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沈卿姿驚異于自己腦海裏突然闖入的畫面,眼睛裏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躁動。
她年少成名,十六歲一副極具穆夏風格的油畫轟動整個國內畫界,是意大利藝術博物館衆多藏畫中最年輕的中國油畫家。這些年來,市面上模仿她畫作的油畫層出不窮,但一個個都只是模仿得了皮囊,卻取不得精髓。
可今天沈徕帶給她的這幅畫,卻像是看透了她一般,用着那跟她截然不同的風格,與她産生了強烈的共鳴。
冷澀的顏色勾勒出花團簇擁中少女冰冷的面龐,縱然有無數鮮花星辰簇擁,這位穿着華服的少女依舊是孤高的站在畫框裏,低垂的眼睛裏寫滿了對世間的不屑。她緊抿着暗紫色的唇,唇瓣上的紋理清晰可見,簡直細致的讓人咋舌。
這幅畫的作者沒有追求太過的栩栩如生,反而在勾勒女人輪廓的時候多用了些模糊的手法,讓人看不清這少女究竟在想什麽,她是要睜開眼睛,還是準備閉上眼睛小憩。
“真好。”沈卿姿細細打量着這幅畫,從整體到全部都讓她為之驚豔。
當然,驚豔之餘她依舊覺得這幅畫還是有很大的進步空間的,“其實我覺得這裏在模糊一點處理會更好一點。”
沈徕背着手站在沈卿姿身後,打趣兒道:“就這麽好,都讓你開口點評了?真是難得啊——”
沈卿姿眼睛彎了彎,算是間接承認了沈徕的打趣,轉身又問道:“這是您從哪裏得來的?”
“是你徐叔叔那天去老城區逛了一圈,在一個女人的小畫室裏看到的,起先他還不敢确定,拍了個照給我,我一看,就立刻去那裏把這幅畫買來了。”沈徕看着自己女兒這般的喜歡這幅畫,臉上露出了滿足地笑容。
“那……”沈卿姿思忖着,不知道該怎麽問出這個問題。
沈徕像是看懂了她的心思,講道:“她說是她畫的,但是我可以确定不是她畫的,打聽了幾句也沒問出來。”
“這樣啊。”沈卿姿點了點頭,方才還熠熠閃着光芒的眼睛暗了幾分,語氣裏夾着些遺憾。
“你要是喜歡,什麽時候有空可以去那邊親自看看,你眼睛比我毒。”沈徕講道。
“嗯,等忙過這一陣吧,徐叔叔的畫展還得好好盡心。”沈卿姿點點頭,算是在心裏記下了。
沈卿姿又多看了幾眼這幅畫,那雙似若桃花的眼睛微微眯起,回頭望向沈徕,“這是您花多少錢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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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要?”沈徕問道。
“嗯。”沈卿姿誠實的點點頭。
沈徕坐到了一側的沙發上,抿了口茶,故意吊着沈卿姿道:“那你猜,猜對了我就送給你。”
沈卿姿站在畫前,仔細打量着,用自己心裏的秤評估道:“五位?”
沈徕笑了,伸出了兩根手指交疊在一起,道:“錯啦,大錯特錯,六千都不到。”
沈卿姿聽到這個數字,眉頭立刻攢起了一座小山,素來平靜柔和的臉上浮現出了許多的不解。
難得有畫能得到她這樣的認可,怎麽能這麽不值錢。
沈徕看着那幅畫,直白的提醒道:“你看看她的顏料,畫布,還有幾處技法,都是不入流不成熟的。再說了在那樣一個巷子裏的畫室,這畫再好又能賣出多少錢去?這個價錢已經算是給足了面子了。”
沈徕說着頗有些惋惜的嘆了口氣,扼着手腕講道:“我想畫這幅畫的作者生活并不是很好,總覺着這畫透着一副沉郁,就像是……”
“就像是在泥淖裏掙紮,向往着希望,可是怎麽也得不到。”沈卿姿接道。
她方才那被驚喜填的滿滿當當的心漸漸的沉澱了下來,柔軟的指腹擦過凸起的粗劣的顏料。
落日的夕陽給這幅畫點上了一層橘紅的火焰,沈卿姿的眼睛裏裝滿了對這個作者的愛憐。
這樣一個有才華天賦的人,不應該陷在那一方狹小陰暗的泥淖之中。
馬路對面形形色色的車輛呼嘯而過,左音坐在車站牌前等待着距離自己只有一條街卻被紅燈堵住的公交車,剛剛軍訓完少女原本就有些粗粝的肌膚變得更加野蠻了。
不遠處幾個手挽着手的美院學生說說笑笑的走到了這個公交車站臺,在左音的餘光裏,坐到了她身邊的空位上。
“待會兒去商場做個指甲吧,你看我的手光禿禿的一點都不好看……”
其中一個女孩的聲音很好聽,像是清脆的百靈鳥,左音忍不住轉頭看了過去。
女孩長得很是秀氣,五官小巧也精致,一雙眼睛忽閃忽閃的格外有靈氣。左音覺得這個姑娘在學校裏肯定有不少人追求,漂亮到男女通吃的還真是少有。
想到這裏左音頓了一下。
她的确還見過比這姑娘還要漂亮的女人。
她還曾經短暫的擁有過這個女人。
左音望向遠方的眼睛慢慢的失去了聚焦,車水馬龍的街道變成了一塊塊粗糙的馬賽克,在左音的視線裏一點點拼成了那夜女人望向自己的樣子。
那柔軟的長發垂落在她的臉側,幾縷便勾勒出了萬種風情。
這樣的人,是真實存在的嗎?
