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單屹出現得突然, 顏安傻大個似的愣在了原地。
手上拿着的手機不知是沒電還是凍到了,反正已經關機了,顏安看着就在一尺遠的單屹突然鼻頭一酸,下一秒, 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
“啊嗤——”
顏安立刻揉了揉鼻子, 鼻子頓時通紅。
單屹走上前, 停在顏安跟前, 問她:“冷嗎?”
顏安看着單屹不說話。
單屹從口袋拿出一個暖水袋:“網友見面, 見面禮。”
顏安心想,她也有一個暖水袋,插電的, 只是這裏晚上電壓不穩, 用不了,還怕把人家的電路整燒掉。
單屹給顏安塞過來的,是最原始的那種,軟膠,注水, 塞塞子。
不知是不是剛問人裝的熱水,此時顏安隔着手套捧在手裏還是熱的。
顏安捧着暖水袋往單屹身上瞧了一眼。
顏安覺得單屹是個硬到不行的男人,但現在卻不是, 顏安覺得現在的單屹站在雪地裏頭, 像一捧雪那樣柔和,只是內裏依舊硬核,她剛才只是在心裏頭想了一想, 然後一個轉身, 人就出現了。
顏安問單屹:“你怎麽回事啊?”
單屹:“療養假還剩一半, 這回就全休了。”
顏安:“你怎麽找到這來?”
單屹:“GPS帶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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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安想起了, 那個GPS不需要網。
顏安又問:“那你來幹什麽?”
單屹:“負荊請罪來了。”
顏安看着眼前的男人努了努嘴,不說話,片刻又才開口:“怎麽請?”
單屹:“你說怎麽請,就怎麽請。”
切。
顏安想起當初阿man問她,要是極品突然出現,看她還打不打入冷宮。
顏安挑眉,當然打,為什麽不打?
顏安不屑,強人所難地開口,帶着點刻意的趾高氣昂:“太冷了,你先去搞點暖氣我使使吧。”
單屹聞言挑眉,朝人又走近了一步,擡起手将沖鋒衣的拉鏈拉開,顏安心想我才不要你衣服,然而下一秒人便被裹了進去,頭頂上傳來低低沉沉的聲音:“這樣先頂頂,待會帶你吹暖風。”
單屹沖鋒衣外套着一件長羽絨,羽絨寬大,将人裹得嚴嚴實實。
沖鋒衣內就只有一件羊毛打底高領,顏安鼻尖撞到單屹胸膛,男人的熱度和氣味便瞬間就将人籠罩了起來,密不透風,絲絲縷縷全鑽到人的毛孔裏。
顏安心裏罵,這男人狗。
顏安冷,可真的是太冷了,她這人從小就不抗冷,仿佛是個假的北方人。
顏安雖然不抗冷,但她這人扛造。這裏天寒地凍,日子貧窮落後,但她扛着扛着就滋味了起來。
這裏跟顏安想象中不一樣,這裏不單止美得像個精靈國,遺世獨立,這裏被祖國山川圍繞,是一個無邊曠野又美不勝收荒蕪之地。
顏安覺得自己找到這裏就該在這裏逗留一下,不能只當個過客。
顏安這幾天轉山轉湖,像一只獨自行走在天地間的南極企鵝,這種本應群居生活的動物被單擰了出來,便總有一種孤獨感。
顏安覺得是肩旁少了個人。
那人跟她親密無間,這樣一個美好的祖國山河有那人一份守護的痕跡,而她行走在這片大好河川裏,心裏便翻湧起了矯情的思念。
不過這思念剛起,那麽一個人就這樣突然出現了。
顏安:“你為什麽會有這麽多假?”
單屹:“大概是因為我是機長教///員。”
顏安不屑,又切了一聲。
顏安:“你這裏不夠暖和,暖氣呢?”
單屹笑,帶着顏安直接坐到了他那輛京A牌的黑色suv上,将暖氣開大,任由她吹。
單屹那車框架狂野,黑得極致,停在雪地上就像一匹剛強硬核的狼。
顏安開她那輛破皮卡開久了,此時坐在單屹這輛高級車裏,滿臉都是不可置信:“你這車哪裏來的?”
單屹覺得好笑:“買來的。”
顏安:“這車從北城開到了這裏?”
