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沈恬得知顏安被判改裝不及格, 驚訝得連話都不會說。
雖說新飛改裝不過并不是沒有的是,但如果不是發生了什麽重大過錯,沒有哪個航司會在新飛報到的第二天就把人挂了。
沈恬:“單機長真的把你挂了?那現在怎麽處理?停飛嗎?還是等下一批?”
兩人此時坐在北航大樓附近的一家快餐店裏。
顏安點了一份特辣的米線,才吸溜了一口, 嘴唇上的傷口瞬間被辣得燒了起來, 剛想回答對方的話, 又被辣椒嗆得連環地咳嗽。
沈恬給她遞了瓶冰水, 看顏安嗆得滿臉通紅, 打了個停止的手勢:“得得得,別說話,你吃, 你先專心吃。”
顏安吃辣的水平也就是那樣了, 她對自己這方面有自知之明,平時吃火鍋也要點鴛鴦鍋。
可這人就是愛挑戰,特別是在心情特好或心情特差的時候,就會去找虐。
比如現在。
一碗米線最後只剩下滿碗的紅油,顏安就這樣盯着碗中旋轉扭曲着的紅油, 想起了上午那個同樣旋轉扭曲的駕駛艙。
顏安突然立起了眼:“他說我目光短淺。”
沈恬:“啊?”
顏安:“他還說我草菅人命。”
沈恬:“我去?”
顏安:“他直接讓我去找別的工作。”
沈恬倒吸一口氣:“不是基本飛降嗎?不應該啊?”又問,“不是什麽正常天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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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安嘴巴熱辣辣地痛,一整個人處于一種焉巴巴又不服氣的狀态, 她瞥了對方一眼, 說道:“十二級臺風!”
沈恬直接喊了出來:“十二級臺風!?”
沈恬:“誰他媽十二級臺風開飛機啊?機場都封了好吧!”
沈恬皺着眉頭給她數:“我國近幾年也沒幾次強臺風了。最近一次的超強臺風,應該要數到乾川當年那場吧?那場臺風,死了多少人啊, 連去救援的空軍都墜機了。”她數了數, “那是幾幾年的事?”
顏安:“16年。”
沈恬“噢”了聲:“那時高二文理科分班, 我們才剛認識。”
顏安不說話。
沈恬:“單機長讓你在十二級臺風下降落?我不理解。”
顏安:“我也不理解。”
沈恬:“現實中誰明知道目的地刮着臺風還不要命地往那走?”
顏安聞言突然愣了愣, 因為沈恬的最後這段話一瞬不瞬地盯着對方。
單屹的聲音在腦海中響起。
——我的标準很簡單,兩個字,安全。
——八該一反對,會背嗎?
——如果你目光放得夠遠,就知道選擇從來不止一個。
沈恬見顏安突然盯着自己,目光瘆人,她頓時将同仇敵忾的話停下,快速複盤自己剛剛說的話,沒說錯什麽啊?
沈恬:“怎麽了?”
顏安:“我好像知道我為什麽挂了。”
沈恬:“為什麽?”
顏安:“我目光短淺。”
沈恬:“?”
顏安:“還草菅人命。”
沈恬:“??”
顏安皺着眉頭罵了一聲:“我活該被挂。”
沈恬:“???”
顏安住的小區是片老城區,樓齡幾乎與她同齡,隔音并不是很好。
嬰孩啼哭聲、貓叫犬吠聲、吵鬧聲、嬉笑聲,斷斷續續參差不齊地飄進房子裏頭,是種人間煙火氣。
顏安喜歡這樣的熱鬧。
此時的顏安坐在客廳的地毯上,牆上的電視難得安靜地休眠。
她半個身子趴在茶幾上,托着腮,手邊是一部手提電腦,上面剛整理了一版民航121和135各家公司的對比表。
她病恹恹地盯着電腦屏幕,單屹的那幾句話不時在她腦海裏冒出。
單屹說的話連同他說話時的姿态神情一同浮現。
清冷,嚴肅,眼中帶着淩厲,面對她再大的情緒也無動于衷,一副愚子不可教的模樣。
讓顏安聯想到鐵面無私的軍官,揮揮手就是千軍萬馬。
軍官底下不留沒用的兵,她仿佛就是被棄了的那只卒。
桌上的手機震動,是阿man給她發來問候:怎麽樣?今天把那把火滅了沒?
