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25.

他并不是頭一回這樣毫無意識的漂浮在大海上。但這一次,也許是最後一次了。

櫻紅的血不停從胸口湧出來,四周的海水都變了顏色,冷卻了的四肢已然毫無知覺。他感覺自己的視野開始模糊,于是努力将目光鎖定海守塔的方向。他希望自己最後的記憶是那個地方,盡管他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麽。

“海邊的男孩,浪尖之子。”

他聽見有人用這名字叫他,但他沒有試圖開口回應。快要死去的人沒有必要與任何人對話,也沒有必要再費盡心機去計劃什麽。他只是奇怪在這生命最後的時刻,為什麽并不憤怒,并不想要複仇,仿佛一切已經夠了,能死在海裏讓他感覺不再孤獨。或者,這确實是每一個努美諾爾人的歸宿,就像傳說裏所說的。

他模糊無焦距的視野裏闖入一張臉,他起初以為那是芬杜伊拉斯。他的一生仿佛都在對她的渴望與苦戀中度過,因此覺得自己理應在徹底停止呼吸前幻想出那個女子的容顏,但是他漸漸意識到自己錯了。

“你還記得我嗎?海邊的男孩。”海妖的聲音在水中聽來是如此清晰悅耳,就像是他們的歌聲。

我當然記得。盡管我見到你的時候并不想承認。真不知道是誰在詛咒誰。

海妖在水中面無表情的注視他。即使不開口海妖也能聽到他的心聲,在海水之中,他什麽也瞞不過海妖。

“我救了你,我把你從死去的海盜與沉沒的黑船上救了出來。我把你推上多爾安羅斯的海灘,若不是我,你早就已經葬身大海。”

你只是給了我三十年痛苦時光。也許我寧願不在多爾安羅斯遇上芬杜伊拉斯,也許我寧願簡簡單單死在海裏。瀕臨死亡的男子這麽想。

海妖的目光中露出一絲憐憫。

“對不起。”海妖說,“這是我不能預料到的。沒有誰能左右你的人生。選擇這條道路的人并不是我,你既不能怪我,也不能怪命運,你只能怪你自己。”

也許。男子想。這話我無從反駁。

“你承諾過把你的靈魂給海妖。”海妖說,“你現在想反悔嗎?”

他居然有點受寵若驚。連這世界上唯一愛過我的人都已經不再需要我了,你還要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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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妖沒有回答,他只是默默看着人類。

男子的目光離開了海守塔的頂端,落到了海妖身上。

其實你沒有必要這麽做。他在心裏對海妖說。努美諾爾人對海妖的詛咒就要結束了,因為我是最後一個施咒者的後裔。我們跟忠貞者*不同,我們痛恨擁有永生的精靈,更痛恨海妖。然而埃洛斯·塔爾·明亞特的子孫卻天生無法抗拒大海的誘惑,這大概就是我們最為可悲的命運。你看見大海裏正在被漸漸沖淡的我的血液嗎?等到海水将我的血洗幹淨了,你就自由了。不必再渴望那些短暫溫暖的靈魂,不必再在孤獨中消磨永生。

就這樣,靜靜地等待我死去,你将解脫符咒。這是第二個海妖無從窺伺的秘密,但是你現在知道了。

海妖盯着他,依舊沉默無語,但是他蒼白俊美的眼睑下,卻有珍珠一般的熱淚在海水中漂浮起來,在蔚藍色的海水中閃爍出一道晶瑩的光。

片刻之後,海妖伸長手臂一躍而起,環抱人類男子的身體,帶着一輪飛濺的白色水花一同深入冰冷的海水。薩卡爾索爾滿身的血污沾染了海妖潔白的身體,他在水中顫抖了一下,可是随即他發現海妖的懷抱并不像記憶中那樣寒冷刺骨。

“對于海妖來說,靈魂本身并沒有潔淨與污濁之分。無論是罪惡、欲望、還是痛苦,海水都會替你洗淨。墜落天際的明星與一粒小小的泡沫,在大海裏都是一樣的。盡管你做了這麽多可怕的事,我依然無法放任你的靈魂漂泊在大海中無所适從。”

海妖游得飛快,巨大的魚尾在他身後畫出一道道斜斜的水花。他的眼淚散落在水中如同明亮的寶石,被水花帶動旋轉着,跳躍着,滾入幽深的海水。

“海邊的男孩,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躺在海妖的懷裏,薩卡爾索爾看上去毫無痛苦。

“一段得不到的愛情和一片無法涉足的國土比起來,哪一樣令你悔恨更多些?”