單屹想了想:“也可以這麽說。”
顏安詫異,看着單屹,說了一句:“草。”
顏安心想,越野車牛逼,她也要換一輛越野車,她心思又轉,但她買不起這一輛。
單屹在顏安跟他說要留在西藏自駕時他就托了人将他的車開來了拉薩,一周前他最後一程航班返程北城,落地後便直接順着最近一趟飛拉薩的航班出發。
單屹到達拉薩時顏安剛進阿裏,按照單屹的腳程第六天就能追上對方,然而第三天中午,顏安GPS的定位便偏離了環線。
顏安路線偏離不久後單屹便發現了,但當時車正在轉山,沒有信號,後面信號恢複,看到顏安給他發的那張照片,單屹就知道這個野丫頭要穿越無人區。
單屹:“我不來找你,你打算在這裏停留多久?”
顏安:“你來不來找都不影響我要留多兩天。”
顏安高傲了一回,這回對着風口吹着凍僵的手,并不鳥單屹,眼睛不看過去,嘴巴說着刀子話。
單屹朝顏安伸手,顏安還條件反射地躲了躲,然而單屹的手并不碰她,顏安狐疑,然後“嗒”的一聲,單屹打開了顏安身前的儲物箱。
顏安一看,裏頭滿滿當當全是零食。
一大堆大城市的零食,不單止,還有自熱火鍋和螺蛳粉。
顏安那張高傲臉一下子就毀了,她在小鎮上的兩天吃的都是泡面。
顏安眼睛在零食堆裏晃蕩,但嘴巴卻說:“錢不能解決問題。”
單屹:“不用這些解決問題。”
顏安冷哼。
單屹态度很好,将平日裏那些清高和野勁都收了起來,一看就是個講道理的人,顏安朝他看了一眼,又切多一聲。
顏安是個有原則的人,對着單屹原則可能放低了一點,但該有的還是有。
顏安在這場原則裏沒跟單屹挑明,挑明不挑明這個不重要,因為雙方肯定都心知肚明。
當時單屹說當面聊,顏安便附和,可是聊什麽,兩人都沒說。
此時車內溫度升得高,單屹那件長羽絨早就脫了,此時他将那件沖鋒衣也脫下,身上只穿一件羊毛打底衫。
顏安問他:“你脫衣服幹嘛?”
單屹露出一個笑:“不幹嘛,在準備開始道歉。”
顏安挑眉,看向他。
單屹:“扣好安全帶。”
顏安:“?”
顏安:“不是說道歉嗎?”
單屹笑,索性将人探過去,長手一拉,幫她給扣在副駕上。
單屹看向顏安目光認真:“道歉,但不在這裏道。”
車駛離小鎮,一路往北開,單屹沒看導航,車開在一片冰天雪地裏,車輪在雪上壓過,留下兩條蜿蜒曲折的線。
顏安隐隐有些興奮,這一條路遠離小鎮,她從來沒涉足,顏安對這一片尚未開發的祖國山河充滿了好奇與探險的心。
單屹的車性能好,駕駛穿梭在曠野裏,顏安覺得這才是真正的越野。
單屹将車壓過雪路,轉進森林裏,一棵棵樹幹筆直沖天,枯枝敗葉都藏在雪裏。
車最後停在了一處山腳下,山體裸露,都是堅硬的石頭,從山腳往上看,雪從半山腰開始覆蓋。
顏安看向單屹:“這是要幹嘛?爬山嗎?”
單屹:“聰明。”
媽啊!
顏安揚起一臉興奮,在無人區裏爬雪山,荒野求生,沒有比這更更刺激了。
單屹看着顏安那臉的迫不及待便不由自主彎了彎嘴角。
單屹想,他大概這輩子都找不到一個女人,能陪他在零下二十度裏的天,爬一座光禿禿的無名山,眉頭沒有皺一下,面上都是興奮的笑。
單屹将後座那件長羽絨遞給顏安:“我這件比你那暖和,換一下。”
顏安:“我這件給你你也穿不上啊。”
單屹:“我不用穿。”
顏安瞪眼:“不是吧?”
單屹重新拿起那件沖鋒衣:“走吧。”
單屹下車後從後備箱拿出登山棍,一個越野配備的水壺斜挎在身上,顯然是早有準備。
顏安身上套着單屹的羽絨服就像只企鵝,企鵝鬥志昂揚:“山上有什麽嗎?”