顏安看着電腦裏的表格苦巴着臉,回複道:滅個屁,骨灰都沒了。
Man:姐妹,不是吧?一場豔遇,被你玩得這麽大?
顏安搖頭,苦口婆心地勸:這個世界就芝麻綠豆那麽小,勸你別玩嗨了,引火燒身,姐妹我倒是還要去給你撿骨灰。
顏安:聽我一聲勸,過來人經驗。
阿man呸了一聲。
Man:你那是倒黴,是個案,非典型,別詛咒姐姐。
Man:你往好的方面想一想。
顏安:比如?
Man:這回有經驗了,下回別給錢了。
草。
這一晚顏安睡得很晚,這一天的事把她直接搞失眠,閉上眼就是單屹那副愚子不可教的表情,睜開眼那句目光短淺的人開不了飛機。
顏安躺到後半夜,看了眼時間,突然打挺起身,打開床頭的小燈,拉開了床頭櫃的第一格。
一個小巧的鐵盒剛好是一張膠片的大小,裏頭放着一張折疊整齊的信紙,信紙上面反扣着一張過了塑的照片。
顏安将照片拿出來,塞到了錢包的隔層裏,調了鬧鐘,再翻來覆去地睡去。
鬧鐘響起,房間裏還是漆黑一片,顏安仿佛才剛剛睡着,她從床上爬起,手機上顯示:四點三十分。
顏安來到廣場前時,天空彌漫着一整片深淺錯落的藍色。
升旗臺前已經人頭濟濟。
她側身擠到了正中間的位置,作為一個再平凡不過的市井小民,與大家一起等待着。
五點五十四分,天從深藍轉淺,最遠的距離露出了一點魚肚白。
廣場上國歌大響,顏安在人群中凝望逐漸攀升的五星紅旗,笑容在臉上滿了。
紅旗升至頂時,顏安突然朝着天空敬了個禮,一個标标準準的小學生敬禮,安靜又專注。
圍觀升旗的人很多,敬禮的人也很多,顏安在其中并不顯得突兀。
顏安心滿意足地将手放下,餘光中瞥現一身影,那人在人群中額外挺拔,她随意地朝那看了過去。
随之一愣。
單屹站姿端正,立于人頭松散之中宛如一棵松,他安靜地凝望着空中飄揚的紅旗,同樣敬了個禮。
與顏安不同,單屹五指并攏,指尖繃直,每個指關節仿佛都充盈着力量,然後再利落地将手放下。
在黎明破曉時的昏暗之中,這樣一副畫面有一種無以言喻的觸動,顏安看得愣了神。
升旗儀式結束,圍觀的人開始松動,老百姓該上班的上班,該買菜的買菜,來旅游的外地人準備挑一間老字號去嘗最地道的老城早餐。
只有顏安和單屹兩人都沒動,然後也只是幾秒,顏安就經受不起誘惑,懷着一顆倔強的心,逆着人群朝對方走了過去。
單屹偏頭,他在顏安朝他走過來時發現了她。
天空昏沉,城市被籠罩在一層朦胧之中,朝他走來的顏安笑容明媚,渾身的朝氣蓬勃,眼中閃着亮晶晶的光,在朦胧中像一把火。
一整個西班牙那麽大兩個人都能相遇無數次,那麽在這樣一個川流不息的北城,再遇上幾次,也不是那麽值得驚訝的事了。
單屹雙手插進口袋,扯了半邊嘴角,就像個半導體,處于導電與絕緣之間的狀态,像此時的天空,将明未明,帶着琢磨不透的謎。
顏安跑到單屹跟前,熱情洋溢地跟對方打招呼。
單屹:“過來打招呼的?”
