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嗒。”白子落,棋盤上縱橫的黑龍正不緊不慢被蠶食,苦苦掙紮,終究無力回天。
“王爺,還下嗎?”醫師清涼涼問着,指尖撚着白子一下一下擊打着桌面,和着琴聲,好不悠閑。
端王手一揮,亂了滿盤的黑與白,水晶石打磨的圓潤棋子,彼此摩擦着,響聲清脆。端王自知棋藝不如人,可往日也不會輸得那麽慘,四負一平,這戰績讓他端王的臉往哪裏擱啊!
何況,他太熟悉這個人了,每每這種情況,便是自己又惹他生氣了。至于原因,他隐約有些明白,一雙劍眉別得緊緊的。
正沉思着如何讨那人歡心,忽地一聲尖銳的雜音劃破了沉寂,也把端王心頭的煩躁推到頂峰。
“打住!打住!別彈了!你這哪裏是彈琴?!分明是糟蹋琴!”端王怒喝,驚得那琴伎手一抖,琴弦猛地崩斷,她也顧不上臉上劃破的傷,慌忙從屏風背後跪跑而出,整個身子伏在地上,哆哆嗦嗦抖個不停,嘴裏反複哀求着:
“端王息怒,端王息怒……”
可端王并不理睬她的惶恐,只冷眼看着。
秋水慌了神,平日裏伶牙俐齒,現今全然派不上用場。
她不能不慌啊!她來這裏彈琴也快小半個月了,這端王脾氣還算好說話,而且每次這位公子來,王爺更是喜笑顏開。今日她有事相求,特特地想趁王爺心情愉快時開口,哪知方才只顧着琢磨說辭,竟惹得端王如此大怒。這下糟了,她被趕走是小,事情說不成,那該如何是好!
秋水又氣又急,幾欲落下淚來。當她聽得那冷冷的醫師開口時,更是無比驚詫。
“堂堂端王為難一個女子算什麽本事,棋藝不精分明是你自己的事。”
只一說話,端王就立刻慫了,忙忙的讓琴伎退下。
本已絕望的秋水不知哪來的勇氣,竟依舊跪着不走。
那公子平日裏冷冷的,連端王都要讓他三分。就是算這次他只是在調侃端王,也讓她,看到了一絲微弱的希望。
秋水決計賭一把。
“做什麽?還不走?”
“秋水,秋水有一事相求!求端王,救救鵲哥兒……還有琴師大哥!”
此話一出,端王的臉,黑得無以複加。
該死的,他正為這鵲哥兒一事犯愁,這小丫頭好巧不巧偏偏挑這事說。本來他打定主意當做不知随他去了,現在是躲不了了。
端王心虛的瞄了一眼身旁的人,淡然的表情讓他心裏更加沒底。
“什麽事?”醫師放下手中的棋子,清涼涼看着琴女。
秋水對上那眼神,莫名心中一寒,她強忍住落荒逃走的念頭,顫着聲回話。
事情的大致,端王早聽人彙報過。不過是他體弱多病的乖五弟去了趟梨園,調戲了個小戲子,結果被一旁琴師傷了護衛,還吓出一身病來。疼愛弟弟的大皇子殿下,直接下令把那不知好歹的琴師拖出去打了一頓,關入地牢。
其實從頭到尾,鵲哥兒只是個引子,大哥與五弟的矛頭直指那琴師。之前他也有所耳聞,啞巴琴師在春祭之日讓大哥極寵愛的小厮難堪。大哥那麽護短又在乎面子的人,怎麽可能放過那琴師?
本來這些子小事他端王才無暇顧及,可問題就在于,那小戲子,是鵲哥兒。
鵲哥兒是他的娈·寵,很早便是衆人皆知的。誰動了鵲哥兒,明顯是對他端王的挑釁。因而手下的人凡是有關鵲哥兒的事,都會一一上報。
只是這次,真是誤傷。
況且,聽這琴女的哭訴,竟也只是拿鵲哥兒做個幌子,說來說去,就是讓他把那琴師從地牢裏弄出來。
而事情的導火索,拿一次惹禍的打賞,其實歸根結底是變相的針對他端王。
這麽一繞,似乎他又真的脫不開幹系。
這到底是管呢,還是不管呢……
要說那關進去的只有那琴師,他——
“不對啊,此事我有所聽聞,不過被關入地牢的只是那琴師,和鵲哥兒有什麽關系?”
“這……”琴女身子頓了頓,想想還是實話實說:“鵲哥兒他,今日自己把自己弄了進地牢裏去了。”
“進去!進去!把地牢當什麽了!還挑地方!”
“哐啷”一聲,對面鐵索落上了。
啞巴被吵醒了,只是皺了皺眉,連睜眼看一眼這‘新鄰居’的欲望也沒有。背上火辣辣的疼痛,逼迫他狼狽的躺在石板上,動不出分毫。
“就當是老子積點陰鸷,讓你們這對苦命鴛鴦遙相望吧!”