存在的吧,相冊裏的照片就是鐵證。
可左音知道自己可能這輩子都不會再遇到像她這樣的人了。
一瞬間,她心裏像是被什麽填的滿滿當當,又像是被什麽驟然挖空了。
被堵住的公交車終于行駛了過來,左音走到車廂的最後坐下,窗外的人行道上來來往往的都為生活奔波忙碌的人。她自嘲的想道:自己現在溫飽都還是問題呢,還有空在這裏想這些?飯都吃不飽,還有心思去想一個只在一起睡過一夜的女人。
那天她跟左蘭大吵一架,左蘭就賭氣不給她生活費了。
左音也是犟骨頭,不給就不給,勤工儉學又餓不死人。
公交車行駛在樹葉交織的柏油馬路上,穩穩當當的将每一位乘客送到他們的目的地。
就在公交車的倒數第二站,左音到達了她的目的地。
石門匾上遒勁潇灑的刻着四個紅色篆體大字:一骥畫室,從外面往裏望去,綠意濃濃,滿是山水畫般的寫意風景。
“你就是小音吧?”門口傳達室坐着一個女人,看到左音的到來熱情的走了過來。
這個女人叫孫雨晴,是畫室負責招聘事項的員工。
左音點點頭,禮貌的問候道,“您好,孫小姐。”
孫雨晴不是一板一眼的人,她笑着沖左音講道:“哎呀,我們就不用這麽見外了,你以後喊我雨晴姐就可以啦。”
“好。”左音依舊是點點頭,臉上卻沒有什麽表情。孫雨晴看着她,覺得以後她可能還是會叫自己孫小姐。
“我看資料上說,你是美院的大一學生?怎麽會想着大一就出來勤工儉學呢?就不想着多出去走走,改變一下應試考試的僵硬思路?”孫雨晴不是個耐得住安靜的人,一邊走着就一邊嘗試着跟左音聊些什麽。
左音思忖了一下,沒有直接拒絕,而是禮貌的詢問道:“這是應聘必須回答的嗎?”
“不是不是,沒有這個剛性要求,這不跟你在這裏聊天嘛。”孫雨晴的性子頗平易,說跳就跳過了這個話題,“你打算不打算來參加畫室的選拔考試?一邊在這裏學習進修,一邊勤工儉學,也挺不錯的。”
這個讓孫雨晴格外自豪一骥畫室是現任美院副院長沈徕與幾個朋友合夥創辦的,畫室藏龍卧虎,所有來這裏修習的學生都期待着能被這裏的大佬選中,指點一點一二,是擠破頭也擠不進的繪畫殿堂。
“不了,如果要進修的話,勤工儉學的時間就會縮短。”左音拒絕道。
縱然一骥畫室在所有美院學生的心中是聖殿一般的向往,但是對于吃不飽飯的左音來說,錢比較重要。
“啊……這就有點可惜了,你可是油畫系的專業第一,說不定還能得到阿姿的青睐呢。”孫雨晴嘆了口氣。
“阿姿?”左音對這個名字的“姿”字格外敏感。
孫雨晴點點頭,道:“對啊,你還不知道吧,那位在你們油畫界鼎鼎大名的沈卿姿也在我們畫室,這些年來一直都沒有收學生,我們都很好奇什麽樣的學生能打動她。”
“她很挑剔。”左音問道,語氣卻像是肯定句,仿佛她很了解這個叫“沈卿姿”的女人。
“是啊……”孫雨晴答道,像是想到了什麽,轉頭問道,“對了,我記得小音你也是S市本地人吧,那集訓是在哪家集訓的呀?”
“我沒有參加集訓。”左音簡單的答道。
她沒有那個錢去參加集訓,左蘭也不會給她出這個錢,一整個冬天她都比着網上的資料把自己關在屋子裏自己練的。
孫雨晴驚訝的極了,忍不住驚嘆道:“哇!那你好厲害啊!”
“還好。”左音說着,耐不住孫雨晴熾熱崇拜的目光,不自然的揉了下自己的鼻子。
畫室比左音的想象中的大很多,也比那些在網上打廣告的集訓畫室環境好不止一個檔次。
幾幢造型各異的小樓被綠意簇擁着,分立在這座別致的院落。青石板鋪成的小路還帶着泥土的芳香,竹葉上還沾着清晨的露水,頑劣的沾濕了路人的肩頭。
她看着在漂亮房子裏練習繪畫的學生,心裏不由得起了幾分羨慕。
左蘭分給她的那個透風撒氣的破畫室關不住熱氣,吃個午飯的功夫涮筆筒就會結上一層薄薄的冰,加緊訓練的那幾天,左音的手泡在裏面都差點起了凍瘡。
兩人穿過圍滿了薔薇花藤的山牆,一幢只有兩層的低矮小洋樓便出現在了左音的面前裏。
陽光穿過那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将屋子裏的景象照的一覽無餘。
那擁有着強烈穆夏風格的油畫被光芒點亮,驚豔了左音茕茕追尋的七年時光。
還沒等左音消化掉這些,一位穿着白色長裙的女人就搬着幅油畫走進了她的視線。
那如瀑般的長發傾瀉而下,随意的垂落在女人的胸前背後。
她微微彎腰,仔細的擺弄着手裏的畫,陽光籠罩在她的身上,一片純白,是化不盡的溫柔。
左音的視線跟随着這個女人而動。
忽的,她像是發現了什麽,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一步,一步……
左音兀自朝那幢洋房走進着。
刺眼的光将周遭打上了虛化。
左音終于看清楚了,那個女人右手無名指的內側紋着的就是那只曾在她的夢中無數次翩然飛過的黑色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