單屹不說,他只說:“山上的風景要自己爬上去才看得到。”
顏安看着單屹,因為對方的這句話揚起了一個笑,她覺得這樣一個男人,她真的是喜歡。
山體裸露,上面寸草不生,雪撲簌而落,淺淺鋪在石頭上形成一片深淺不一的灰。
山陡,原生态,沒有一點人走過的痕跡,顏安跟在單屹身後,一步一步往上,遇到落差大的地方,單屹跨步上去,再伸手給顏安,兩人掌心相握,單屹手臂用力,就将人拉了上來。
單屹每一步都踩得精準,像個越野裏的步兵,但單屹步速不快,顏安一路跟着有些喘,但不算累。
顏安走到山腰就開始發熱,她将羽絨服脫下,單屹接過後粗犷地系在腰上,擰開水壺,讓顏安喝兩口,水淌進肚子裏溫熱一片,接着兩人便繼續往高處攀登。
這山不算高,但地處海拔高,距離山頂三分之一的地方顏安終于停下:“有點喘不過氣了。”
單屹蹲下,讓顏安上來:“剩下的路更難走。”
顏安:“你确定你能行?”
單屹:“負重一百斤,在我這不是什麽事。”
顏安默了默:“我最近沒有一百斤。”
單屹笑:“我上手颠颠就知道了。”
顏安将登山棍給單屹,人便撲了上去,單屹腳踝一撐,輕易就将人背起。
顏安:“怎麽樣,輕了吧?”
單屹:“嗯,輕了點兒。”
剩下那段山路崎岖陡峭,大石多,碎石也多,雪已經覆蓋山體,估摸不到腳下的路,但單屹一步一跨越,步速矯健飛快,每一步都穩如磐石。
顏安趴在單屹的背上,第一次親身體會到單屹身上那股兵味兒,潇灑又帶勁,是尋常人都沒有的氣勢。
山頂處雪白一片,風強勁,顏安從單屹的背上下來,單屹将那件羽絨重新裹在了顏安身上,寬大的帽子蓋在頭頂,帽檐邊的一圈狼毛随風飄揚。
顏安站在山頂放眼望去,天地間一片雪白,那種一望無際的地平線是一座接連一座的山脈,是真正的無疆遼闊,顏安為這樣一個純潔幹淨的天地而靈魂激顫。
單屹指着最遠處的山脈,顏安目光随着單屹的手指眺望,單屹跟她說:“那裏就是中國西藏邊境的其中一處山脈,山的另一處是印度。”
顏安瞬間想起了羅曉君那個鎮守邊疆的男人,那個男人或許此時就在山的那頭,嚴防死守,守護着這一片壯麗的祖國山河。
顏安無聲眺望,沒有說話。
單屹說:“我當年來過那裏好幾趟。”
顏安聞言看向單屹,目光定定,還是沒有說話,她沒有問單屹來幹嘛,做了什麽,辛不辛苦。
中國的空域80%都是軍事領域,顏安擡頭望天,他們頭頂上方這一片萬裏無雲的天空遼闊,單屹應該很熟悉。
單屹說:“當年跟我出任務的搭檔,其中有那名跟我切磋過的上校,你還記得他嗎?”
