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人之心(七)

聽罷內容,便是一陣靜默。

“你真想消除她這段記憶?”他觑着墨離的臉色。

奈何墨離鏡主好似油鹽不進,“如何,你做不來?”

“倒也不是,我是說,消了記憶,她這一世,便再也記不得你了。”

墨離好似有些不解,“為何要記得,待她歷劫之後,便能想起這一切。”

倒也是,滄隐被噎了一下,頓時無言以對,而後他又問了一句,“待她記憶消除了,她便會嫁人了吧。”

‘嫁人’這兩個字,好似輕輕戳動了墨離的神經,他面色幾乎看不出異常,只滄隐與他相處久了,感覺出他三分異常。

“她這一世,總該嫁人的。”墨離留下這句話,轉身便走,“現在就消了那段記憶吧。”

若是她一直記得,恐生心魔,滄隐知道厲害,雖調侃了一句,到底還是當即施法。

待墨離再回凡間,見到的,便是無憂無慮的林玉瑩了。

最高興的莫過于林夫人,女兒大了,她一直操心女兒的婚事,可自醒過來,女兒一直有些不樂意談成親的事,她以為是那年要進宮的事,讓她心裏有了害怕。

可如今經年過去,女兒終于想通了,自上次被拒絕,這次她試探着說了幾句那書生,沒想到女兒竟很有興趣的想要看看。

阿彌陀佛,真真是老天保佑。

小姐終于好了。

扶柳每日伺候林玉瑩,她對小姐的一切情緒知道的最為清楚,小姐是真的好了,她再也不會夜半去藥圃靜靜的走來走去,也不會坐在秋千上傷心流淚,她好似忘了,自己曾經睡了整整一年才醒來。

扶柳歡喜的想,許是老天保佑吧,小姐這輩子,連一只螞蟻都舍不得踩,心裏善的好似菩薩一般,這樣好的一個人兒,這一生,本就該這樣平安喜樂。

她真的忘記了。

墨離偶爾會想。

他會跟着小徒兒出去,她會把鴉翅般的青絲用支青簪琯起,穿一襲白衣,與周家那丫頭一起扮成男裝,去自家的藥鋪當坐堂大夫,墨離親眼看着,她的功德越來越厚。

這樣的人,這一世,本就該福壽無憂的。

他看着小徒兒在母親的安排下,與要說親的男子不經意見了一面,小徒兒看起來很是歡喜。

“娘,我的親事,娘做主就好。”她羞澀的對着林夫人說。

自己的女兒,林夫人立即便懂了女兒的意思,她歡天喜地,心裏高興女兒看上了自己千挑萬選的女婿。

“小姐,聽夫人說,那公子不僅儀表堂堂,更是學富五車,待來年春闱,必能高中的。”扶柳也跟着歡喜。

林玉瑩趁着天光正在細細挑揀藥圃裏收獲的藥材,聽到這話,淡然一笑,“那些都不重要。”

她高興,扶柳也跟着高興,便有些大膽的問了一句,“那小姐說,看上了那公子什麽地方呀?”

林玉瑩有些俏皮,她歪頭看了眼扶柳,“臭丫頭,打趣起我來了,告訴你也無妨,我單單喜歡他那身衣袍,你見了嗎,那一衣袍,如同雪一般,我總覺得有些眼熟,就好似,就好似我曾見過。”

墨離聽得有些怔然了,他第一次有些失态的看着他那小徒兒,擡腳上前兩步,卻又頓住。

想說什麽呢,你還記得我?或者這便是你要嫁他的理由?

墨離突然覺得,陪她歷劫,以往的時光,過得好似彈指一揮般,以後的時光,想想便有些漫長。

她會披嫁衣,嫁作他人婦,許是富貴一生,卻再也不會住在這只有這一方藥圃的小院。

可是。

可是小徒兒這一世,本就該如此,本就該如此。

墨離怔怔。

他不知懷着何種心态,看着男方納彩、問名,納吉,日子悠然而過,成親的流程就那麽一步步朝前走。

林玉瑩如同每個定了親的女子一般,開始細細繡着自己的嫁衣。

她一針一線,一絲一縷,就那麽慢慢繡出了一件霞帔。

林玉瑩也以為,自己這輩子,便會是成親生子,平淡一世。

直到那一天。

少有的日子,她能夠出門透透氣,與周明珠一起,在坊市看些稀罕東西。

“你這就快嫁了,我就在你之後,也快了,瑩兒,等以後,這東西兩城,咱們就不得時時來看了。”周明珠看着形形色色的人,有些憂傷。

林玉瑩失笑,“你這是怎了,咱們所嫁之人,均為京城子弟,家境殷實簡單,依着咱們的家世,若是想出門逛逛,說一聲便可,如何如此悲傷?”

