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景鯉被夢魇住掙紮不出,腦海裏充斥着各種各樣的聲音,幾乎要炸開來。

“掃把星,老子碰你一下都晦氣!”

“喪門星,就是因為你你爺爺才死的!”

“你別讀書了,讀也讀不出個什麽名堂來,明天就跟着你媽去人家飯館裏端盤子。”

“景家那小姑娘命硬,把景家老爺子克死了,現在老太太也跟着去了,下個是不是輪到他爸他媽了?哈哈。”

“你另尋高就吧啊,你來我店裏三個月,我店裏三個月都入不敷出,我是供不起你這尊大佛了,走吧走吧。”

……

“嘭嘭嘭!”有人瘋狂砸門。

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在門外驚雷般響起。

“景鯉你出來,縮在屋子裏做什麽,考試考成那個鬼樣子,老子出門都擡不起頭。浪費老子的錢,老子拼死拼活,不是讓你去學校給老子造的,出來!”

“你別喊了,她又不在家,”一個溫柔又怯弱的聲音響起,“你不願意出錢就算了,我想辦法,行嗎,你去打你的牌。剛剛李成功不是還喊你了嗎?”

男人氣不過地又砸了一拳,怒氣沖沖地瞪眼道:“她幹嘛去了?”

肖芳系着圍裙,擦了擦眼角的淚漬,轉身往廚房走,聲音輕飄,不仔細聽都聽不見:“賣書去了,初中畢業有些書也用不上了,就賣了。”

“狗娘養的,”景山一腳踹翻身邊的凳子,“花那麽多錢供她上學,書沒讀出來,盡天天給老子找不痛快。她那些書能賣幾個錢,能把老子供她的錢還上嗎?看她回來老子不打死她,賣賣賣,賣他個xxxx。”

肖芳想說,你剛剛不還說讓她別讀了嗎,現在賣書怎麽又不痛快了。但她沒開口,知道一旦開這個口,這場家庭戰役是沒完了。

好在景山沒能在家裏鬧多久,隔壁李成功叫一次沒叫成,又來喊了一次。

“走啊老景,怎麽喊半天還在家裏呢。”李成功比景山牌瘾還大,但是和景山不同的是,他牌運特別好,不像景山,哪次打牌不是給人送錢,他打牌甚至還能保證家用。

其實很多人不願意和李成功一桌打牌,但是景山卻願意,因為景山每次坐在李成功身邊都能少輸那麽一點。

景山有心巴結李成功,學那麽一兩手,肖芳卻對李成功極度看不順眼。景山再怎麽少輸,那也還是輸了,錢都進了李成功的兜裏,肖芳能對他看順眼就怪了。

李成功卻像是看不到肖芳對他的厭惡,還笑道:“弟妹這廚藝好啊,天天從你家門口過,回回口水直下三千尺。”

景山窩裏橫的一把好手,面對李成功,立馬收了那副在家裏橫行霸道的氣勢,笑道:“李哥喜歡來家裏吃一碗呗。”

“不了不了,”李成功擺擺手,“這個要緊。”他嘿嘿笑着搓了搓手。

景山會心一笑:“行,既然你都火燒屁股了,那就走吧。”

“走啊。”倆人臭味相投,當即勾肩搭背要離開。

肖芳沒忍住,探出頭囑咐了一句:“早點回來。”

景山像是沒聽到,出門的時候将門砰地一砸。

肖芳抖了一下,在逼仄的客廳裏失魂落魄地站了一會,紅着眼眶又進了廚房,她将冬瓜肉末湯倒進碗裏,打開高壓鍋盛了兩碗飯,剩下的卻怎麽也盛不滿一碗了。

肖芳突然慶幸,還好景山出門打牌去了,不然又有得吵。

直到景山最後那一下摔門,景鯉才意識到自己是真的回到了十四歲的暑假。一切都太真實了,即使這一天在她的記憶裏已經逐漸淡去,成為她倒黴催人生裏不值一提的一刻,但真正回來,所有的細節還是依稀回籠。

