他們第一次同床共枕,仍是百思不得其解。鵲哥兒那麽精明的人,就這樣放個陌生人在一旁自個兒睡了?
哪知待鵲兒悠悠轉轉醒來,打着哈欠很不耐煩的白了他一眼,只丢下句:“因為你傻!”便又躲回他溫暖的懷裏睡回籠覺去了。
尚是朝陽怠升,啼鳥不鳴,春困正濃時,他便聽得身旁人簌簌的着衣聲,接着身上一沉,半舊薄衾,隔了春寒,暖了心坎。
鵲哥兒小心翼翼梳洗完畢,阖門而去。
啞巴瞄了一眼紙窗,天色昏沉,他這是——
等了許久,都沒有動靜,就在他困倦待睡時,耳邊影影綽綽傳來咿咿呀呀的聲音,先是滞澀的還未開聲,逐漸變得清亮,有力。重複,再重複,卻絲毫不覺乏味,前一聲餘音未盡,後一響又蕩開,猶如千層漣漪,散在這料峭早春。
婉轉,綿長,百轉千回,喚醒了沉睡的太陽,天邊紅日探頭,天色漸亮。
鵲哥兒端着早飯進屋時,啞巴是靠在窗邊上睡着的。細細看來,這人長得還挺俊朗的,只可惜了這張好看的臉,刻上了這般可怖的囚印。
啞巴淺眠,他未走近,那雙黑亮的眼便睜開了,眼下帶着青暈。
“醒了?來吃早飯吧!”
鵲哥兒端來了青菜臘肉粥,熱騰騰的冒着白氣。
粥雖清淡,火候剛好,帶着陳米特有的味道。
鵲哥兒端着自己那份,也不吃,只是看着他狼吞虎咽,唇邊淺笑動人。啞巴擡頭匆匆看了一眼,便沒敢再看。
“喏,這碗也給你,我煮的多呢,你放心吃。”
只是鵲哥兒不知道,遞來的粥裏,有他身上的梅香,悠悠淺淺,一如他不經意的笑。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