可是薩卡爾索爾已經無法回答了。最後他那雙灰色的眼眸緊盯着一粒滾動在他視野中刺目的光點。那是一顆海妖的眼淚。倘若他此刻還能動,一定會試圖伸手觸碰那顆耀眼的淚珠。

當一顆永恒的星星墜入大地,它燃燒着的靈魂本來就無法屈居于一個凡人的軀體,若不是大海的安撫和慰藉,他的身體将無法承受那種被灼燒痛苦。因此他承諾,星星有一天将要化為海中的一朵泡沫,以報答大海所有的恩惠。而他的子孫,也将永遠銘記并熱愛大海。

********

“埃爾隆和埃洛斯是雙胞胎,他們是一對星星的孩子。”

七天前的那個晚上,剛铎軍艦在大海中與海盜船經歷了劇烈的碰撞,停泊在某個不知名的地方,被海水溫柔的搖晃着。年輕的剛铎将領與一個精靈肩并肩坐在船艙裏,訴說着關于努美諾爾起源的傳說。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精靈只要稍稍動一下,他的肩膀就會不小心擦碰到剛铎将軍的手臂。後來他鬓邊一小縷散發卷曲起來,黏住了剛铎将軍衣服。剛铎将軍此時的戒備早已放松,他隔着單薄的衣物輕觸到精靈微涼的身體,呼吸着某種熟悉的森林氣息與海水的鹹味。

“埃洛斯的靈魂,究竟去了哪裏?”

那是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

迷迷糊糊中,阿拉貢肩膀上灼燒一般的疼痛正在緩解。他又一次想起了初見萊戈拉斯時的情形,只是那時他并不知道萊戈拉斯那個問題的意義所在。

他知道,在第二紀最早的年代裏,努美諾爾人對大海的探索是很單純的,不論是描繪還是詠頌,總是充滿一種溫和的喜愛之情。他們想要了解大海,卻從不意圖開拓或者征服任何海域。羅賽倫曾經在修建努美諾爾南部沿海工程的記錄中,提到過關于初代國王墓穴建造的事。

“他将會平靜的躺在希瑞爾河*的發源之地,從那裏,他的靈魂會順着河流,途徑努美諾爾大陸大片的國土,最後回歸他向往已久的大海。從此以後歷代君王,都會在有生之年自己走進自己的墓穴,并躺在這裏靜聽大海的波濤,直到靈魂被召喚。”

仿佛被一個冰冷的浪花擊中,阿拉貢猛然恢複了意志,他睜開眼睛,推了一把雙臂纏着自己脖子的精靈。

“萊戈拉斯,我知道埃洛斯的靈魂去哪裏了!萊戈拉斯……”

可是只是被他這麽輕輕一推,萊戈拉斯就從人類身上滑走了,仿佛他的身體越來越輕盈,幾乎開始變得透明。他就這麽無聲無息地落入水中,沒有激起任何浪花。

阿拉貢慌忙伸手,但是沒能拉住,只看見海妖身上帶着鱗片的部位在水中閃爍了一下。他來不及細想,用力吸了一口氣,就飛快潛入了冰冷的海水。

太陽已經徹底下山了,海面上只有星光閃爍,海水之中幾乎是漆黑一片。以人類的視力,在海水中根本無法前進,阿拉貢追着萊戈拉斯身上散發出來的微弱的光芒游了一會兒,漸漸開始變得無法呼吸。

他猜想自己已經逾越了人類所能适應的海水深度。身體四周水的壓力變得越來越大,擠壓着他凡人的軀體,讓他疼痛、寒冷、無所适從,并逐漸喪失意志和生存的願望。不能放棄,阿拉貢,不能放棄。他望着視野盡頭那一點微微的藍光對自己說。如果現在浮上水面,一定會就此跟丢那最後一抹亮光,就此失去萊戈拉斯。我們好容易走到這一步,就只差一點點就能戰勝命運,絕不能在這裏放棄。哪怕我的對手是這片浩瀚的大海,我也在所不惜。

他拼着命在水中劃動四肢,用盡全身上下的力氣,與向他身體輾壓過來的海水鬥争。胸腔裏所有的氧氣幾乎耗盡的那一刻,突然有一顆明亮晶瑩的寶石從他身邊漂浮而過,照亮了四周昏暗的海水。

那是海妖的眼淚。阿拉貢猛然驚覺。一定是萊戈拉斯方才用以治療他肩部□□的時候所掉的眼淚,無意間落入了海水。

幾乎想也不想,阿拉貢本能的一張口将寶石含在了嘴裏。他感到身體剎那間奇跡一般的恢複了運動的能力,四肢溫暖起來,視野也變得明亮。這就仿佛是愛蘭迪爾之光從天空降落,在海水中化作了一顆最亮的星星。

