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人之心(六)

林玉瑩無意識的喊了一個字，眨了眨眼睛，見那一身白影已經了無蹤跡，又茫然的住了嘴。

“我的兒，你別吓唬娘，瑩兒，你看看娘，娘在這裏呢。”

林夫人拍了拍女兒的手，喚她。

“娘，我好像記起一些事情了。”

林玉瑩喃喃的說了幾句，四下張望了一番，見再無那人身影，忍不住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了，可她轉念又想，那日，那晚，她絕對沒有看錯。

林丞相家的掌珠醒了，林家皆大歡喜，林玉瑩怎麽也沒想到，自己會睡了一年，看到消瘦不堪的母親，她心裏內疚，無暇再想其他，一心一意陪母親養身體。

經此一事，林丞相那些心思竟淡了些，以往女兒繞膝，驟然一年不聽她歡聲笑語，他心裏難免也有了些悵然。

只扶柳知道，小姐有些地方，好似不一樣了，沒了老爺的限制，她更是喜歡那藥圃，最喜在那長榻上煮茶發呆，閑來無事，她能靜靜看着那苗圃，呆整個上午。

偶爾，她也會慢慢環視整個院子，而後皺眉自言自語幾句，扶柳有次細細聽了幾句，仿若是‘也不知是不是我眼花了’、‘也不知你還在不在’的字樣。

她問小姐在看什麽，她只笑笑，輕輕搖搖頭，後來，許是怕她們擔心，便看的不多了。

林玉瑩在看什麽，墨離一清二楚，他也不知為何，明明已施了法，可如今看來，小徒兒卻并未忘記那晚的事情。

是的，林玉瑩不曾忘記，日子久了，那日的情形便愈發清晰，那些可怕的妖怪在記憶裏已經被度上了一層薄霧，朦胧的看不清楚，可那個人，他的白衣、容顏、步調、動作，都在腦中愈發清晰，再也忘不了。

昏迷的時候到底做了什麽夢，她已然全然不知了，可那一夜，她永遠記得，那個可怕的瞬間，有個神仙一般的男子，用青玉般的聲音說着‘別怕’，然後救了她，那人，好似發着光。

“明珠，你說，這個世界上有沒有神仙？”一聽說好友醒了，周明珠早早遞了帖子，待她身子養的大好了，便上門探訪。

打發了下人，周明珠剛要細細問問她這一年到底有沒有意識，便聽了這麽一句話。

“瑩兒，人說醒不過來的人都鬼門關裏走一遭，你這麽久不醒，去鬼門關我不信，莫飛，你夢到神仙了？”

周明珠一邊好奇，一邊湊近林玉瑩，想要聽個究竟。

“說也奇怪，我睡着的時候，明明記得好似做了個夢，可醒來便什麽都不記得了，”她皺眉又想了想，依舊想不出什麽，便又拉拉好友的手，“你說呀，有沒有神仙？”

周明珠思索一番，“應是有的吧，我常聽爹爹說，善惡到頭終有報，神仙都在天上看着我們呢，作惡的人沒好下場，瑩兒，你看你就是有福報的人，常人睡一年，許就再也醒不過來了，可你睡一年，不見消瘦，還好好的醒來了，這可不是神仙保佑呢。”

她不知自己哪句說的對，只見好友如同茉莉般，悠悠綻開個羞澀的笑，頓時明白了什麽，“瑩兒，你怕不是，真的遇到神仙了吧。”看這樣，還是個男神仙。

兩人從小一起長大，無話不談，可如此怪誕之事，林玉瑩還是怕好友聽了覺得荒謬，她輕描淡寫的說了句，“那日晚間我出門，不知怎的就要暈倒，将将暈倒之前，似是見了個人，也許是我眼花了。”

她說的含糊，周明珠便沒當回事，“你那是花眼了，虧你還看了那麽多醫書，人在運暈倒前，雙眼昏花，看到什麽都不奇怪，過去的事，就別想了，睡一覺就忘了便好，以後，你好好的，別再這麽吓唬人了，這一年，我每每來，你都在睡，可是擔心死人了。”

墨離深覺這丫頭說的對，過去的事，忘了便罷。

他本以為，他的法術就算一時沒有起作用，可日子久了，小徒兒總是會忘記的，可他從未想到，她根本不曾忘記。

“瑩兒，你這是怎的了，你爹爹已經同意了，你的夫婿娘做主，娘知你心意，為你選的，都是家境簡單，無甚繁瑣之事的後輩，這都第幾個了，你怎的還不願？”

鄉下女子家，十七八出嫁已是有些晚了，愈是高門，愈想留女兒幾年，林夫人縱使不舍，可女兒已是十七的大姑娘了，她總要打算起來。

“娘，我不嫁不行嗎？”林玉瑩根本無心聽母親說的那些人家。

“傻丫頭，你還能一輩子在家裏不成，就算娘同意，可等以後，你哥哥家熱熱鬧鬧，你獨身一人，娘怎能瞑目。”