肖芳和景山吵架,是因為提了一嘴景鯉馬上要交高一學費了。家裏窮得揭不開鍋,景山工資打牌送人成了日常,全靠肖芳那點錢維持家用,沒有存款哪裏還有錢給景鯉交學費啊。

肖芳知道提了景山也不會想辦法,更不會再出錢,因為在景鯉中考結束的時候景山發了個毒誓。

“老子要再出錢送你這狗娘養的上學,老子出門天打雷劈。”

景山輕易不發誓,一旦發誓必然說到做到,肖芳都不知道這到底算不算他少有的一個優點。

肖芳不想和他往大了吵,不過是給別人看笑話罷了,雖然景家的笑話大家都已經司空見慣,愛笑不笑了。

景山出了門,只留下一個肖芳為景鯉的學費發愁。

但是景鯉知道,她還是能上高中的。

景鯉從床上爬起來,先去檢查了一番自己初中的書。

如肖芳所說,她的确應該是出門賣書去了,但是臨到頭她卻又改變了主意,回身躺到了床上。

景鯉已經記不清她前世到底是怎麽想的,但扭頭就躺床上,估計她是對自己已經絕望了。

賣書能賣幾個錢?三塊五塊,賣完了能買什麽?甚至不夠給景山打一局牌的。可肖芳為了供她上學,每天起早貪黑,白天在飯館打工,晚上回來還要接玩具廠的活,每天都淩晨才睡,熬得形銷骨立,不成人樣。

她回報不了母親一丁一點,成績一塌糊塗不說,還想着把象征着母親心血的東西給賣了。

可留着又有什麽用,她能從床上爬起來将這些書再好好看一遍嗎?

那時的景鯉肯定不能,因為她還沒有意識到,要想改變自己的命運,唯有讀書一途。她還陷在掃把星喪門星的囹圄裏,每天過得渾渾噩噩,覺得自己就是個罪人,就不應該活在這個世界上。

她活着就是原罪。

景鯉抱着書坐到床邊,掀開枕頭。

果然,枕頭底下是一把鋒利的水果刀。

景鯉将書放到一邊,将那把手柄已經破舊不堪,刀鋒卻淩厲無比的小刀握在手裏,手指輕輕從刀刃上劃過,冰涼的觸感讓她心裏百味陳雜。

她眼眶不知不覺紅了。

真好啊,真好啊,她還能重來!

當年她要是真死在這床上了,可能就白死了,就算那時也給她機會重來,她也永遠都意識不到自己需要和命運抗争,才能從泥潭裏掙脫出來。

可現在不一樣了,她經歷得更多了,她看懂了這個世界優勝劣汰的真理,深知一句話,我命由我不由天。

她現在可太感謝那時候怕死的自己了,沒有真的把刀子劃下去。

景鯉坐在床邊又哭又笑,像捧寶貝一樣捧着手裏的刀。

一切都會不一樣的!

她不會再像以前那樣認命,也不會像以前那樣一蹶不振,不會再讓多年後的自己在出租房裏悔不當初,不會像見不得人的老鼠一樣到死都躲在陰影裏,更不會再死得那樣可笑。

如果黴運擋她五米,她不介意再多跑五米,總有一天,她會把所謂的黴運甩在身後。

景鯉想把刀子藏起來,免得被肖芳發現,等肖芳出門了再把刀子放回到廚房,但她剛轉了下身,房間門被打開了。

景鯉第一反應是立馬背手。

但肖芳還是看到了。

“小鯉你在藏什麽?”

“沒藏什麽啊,”景鯉來不及感觸自己再一次見到媽媽,只想着先蒙混過去,“媽,是不是該吃晚飯了,奶奶回來了嗎?”