顏安搖頭:“過來反省的!”
單屹面無波瀾地挑了挑眉。
顏安站在單屹跟前笑了笑,片刻後又突然将這張嬉皮笑臉收起,腰杆直挺地開口:“昨天那場臺風,中心風力大,但波及範圍不廣,你給我的油量,足夠讓我飛到相鄰的機場,你要我做的,是從中判斷一個在油耗範圍內距離臺風圈最遠的備降地點。”
顏安檢讨來得遂不及防,單屹看着她,并沒有說話。
顏安繼續說:“該返航的返航,該備降的備降,這才是你問我的八該一反對。”
顏安:“其實昨天考核的,壓根就不是基本飛降,是我錯了。”
昨天的後來,顏安認真複盤了一遍,單屹在最後輸入的航線計劃和航路點,其中就包含了目的地附近的備降點。
所以如果目光放得夠遠,選擇從來都不只一個。
顏安今天穿得額外地端莊,她将頭發一絲不茍地全都紮了起來,腳上踏着一雙平底板鞋,站在五星紅旗底下,生出了一種意外正派的風氣。
單屹看着這樣的顏安,聽完對方的話,沒有給出評價,他丢出一個毫不相幹的問題:“一個能熟練操作FSX飛行模拟器的普通人,同時也是市面上所有模拟飛行游戲的資深玩家,他有能力開真的飛機嗎?”
顏安為單屹的這個問題而感到遲疑,她頓時沉下了眉,開始了認真地思考。
顏安想事情的時候表情很豐富,眼珠子随着思維一個勁地轉。
這是一個不能探本窮源的問題,因為根本沒有人會去做這個實驗。
沒多久顏安将眉頭舒展,朝單屹搖頭:“不能。”
單屹:“為什麽?”
顏安:“操控飛機不難,難的是游戲裏沒有的東西。比如決斷意識、流程管理和思想控制。”
所以答案是不能的。
顏安在這短短的幾分鐘內終于徹底懂了,這才是單屹昨天要考核的真正內容。
所以她失敗了。
單屹不是一個會願意花時間卻做無用功的人,用魏易的話來說,單屹是個落針就要見血的人,雷厲風行,斬釘截鐵,一腳下去踏出一個腳印。
所以別人的飛行改裝肯下點苦心都能行,但在他這裏不行。
這就是魏易所說的,單屹自己的那套标準。
單屹對于顏安給出的答案沒有說對,也沒有說不對,他又抛了一個問題發給她:“你覺得你能開真正的飛機嗎?”
顏安:“一顆營養不良的種子在一定條件下也能長出一顆參天大樹,所以我覺得我能。”
單屹:“什麽條件?”
顏安:“充分的陽光,還有一個願意澆水的人。”
單屹似笑非笑,沒有說話。
顏安:“我跟你打一個賭?”
顏安:“你再給一次機會我,上多一次模拟,及格線你定,如果我過了,那你就留下我,如果我不過……”
單屹挑眉。
顏安:“我就趁着年輕,去幹點別的什麽其他東西。”
六點鐘的天才開始迷迷蒙蒙地轉亮,整座城市還處在一個将醒未醒的狀态,這樣如同被水霧籠罩的氤氲黎明時分,在不同人的眼裏有不同的情調。
在顏安眼裏,是星火燎原的希望,一團能将人焚燒的火。
單屹開口:“我不喜歡種花,沒有耐心慢條斯理地澆水。”
顏安一愣。
單屹:“在我底下,渴了要水,沒有,是死是活,全看命夠不夠硬。”
單屹看着顏安的目光帶着尖刀般的淩厲,直叫她在心裏打了個突。
下一秒。
顏安:“硬,我夠硬!還抗造!”