林玉瑩雖生于高門大戶，卻無一絲驕縱之氣，相反，她天生就帶着一絲慈悲，遇事總是喜歡為對方着想，對于婚嫁，她早就知道，這輩子，總是要嫁的。

“娘，這個人我實在不喜歡，我還小呢，都不到十八歲，讓我再跟娘過一年吧。”

對于女兒的親近，林夫人自然歡喜，女兒家，在娘家是個寶，去了夫家，上頭幾重婆婆壓着，便再也無娘家的悠閑時光了。

林夫人摸摸女兒鴉翅般的青絲，感受到女兒依戀的輕蹭，心中更是不舍，“行，娘的心肝，娘也舍不得你呢，再過半年吧，娘還得好好給你挑挑，然後讓你爹爹好好打聽打聽對方人品，一定不讓你受一絲委屈。”

林玉瑩緩緩閉眼，“謝謝娘。”

小姐不用進宮了，扶柳跟着高興，她以為小姐會歡歡喜喜的選個喜歡的夫婿，帶着她嫁過去，可她慢慢覺得，并不是那樣了。

每每說到親事，小姐總是不開心，雖她并未表現出來，可扶柳知道，小姐不開心。

晚間，林玉瑩坐于藥圃前的秋千上，這秋千是某一日，她突然想起來的，她從來穩重，那日，卻覺得院子裏缺這麽一架秋千，此刻坐上去，千頭萬緒，她一時覺得有些喘不過氣來。

“扶柳，你帶着她們退下吧，我自己想一些事情。”林玉瑩輕聲吩咐，帶着一絲絲的壓抑。

扶柳眉眼閃過擔憂，卻知小姐從不願讓別人跟着擔心，她輕輕揮手，衆人離的遠遠的，她站在能看到小姐背影的地方，靜默無言。

待那些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停下，周圍一時極靜，今夜雖不是月圓之夜，可和那日，何其相似。

林玉瑩的眼淚，就那麽無聲無息的流下來。

即使是夜晚，墨離也能看的極清，他甚至能看到那淚珠，滑過臉頰流下的洇濕的痕跡。

他從樹下落下，站到了小徒兒的對面。

這畫面極美。

女子輕輕蕩着秋千，微風吹過，挑起她的裙擺與發絲，男子就這麽專心的看着女子，好似從無疲倦。

可兩人的心，都沒有一絲歡喜。

林玉瑩并不知道，她想見的人就那麽靜靜站在自己面前。

她只是茫然的看着面前的藥圃，肆意流淌自己的難過。

“你還在不在這裏呢”，林玉瑩終是忍不住輕聲問了一句。

墨離心中一顫，她已經很久不再自言自語這句話了，他以為她已經忘記了，卻原來。

“我覺得自己好像病了，那年你許是随手救了個小姑娘，轉身便忘了，可我卻怎麽也忘不了”，林玉瑩停了動作，用手輕輕壓住胸口，那裏當年都跳的有多快，如今就有多沉重，“不僅忘不了，我這心，不知怎的，全是你，天下男子我見的太多，可不知為何，全都再也入不得我的心了。”

為何會這麽難過，因為她不知不覺，喜歡上了一個只有一面之緣的男子，她不知對方是鬼還是神，只知那一眼，便再也沒有忘記。

“怎樣才能忘記呢。”她用力按下去，仿佛要将那身影從自己心中，按壓出去。

墨離有些怔然，他從未見過小徒兒哭，在天界，她每日歡快，如同鳥雀般叽叽喳喳，在人間，她娴靜柔和，從不見她如此難過。

“別哭。”他忍不住上前，伸手替她擦到眼角的淚水。

無濟于事，他的手透過她，眼睜睜看着那淚，穿過他虛無的手掌，低落到了她已經被洇濕的裙擺上。

那一刻，墨離只覺自己的心，好似被刀劃了一道。

他轉身便走。

天界。

“什麽，你想讓我消除一個凡人記憶？”

再問一句，滄隐更是驚訝，“讓我消除小瑤兒這一世的記憶？”

“不行？”墨離眉眼間有隐隐的不耐。

“倒也不是不行，你身為陪她渡劫的人，你來不行？”

墨離皺眉，“不知為何，我消不去她關于我的記憶。”

他已經試過，不止一次。

“這一世，她見過你？”滄隐大驚。

“有何不可？”墨離看向他。

滄隐‘啧’了一聲，“倒也不是不行，罷了，你消不去便罷了，我來也可，那段記憶很重要嗎，你也知道，我等并不可妄改凡人記憶，何況她在歷劫，歷劫本就是因果循環，一個不慎，又是因果。”

墨離有些不想說，可他并不會說謊，只簡單說了幾句。

滄隐雖身為天界界主，可人間界的事情，他知道的比墨離多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