“你別跟我扯這些,”肖芳卻不為所動,她冷靜得有些可怕,慢慢走過來,“你把手伸出來,給媽媽看看你手裏的東西。”

景鯉當然不能讓她看手裏的刀,不經意地避了避,将小刀往薄毯裏推,道:“媽,我手裏沒東西啊。”

在肖芳走到面前的時候,景鯉将雙手一攤。

肖芳明顯不信,想要去看她身後。

景鯉索性讓開一點,讓她仔細看。

肖芳掃她一眼:“真沒有?我怎麽好像看到你拿了把刀?”

“沒有,真沒有,我拿刀幹什麽。”景鯉篤定道。

“行吧,過來吃飯了。”肖芳轉身。

景鯉松了口氣。

但她這口氣明顯松早了,肖芳不過虛晃一招,轉身瞬間又回頭猛地掀開了毯子,景鯉完全沒反應過來。

水果刀明晃晃躺在床上。

肖芳難以置信地将刀子拿起來,手不住顫抖:“小鯉你要做什麽?你不要吓媽媽啊。”

肖芳崩潰地哭出來,景鯉眼淚也瞬間決堤,撲過去抱住媽媽:“媽,你別哭了,我沒想別的,我就想裁紙做千紙鶴來着,真的,就是你進來的時候吓了我一跳,我怕你誤會,所以我才藏起來的。”

可崩潰的肖芳哪裏還聽得進去,她顯然只相信自己看見的,她抱緊景鯉,使勁拍她的背:“你小小年紀就這麽想不開,你要是死了,你讓媽怎麽辦。媽這輩子就為你活着,你要是死了,你讓媽怎麽辦,你讓媽怎麽辦,要不媽和你一起去死吧,啊?”

“媽,”景鯉泣不成聲,簡直恨不得揪着前世的自己狠狠揍一頓,“媽對不起,我以後再也不亂拿刀裁紙了媽,你別哭了。”

“媽媽拼死拼活,就為了你能好好活着啊。你是不是因為大家說什麽了,你就想不開?啊,那些天殺的,我們家的事關他們什麽事,我去和他們拼了。我女兒要是死了,都是因為他們,我也不活了,我也不活了啊。”

景鯉攔住要往外沖的肖芳,将她緊緊抱住:“媽,不是的,不是的,媽,你冷靜一點。媽,你相信我,我好好着呢,不會那麽想不開,我還想好好讀書,我還想考大學,你看我本來想賣書的我都沒去賣,我就是想着要把這些書留着,再好好看一遍,把基礎打好,進高中再好好跟着老師學。等以後我考上大學了,賺到錢了,我就接你去大城市生活,好不好?”

景鯉努力不讓自己被肖芳帶着走,冷靜下來勸慰母親。

肖芳好一會才被景鯉安撫好,坐在床邊一言不發,只是目光深深落在景鯉身上。

景鯉看得心裏滴血,蹲在床邊将初中的教科書一本一本整理好。

她這麽多年,的确受到了一些風言風語的影響,畢竟她年紀小,心理承受能力差。讀書的時候因為這些,她有些自暴自棄,從小到大成績都一塌糊塗,每次都年級倒數。景山早就放棄了她,可只有肖芳,不管她考成什麽樣,都堅持讓她去上學。她一度想過放棄,甚至在高二的時候主動提出來不要再上學了,肖芳一開始站在竈臺邊沒說話,在她一直杵着不肯走的時候,才轉身給了她一巴掌,随後坐在凳子上,一聲不吭地落淚,那不像失望更像絕望的神情,讓景鯉心頭大震,恨不得當場抽死自己,為什麽要輕言放棄。

後來她重新回到學校,為了母親也努力過,可結果卻并不盡如人意。

景鯉知道,那時候的自己,錯了,她是為母親努力嗎,她應該是為自己努力才對,結果不如意,也是很正常的,從來不是什麽命運不眷顧她。

景鯉将手按在那些幾乎嶄新的書上,慢慢開口:“媽,我想好好讀書。”

她活到現在,從沒這麽堅定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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