顏安點頭:“記得,你被他單方面碾壓的那位上校。”
單屹笑,也點頭:“有一次任務被拉了長線,我們在這一帶逗留了很久,一次勘察需要,我跟那名上校單獨行動,又因為緊急情況需要迫降,迫降地點就在這山不遠。”
顏安認真地聽着單屹說話,單屹幾乎沒跟她說過他服役期間的事,即使上次在她院子裏聊起,也沒有涉及過他出任務的事。
此時的單屹說道:“我們從迫降地走到這,爬上了這山,記下了經緯度,跟同伴發出信號,接着我們在這裏呆了一天一夜。”
單屹:“這裏入夜後溫度比現在能再下十度,除了頭頂的月亮,這裏四周沒有半點的光,風十分地大,說起話,聲音沒一會就被吹散,而那位上校就在那樣的夜裏跟我談起了他的女兒。”
顏安聽到這,神情微變,她似乎透過了單屹的眼睛看到了當年的夜。
顏安沒有開口回應,她仍舊安靜如斯。
單屹:“他說,他對上一次見他女兒已經是三個月前了,那時她女兒剛上初三,問他開學後第一次家長會他能不能來,他說不能了,然後第二天他便出了任務。”
單屹:“我當時好奇,問他為什麽回得這麽絕對?不留個念想?他說,因為他教過她女兒,做人要誠實,交朋友要真心,他需要以身作則。”
人的眼睛裏藏着一個人走過的山和路,一個人的性格背後是一段段堆疊而起的經歷。
單屹覺得那幾年的軍旅生涯成就了如今的他,顏志國是他的恩師,不僅僅是出任務做實訓時的教導和操練。
顏志國身上有一種大愛,他無私奉獻、鞠躬盡瘁、大愛無疆,這些林林總總的東西潤物細無聲地影響了他往後的整一段人生。
單屹說道:“那位上校,叫顏志國。”
顏安看着單屹,面上緩慢地浮起了一抹笑。
顏安表情并不驚訝,她有些動容,更多的是懷念,她覺得她應該更早就該猜到。
顏安:“為什麽瞞着我?”
單屹:“說實話,我也說不清為什麽。”
顏安挑眉。
單屹似乎生平第一次感到了一種道不清的無奈:“叔叔是我的長輩,他第一次跟我提及你的時候,你還在上小學,如果當年我們提早認識,你或許也應該喊我叔叔。”
顏安眨了眨眼,兩人對視,片刻後,顏安瞬間爆笑,笑聲肆意,絲毫沒給眼前這個男人一點面子。
顏安:“叔叔,你雖然老,但也只比我大七歲多。”
顏安:“你不是吧?你就因為這?”
單屹也笑,然後笑意淡去:“不止因為這。”
他認真地看着顏安,眸底深處泛起暗湧,全藏在風雪裏,他說道:“叔叔他最後一次任務,是跟我一起出的。”
顏安笑聲微頓,表情也都随之一頓,山巅的笑意一瞬間全收了回去。
單屹:“乾川那場臺風,叔叔是第一批去救援的空軍,但災情比預估的嚴重,我是第二批到達的增援。”
“叔叔當年最後執飛的那一趟,原本應該是我由我來飛。”
“但因為我沒趕上,是叔叔,替我走了那一程。”
單屹的聲音随山風吹來,空曠又缥缈,夾帶着一絲絲雪花落在顏安的眉睫上,顏安很輕地眨了一下眼。
顏安問他:“還有嗎?”
單屹搖頭。
山風清勁,冷得刮人,顏安頭腦清醒,想起了很多事情。
當初在海南,顏安問單屹,如果當年乾川那場臺風讓他迫降救援會成功嗎?
當時的單屹說,在任何真實的災難面前永遠不要做假設,每個曾經在災難中犧牲的人都值得被尊敬,他們替別人承擔了最危險的結果。
然後她接着想起羅曉君說的新聞直播上那畫面。
狂風暴雨裏,那個空軍站在黃泥水裏,蹲下身,将災民一個個托起,讓他們踩踏着他的肩膀上爬上繩梯,最後直升機滿員,他留在了一片汪洋沼澤裏。
當時堤壩來不及洩洪,洪水幾乎滅了屋頂,直播最後一個鏡頭裏,水位已經蔓至男人的下巴處,這是單屹為什麽沒有飛那一程的原因。
因為他在別處救着老百姓,用自己的肩膀扛起一條條鮮活的生命,而自己留在了原地。
顏安剛才問單屹還有嗎?單屹搖頭,他沒有說。
顏安莫名其妙地就扁了扁嘴,然後紅了眼眶。
這下可把單屹給吓得心都給突了突。
顏安:“你還是不誠實。”
單屹愣了愣。
單屹正要開口時,顏安搶話,問他:“你自己從這裏下山要多久?”
單屹頓了片刻:“一個小時。”
顏安問他:“負重98斤呢?能走多久?”
單屹沒回話,他就這樣定定地看着顏安。
顏安:“問你話呢。”
顏安的眼睛清澈,眼眶微紅,但透着光,那點光通過眼底朝單屹看去,單屹覺得,他也嘗到了悸動。
單屹回答:“能走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