周明珠想想,倒也是,可是,“可那也不能這麽随便了,當坐堂大夫,肯定是不行的了。”

這話不假,可也不是沒辦法,林玉瑩不願再說,便拉着她朝前走去,“好了,我好不容易出來一趟,竟聽你悲春傷秋,這西城好久不來了,我聽我家門房說,來了個厲害的飛燕子,咱們去看看。”

京城分東西兩城,除了皇城和四周,東城是富貴人家的地界,西城便是普通人家的地牌,東城肅穆富貴,西城雜亂熱鬧,礙着兩家父母,兩人也不常來,如今來一次,周明珠頓時也被勾起了興趣,“快去快去。”

兩人愛醫如癡,到了一處藥鋪,便停住了腳步。

“大夫,求求你看看我孩子吧,他燒了四五天了,再不治,只怕就傻了。”一個婦人,看起來便是不富裕的樣子,穿着一件打着補丁的襦裙,期期艾艾的求着坐堂的大夫。

那大夫帶着滿臉的不耐煩,“已經給你開了那些藥,治不好,我沒法子,你找別人去,就那些藥,都是我賒給你的,我沒法子了。”

那夫人的孩子看着十一二的樣子,瘦弱矮小,許是因為發熱,整張臉燒的通紅,他好似喘不開氣一般,張着嘴呼哧呼哧的,帶着粗重的喘息。

周明珠是個看見生病的就閑不下來的人,她當即便拉着林玉瑩走上前去,“這位大娘,我來看看這個小弟弟。”

那婦人正茫然的抹着眼淚,聽到聲音便愣愣的轉頭,她眼中一陣光彩,随即又有些暗淡,她将孩子朝着懷裏緊了緊,對着周明珠彎腰,“公子慈悲心腸,您看在我這孩子快不行的份上,施舍幾個銀錢吧。”

周明珠知道自己被當做了不學無術的富家子弟,也不計較,搖搖頭便要上前。

卻猛地被林玉瑩拉住。

周明珠笑着回頭,卻見好友滿臉凝重。

“明珠,咱們快走。”

“這是怎了,這孩子的病還未看呢,我只見他呼吸之間好似費力,并不知為何如此,我先診個脈。”她拉着林玉瑩便要上前。

“明珠!”林玉瑩語氣加重,她拉着周明珠後退兩步,附耳輕聲說,“他渾身打顫,可見高熱,上身挺直,可見背痛,你觀他手肘,脖頸處,疱疹明顯,他嘴角似有穢物,可見嘔吐,雙眼無神……”

她每說一句,周明珠臉色便白幾分,不待她說完,周明珠當即拉着林玉瑩朝來的地方跑去,她聲音裏帶着巨大的惶恐,“趕緊走,換衣,洗漱,喝藥,可是,可是他們怎麽辦?”

林玉瑩回頭看向那婦人,她流下兩行渾濁的淚水,無望的看着自己這一行人,卻不知,不僅她兒子,便是她自己……

她有看向四周無知無覺的行人,白叟黃童、青壯男女,不一而足,或許,都活不下來。

她緊緊攥住周明珠的手,“去我別院換衣,再不能碰旁人,扶柳離的遠,應當沒事,讓她去我家,讓爹爹趕緊派人查看,其實不用查看,十有八九了,要趕緊先封鎖,然後配藥,或許……”

或許能救下幾個。

周明珠明白她的意思,可是,那是天花啊。

天花,古來有之,幾乎無解,便是染了被治好的,也是九死一生,幾乎毀容了。

她突然很是害怕,“瑩兒,是我,是我拉着你上前,若不是你,此時我便,便……”

兩人命轎夫極性,林玉瑩隔着轎子輕聲對着扶柳吩咐幾句,“去吧,別拍,除了我爹爹,誰也不要告訴。”

而後拉住周明珠的手,“沒事,那大娘抱孩子抱的緊,咱們離的遠,定會沒事的,這幾年,我總是在看這些疑難雜症,便比你快了幾分看出來,我別院藥材充足,還有你放在那裏的奇珍異草,你陪我,配藥吧。”

她聲音裏帶着篤定,周明珠聽得呆呆的,她從不知,瑩兒能有此自信,不怕自己染了病,還要去救那無數百姓。

“好!瑩兒,我幫你,咱們好好配藥,我讓爹爹将家中珍藏,全部送來!”

軒然大波。

京城竟有人染了天花,那是必死之病。

皇帝驚慌失措,第一次不問大臣的意思,執意要搬到郊外的皇家行宮,勒令林丞相兩月之內,肅清天花。

天花,在京城人的記憶裏,久遠的不成樣子,只老一輩人依稀記得,好似什麽時候,有人染過天花。

林丞相焦頭爛額,唯一慶幸的,便是女兒發現的早,那天花并未傳播開來,只在西北城那片,隐隐有幾個人得了。

可那又是最大的不幸,因為那是女兒發現的。

林夫人如同遭了驚雷一般,整個人失魂落魄,“為什麽,為什麽我那般好心腸的女兒,要受那麽大的罪啊,老爺!”

林丞相深吸一口氣,“好了,別哭了,趕緊好好給瑩兒做吃的,她要的那些草藥,不論什麽,不拘銀錢,全都給她送去,她不是說了,她離的遠,沒事,咱們瑩兒是個富貴命,定是沒事的。”

一番話下來,林夫人也緩了一口氣,她又想起了那年,女兒昏睡了一整年,定是老天保佑,這次,她也盼着老天保佑。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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