七點整,天在這時才徹底亮透。
顏安在副駕駛上眯着眼睛看着車輛正前方的太陽,任由初生的陽光傾灑在自己臉上,第一次嚴肅得沒有笑容。
這是顏安第二次坐在單屹的副駕駛上,一次在西班牙,一次是現在,開往北航大樓的路上。
兩人再次來到模拟艙前,單屹說道:“機會只有一次。”
顏安嚴陣以待地點頭。
顏安坐在駕駛位上,與昨天一樣,無聲看着單屹輸入參數,片刻後,她擡眸看了眼對方。
單屹:“側風中帶偏測接地,及格線,複飛不大于一次,平穩降落。你随時可以開始。”
側風中帶偏側接地,這是現實飛行中十有八.九的事,顏安有經驗,這比昨天的臺風天降落簡單了一個跨度。
在航校的時候,顏安當時的教///員曾經說過,所有的飛行操作無非就是三點:反應快、修正細、判斷準。
她斂了心神,握住了操控杆。
飛機在第一次入場時,整個駕駛艙被帶得左右劇烈晃動,顏安幾乎是當機立斷就拉杆複飛。
顏安抿緊了唇。
盤旋一周後,飛機再次進近接地。
片刻後,完成了一次平穩得将近完美的降落。
單屹面無波瀾地看着還處在滑翔的屏幕,顏安在飛機停穩的瞬間就轉頭看向他,無聲,但眼睛都在放光。
單屹問她:“一開始為什麽選側滑進場?”
顏安:“因為之前遇側風都是側滑進場。”
單屹:“為什麽這次不行?”
顏安:“在學校開的都是小飛機,機身小,重量輕,--------------?璍側滑進場沒有問題,但空客太大了,會翻。”
單屹聞言平淡地嗯了聲,起身走出了機艙,顏安立刻追着出去,跟在單屹身後一副想搖尾巴卻不敢的慫包樣。
顏安:“我及格了是嗎?”
單屹不置可否,顏安戳了戳他手臂。
單屹最後停在了大門前:“去前臺那看看你的流程走到哪了吧,制服要是還在,那就穿上,然後去領題集和SOP。”
話說完人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模拟室裏空蕩蕩的只有他們兩人,顏安嘴角高高咧起,她着單屹的背影鞠躬,喊道:“好的單機長!知道了單機長!我一定不辜負您的教導,單機長慢走啊!”
單屹背着顏安漸行漸遠,他面無表情扯了扯嘴角,直接走出了大門。
這風吹得很快,魏易立刻就把單屹叫了上來。
單屹坐在魏易對面,對方給他推了杯咖啡,挑眉問他:“從模拟室上來的?”
單屹嗯哼了聲。
魏易:“昨天全世界都知道你把那個顏安直接從模拟室裏趕走了。”
單屹:“不能趕走嗎?”
魏易:“那剛才你又帶誰上模拟了?”
單屹:“你現在的樣子真像那些跟男朋友鬧情緒抓住一個點使勁盤問的女人。”
魏易操了聲:“我去你的。”
單屹露出了一個笑。
魏易:“昨天顏安考核記錄我都看了。”
單屹滿不在乎地端起咖啡喝了口。
魏易:“十二級臺風降落,不用考也知道她不會過,這種考核有什麽意義?”
單屹:“就是要她考不過。”
魏易饒有興致:“?”
單屹:“你挑的人,性子浮躁,野字刻在骨子裏,不戳到肉,不疼,不開竅。受點挫折,把性子沉下來,好長記性。”
魏易玩味地看着對方笑,單屹調.教起人來,有一套方法。
這不,一來就将人扔到了谷底,風餐露宿了一夜,才将人給撈了回來。
魏易:“所以沉下來了?”
單屹:“半浮不沉的。”
魏易頓時笑了:“打算怎麽練?”
單屹:“不急。”
魏易:“嗯?”
單屹扯起嘴皮子笑了笑:“新雇員培訓讓她養好皮,然後像你說的,當我底下的兵,慢慢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