借助這片光芒,阿拉貢的目光再度捕捉到正不由自主地順着海水方向漂浮着的精靈的身影。于是他振作精神飛快地朝他游過去,在光芒的照射之下,一把抓住了精靈。

萊戈拉斯緊閉着的雙眼感受到星光的刺激,有些疑惑的睜開眼睛。他看到的是海水中的阿拉貢,頭頂有一片刺目的星光,仿佛是人類頭上的一頂王冠。

“我在做夢嗎?”他輕聲問。

可是随即,他突然間感受到一股鑽心的刺痛,身體深處什麽地方仿佛有一把銳利的刀刃,正在把他活生生的割開,他忍不住痛苦的大喊。

阿拉貢抓住了他,這一次準确而飛快。無論萊戈拉斯怎樣掙紮,他都不再放手。

萊戈拉斯感覺自己的身體正在撕心裂肺一般的疼痛中起着變化。漸漸無法在保持水中的平衡,他試圖甩一甩尾巴朝海水上方游,可是卻發現自己正在胡亂揮舞着一雙腿。他在驚駭之餘還來不及反應,突然,阿拉貢一把擁緊了他,按着他的後腦,用一個親吻把什麽東西送入自己的口中。

精靈立刻看清了。海水中阿拉貢在對自己微笑,是那個自己最為鐘愛的溫暖的笑容。

*****

人類與精靈不得不交換了好幾次口中蘊含着愛蘭迪爾星光的寶石,才得以游到海面。當他們冒出水面的時候,萊戈拉斯正含着它。

他們覺得應該互相說些什麽,可是結果只是傻傻站在海裏,發着呆,望着對方。

海守塔燈光在海面上灑下一道長長的光影,海水的波動讓那片光影也不停搖晃。人類的手指順着精靈的發梢輕輕的梳理,水珠從他指尖滑落。他把自己的身上濕透的衣服脫下來給精靈披上。精靈随即輕撫人類肩膀上尚未愈合的傷痕,而後默默地将額頭輕靠在他的□□的胸膛之上。

暮色中的多爾安羅斯似乎依舊在海妖的魔力下沉睡不醒,空氣中唯有一陣歌聲若隐若現。萊戈拉斯與阿拉貢相擁站立的淺灘之上,有什麽人朝他們走來,在沙灘上個留下一串腳印。

“安羅斯!”萊戈拉斯忽然警覺的回過頭,阿拉貢順着他目光,看見一個銀發披肩的精靈王,盡管他此時身上只披着一張破漁網,看起來依舊像一個王者那樣雍容。

“萊戈拉斯,我要走了。”安羅斯說,“我是來同你告別的。”

“你要去哪裏?”萊戈拉斯問。

“順着大海而去。”安羅斯說,“就像我許多許多年前想做的那樣。貝爾法拉斯的海妖已經消失了,我想,那是我唯一的去處。”

萊戈拉斯俯首向他行精靈禮,他身邊的阿拉貢也恭敬的照做。

“我要感謝你。”安羅斯說。

“該道謝的是我。”萊戈拉斯說。“如果不是你,我可能早就被邪惡的詛咒所控制,在多爾安羅斯犯下無法彌補的罪惡。如果是那樣,我将無論如何也不能原諒自己。”

“我只是拯救了一個以我命名的城池。”安羅斯說,“在我失去了自己的國度之後,這大約為我唯一能做的。萊戈拉斯,我變成海妖并非是被旁人詛咒,而是我因為內疚自己背叛了羅麗安,從而詛咒了自己。今天,我對于多爾安羅斯的救贖終于使得我放下了自責,解脫了這數千年可怕的束縛。為此,我要真誠的感謝你,幽暗密林的王子。”他說着深深的低下頭,朝着萊戈拉斯行禮。他的姿勢中夾帶着一位王者的尊嚴和氣度,讓人不禁動容。

“當一個國王,永遠是最為矛盾的。”安羅斯擡起頭來,目光在阿拉貢臉上稍作停留,又回到萊戈拉斯身上。“我原諒了我自己,也希望你同樣能原諒你的父親。”

“我父親?”萊戈拉斯愣了一下。

“你說過,他跟我做了截然不同的選擇。”安羅斯說,“然而我猜想,他也會跟我一樣自責。”

“這我明白。”萊戈拉斯輕聲回答。

“幽暗密林的巡邏隊沿着吉爾瑞河北下,是不久以前的事。我猜他們來這裏不是漫無目的的。”安羅斯說,“倘若你們快些北上,說不定能趕上他們。”

萊戈拉斯有些猶豫不決,太過渴望的事情一旦到達眼前,反而會變得叫人無所适從。

“安羅斯大人,”見到安羅斯似乎要離開的樣子,阿拉貢忍不住開口問他。“請問您,薩卡爾索爾是怎麽死去的?”