“謝啦,獄卒大哥!”那人笑道,語調裏,絲毫沒有蹲大牢的絕望。
清麗的嗓音,似乎在瞬間撫去了啞巴所有的傷痛。
那個人,怎麽——
“嘿,啞巴,咱們成鄰居啦。你這樣子,邋遢的不是一點兩點啊!我的面子都要被你丢完啦!”鵲哥兒小心翼翼開着玩笑,看見他血色斑駁的唇角牽出一絲笑意,方才稍稍放下心來。然而心頭又是陣陣心痛。
一天不見,竟被折磨成這樣。
那件破舊的囚衣下,又掩藏了多少傷痛。
他一直覺得啞巴不是個簡單的琴師。
憑他閱人無數,也鮮少遇見有如此氣質之人。明明是與這種陰暗之地毫無關聯的人,明明是該受萬人敬慕的人,卻一而再的淪落至此。
他為他不平,也感到深深的愧疚。
他看着男人艱難的轉身,用雙手撐着身子朝自己的方向挪去,一點點靠近,然後停止在冰冷的鐵欄之前。他雙唇翕動,即便無聲,他想他知道這個男人在說什麽。
是他的名字。
一遍又一遍。
帶着他刻骨的愛戀,足以透過一切,傳達到他心中。
他是如此幸運,得這人一片真情。
他望着他笑,笑着笑着,淚水不知不覺落下。
他心想,這勞什子破地方,飯也不讓送進來,只能把自己弄進來了。
和這人關在一起這麽一輩子,或許,也比外頭好過千倍萬倍。
情意綿綿的對望,終究被現實打破。
“兩位,望夠了沒有?來來來,望夠了該挨棍子了!”
獄卒挂着大大的笑臉,手中轉着一串亮亮的鑰匙,笑得猙獰。兩人臉色霎時白了。
“什麽?昨天不是才打過,怎麽,怎麽又……”
“嗤,你可知這愣頭青犯了什麽大錯。傷了皇子護衛不說,還吓得五皇子殿下犯了病。也不想想皇子殿下多嬌貴的身子。不每天打他個七竅升天才怪呢!看咱們兄弟多年的份兒上,早勸過你死了這心,別再趟這池子渾水。你執意來,我也沒辦法,你還是等着那位大人把你弄出去,然後好好的唱你的戲,忘了這人吧。”
鵲哥兒的心沉得徹底,他徒勞的說着“讓我代他……”
可回應他的,只有那陰森森的鐵鏈聲。
“什麽!每天八十大板?!這是要虐死他!”醫師茶盞重重一放,冷冷的表情也變了色,他只道大皇子下令打一頓就完事了,不想竟是這樣。
琴女已然泣不成聲。一旁端王接過探子的情報,一目十行,苦笑出聲。
這只真會惹事的鵲兒啊……
“行了,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琴女擡頭,注視着端王,似要對方一個确切的承諾,然而那人手撐着頭并不看她。秋水轉而又看向醫師,醫師猶豫了一下,向她點了點頭。秋水方施禮退下。
“哎……阿軒,這要如何是好?”
“這是你們家的事,自己出主意。”醫師呷了口茶,道:“你家的鵲兒,你不護着,誰來護?”
啞巴入獄的第四天,終于得以重見天日。
獄門口等着的,竟然是那日替啞巴治腿疾的醫師。
他看着啞巴的模樣,微不可查的皺了皺眉,讓兩人上了馬車。
饒是布置得再舒适的馬車,啞巴躺在裏頭只覺得這個身子都要散架了。
馬車停在他們熟悉的荒僻小院門口,外頭看不出什麽變化,鵲哥兒進了裏屋才發現竟已大變了樣。
“別發愣了,快把人臉朝下趴着,對,輕點,去弄些熱水來,把煮好的藥也端過來。”醫師一連串命令着,鵲哥兒一言不發,全全聽令。
直到晚霞漸染,方折騰完畢,啞巴早就抵不過倦意昏沉沉睡過去了。
醫師囑咐了幾句,便要離去。
“公子留步,幾次三番麻煩公子,實在是過意不去。雖說是端王之托,在下……”
“哦,這我可要和你說清楚了,不能白白的便宜了他。上次的确是所托,不過這次,與端王無關。托你的福,他現在,正忙着和兄弟們搞好關系。至于這屋子,他早就想打理一番了,只是懶而已。這麽點小事也沒必要謝。”
“如此的話,我這次……是否該付你診金?還有藥錢?”鵲哥兒小心的措辭“你那日說過,‘一分錢辦一份事’……”
“是啊,”醫師似乎來了興致,裝過身來面對着鵲哥兒,“我出診,費用可不低啊,你,拿什麽付呢?”
“公子說笑了,我這全部家當,都在您眼皮子底下,若有哪樣值錢的,您拿走便是。”
“那成。端王給你新置的東西,我也不好意思要,我記得那日來你這兒,看見過一盞不錯的油燈,對,就那盞,用這個來抵診金,如何?”醫師冷冷看着鵲哥兒猶豫的樣子,戲谑道:“怎麽?不舍?”
“不,這物當初覺着好看,從端王那兒讨了來的,就不知值不值錢,夠不夠……”
“呵!這種燈,我要多少有多少!”醫師笑了,發自內心的笑,忽然覺着這小戲子真是個實心眼的孩子,“開個玩笑罷了,我只是敬那啞巴琴師是個漢子,毀在這種事上頭,太不值。你不用誤會,診金,藥費就免了吧,意思意思,這燈我就帶走了。早些休息吧,幾日呆在牢裏,你也受苦了。”
“那,公子走好。”
作者有話要說: 嗚……本文主琴師戲子這一對兒,宮鬥什麽的,就不細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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