但是安羅斯只是對阿拉貢淡淡微笑了一下。“大海要洗滌的罪惡,你就不必再追問了。”

阿拉貢對安羅斯的回答略微遲疑。海盜王最後的結局有些讓他意想不到,他感到惆悵而唏噓。等他再度擡起頭來,安羅斯的背影已經消失在海灘上。

所謂家國,榮譽,都并不只是說說而已。他想,贏得一個國度需要的并不是戰争,而是它通過你聊以生存的時間。

“你在想些什麽?”不知過了多久,萊戈拉斯走過來,握住他一只手。

“我在想……我們接下來要做什麽。”阿拉貢說。“我究竟,要到哪裏去。”

“你要離開剛铎嗎?”萊戈拉斯吃驚的問,“我還以為你将這裏視為自己的國家。”

“我将這裏視為生命。”阿拉貢回答,“但是萊戈拉斯,我想我還并沒有贏得它。”

“是啊,七天時間贏得一只海妖已經夠了。”萊戈拉斯伸手輕輕在他耳朵後邊的某個□□的地方撫摸。惹得他癢癢的,他回過頭一把抓住那只搗蛋的手。

“喂,別過分啊,海妖。”他假裝生氣。“你是欺負我肩膀受傷嗎?要不要比比看?”

“比就比!”萊戈拉斯回敬,“在陸地上你也休想贏過我!”

人類彎腰抓了一把沙子朝他甩了過去,精靈大笑着跳開。可是片刻之後,他們倆就都安靜了。夏天夜色中的多爾安羅斯氣溫,其實更适宜其他的活動。

星光之下,人類有些失控的把不停喘息着的精靈推擠到一塊礁石邊上,他們半個身體尚且浸沒在海裏,水面之下激起一陣陣波浪。

******

天明時分,多爾安羅斯終于蘇醒了。

集市恢複了一片熙熙攘攘。愛湊熱鬧的魚販子、水手與洗衣婦擠滿了街道。領主家的胖廚娘正從門口的貨車上卸下一籮筐海鮮,突然一個漂亮的小夥子從車子上跳下來,掏出一束花塞到胖廚娘手中,訴說自己如何被她的歌聲所傾倒,她緋紅的臉色映襯着陽光。

海上傳來剛铎的號角,浩浩蕩蕩的艦隊從昂巴港歸來。城門大開,迎接多爾安羅斯領主之子的儀仗隊全副武裝,那個沖在最前面的英姿飒爽的盾女,正是愛芙瑞妮爾。

她發現那個被烈日曬得黝黑的弟弟有點瘦了,但是他目光歷練出了一種她所不認識的沉穩與英俊,讓她這個姐姐無比驕傲。

“索龍吉爾将軍呢?”她問,“他怎麽沒跟艦隊一起回來?”

“索龍吉爾離開了我們。”安格拉哈德悲傷的說,“他是獨自坐船走的。我想他曾經到過貝爾法拉斯港,但他說不會停留在這裏。”

愛芙瑞尼妮爾拍着弟弟的肩膀安慰他。這時候,站在一邊,安詳的穿着一身銀藍色披風的芬杜伊拉斯攝政王子妃轉過身,遙望着遼闊的大海與安督因河的入海處。

她仿佛看見一個黑衣人坐着一條小船,順着安督因河水漂流而去,面向北方,面向魔都的陰影。

“國王。”她輕聲說,“我但願你有一天能回到這裏。”

她收回目光,溫柔地望着陽光下的沙灘,如此明亮,如此溫暖。仿佛這一刻,那腦海中的陰影已經離開她很遠,很遠。

她兩歲的孩子正在沙灘上跑來跑去,愉快的大笑。

作者有話要說: *忠貞者The faithful,努美諾爾人在後期分為兩個派系,The Faithful如Aragorn的祖先,以及以亞爾·法拉松為首的受Sauron盅惑的Kingsman

*希瑞爾河:River Siril,努美諾爾的主要河流之一,發源于中部王陵山谷Vally of the Tombs,一直向南,流入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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