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孑然一身

神烻九年深秋,栖緬收到家書,是村裏的尊長代筆,說父親病重,要她立即回去,送信的人是堂房兄長。她吓得站立不住,要知道,從洵都回來還沒過幾個月,如今得了這般噩耗,是大大的意外。

不過,全說是意外也不對,栖緬心中早有憂慮。父親年邁,又多病痛,勉力活着,更多是因為放不下唯一的女兒。如今做女兒的風風光光地,有人照應,可以自立了,做父親的自然不用強打精神,在病痛面前便沒了頑強的求生意志,只怕萌生了去意。

收到家書前幾日,栖緬又是噩夢連連,心神不寧,有好幾次夢見牙齒脫落,滿地鮮血。聽老人說,這是暗示家中親人即将離世,栖緬雖然沒有全信,到底不安,又冒出僥幸之心,愈發難過。直到這封家書到來,才知道老人說的話不虛。

栖緬拿上家書,急急地到神都巫神廟本堂拜見師父源弘謇,說明來意,請求歸家。源弘謇看了家書,也是吃了一驚,嘴上安撫着,盤問了那送信之人一遍,确定無疑後,才喚來源時豐,細細交代一番,即刻令源時豐護送栖緬回去。

源弘謇派源時豐護送栖緬回去,也是有兩重意思,一是知道栖緬是獨生女兒,叔伯兄弟之類都是不得力的,所以派個人去幫忙,不叫栖緬吃虧。二來源時豐出身巫族,本就是巫師,是主持喪事不可或缺的人物,然這樣一來,便是抱定了辦喪事的意思。

栖緬到底年輕,沒經歷過這等事,生怕受人欺辱,如今師父美意,自然樂得接受。當下便回去收拾好東西,随着送信之人回去,源時豐并幾個源家随從一并前往。

緊趕慢趕到了洵都,又急急地往家裏去。那時已經是落日時分,夕陽西沉,餘晖猶在,栖緬勒住缰繩,從馬上跳下來,便沖進家裏。

這一路上舟車勞頓什麽的,都顧不得了,她自己也做好了最壞的準備,終究是有那一天的,不過早晚而已。

澹臺高彥躺在病床上,幾個村裏人伺候着。他看到栖緬時,已經起不來了,只是伸出軟弱無力的手,招呼栖緬過去,同時又叫侍候的人離開。

栖緬跪在父親床前,眼淚一串一串地往下流,也不顧得擦一擦,只是雙手撲在被褥上。她不曾與父親有過親密舉動,就是到了如今,也不知道要抓住父親伸出的手。

“你回來了。”

高彥已是氣若游絲,勉強從喉嚨裏擠出聲音。從前看到栖緬回來,他也總是說這樣的話,想不到這竟然是最後一次了。

“別哭,聽我說……”

父親這樣說了,栖緬忙用袖子擦了眼淚,一下子把袖子弄濕了大片,仍止不住眼淚往下流。

“我死以後,按照規矩燒了,把骨灰撒了。人死了,要是還有魂魄,知冷知暖,就用不着那些虛的東西。要是沒魂魄這東西,死了跟畜生沒兩樣,燒了就是。”

高彥像是強撐着一口氣,說這話時沒有一斷一續,“你年輕,別戀家,到外邊去,過你自己的日子。別人怎麽說,別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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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緬狠命點頭,一句話也說不了。

“有件事,活着時不想對你說,死到臨頭,到底不放心。”

栖緬擦着眼淚,眼淚沒有再汩汩流出,她大概猜到父親想要說什麽,這不是最恰當的時候,也沒有比這更好的機會了。她想知道更多,這是去了神都以後才有的想法。

“你的母親,她——”

不是一口氣緩不上來了,而是到了此時此刻,高彥又是難以啓齒。

“她呀,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你猜對了。”

栖緬沒有很大的反應,也許她心底早已認定了真相,從當事人口中得知時,反而沒有那種激動了。她定定地看着父親蒼老的面龐,默然。

高彥眼睛看着蚊帳,似也在嘆息,許久才又道:“那些身外之物,不必在意,只要是你的,總能拿回來……”

說到這兒,高彥猛地咳嗽起來,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仿佛剛才是回光返照一般。栖緬大叫起來,源時豐和那幾個侍候的村民都跑進來,只見高彥在床上掙紮一會兒,忽然停了下來,脖子一歪,眼睛緩緩閉合。

栖緬大哭起來。

後事是由源時豐和幾個村民幫着辦的,按照子爵的規制,倒也算風風光光,不為辱沒。

火葬之前,栖緬看了父親最後一面,不過是個臉色蒼白的老人閉眼躺在那兒,但絕不是睡着了。她就那麽靜靜地看着,腦子裏一片空白。

“儀式要開始了。”

源時豐輕輕拍了栖緬肩膀,在她耳邊如此道說。

栖緬回過神來,她看着熊熊烈火燃起,才覺得父親真的是走了,就像這大火,再怎麽燃燒也會有熄滅的一天。抓一把骨灰在手,輕輕撒向半空中,看着它們如塵埃般随風飄逝,心也似空了。

源時豐幫着栖緬把家裏的田産什麽的都典賣了,換成細軟給栖緬。栖緬并不想在此地留下太多,她想徹底了斷。

在收拾父親的遺物時,栖緬發現了一些書信和一幅畫,都是她從前沒見過的,連聽都沒聽說過。她知道父親是個如何謹慎的人,不會把這樣要緊的東西忘記,所以一定是有意的。那畫上的人,依舊年輕着,透出不一般的驕傲。

栖緬拆了書信,讀了一遍,然後把畫和書信一齊丢進火裏,和其它遺物一并燒掉。這是父親的東西,該燒給父親。

在收拾的時候,栖緬還發現不少自己兒時愛若珍寶的物什,當年因為各種原因收集起來,到如今示若糞土,只餘回憶。這些東西自然不能放在父親遺物裏燒了,帶回神都有如雞肋,雖然動過埋掉的念頭,又怕被人盯上,着實掃興。于是,自己在竈邊生了一堆小火,慢慢撿拾着,一件一件丢進火裏。

每看見一物,便勾起一段心思,丢火裏燒了一物,仿佛心裏空了一塊。這麽燒着,把往事告別,一顆心似漸漸冷了、硬了。

“節哀。”

源時豐從外邊進來,他大概是為着什麽尋找栖緬,終于找着了,又在門邊站了許久,這才走進來。

栖緬手上的東西已經燒得差不多了,她擡眼看着源時豐,淡淡道:“原以為有許多可以珍惜的,如今,都付之一炬了。”

栖緬并不知自己如今的模樣,她一張蒼白的臉上是淡漠的,向所有居喪的人一般,卻又含着別的東西,一對眸子清冷決絕,好像有冰。

“我們早些回去,”

源時豐俯下身子,注視着栖緬,他說的是“我們”,“回神都,我們都是你的親人。”

栖緬定定地回應着對方的注視,良久,眼珠子動了動,“我沒有親人。”

她淡淡地說出這句話,不需要任何的刻意,就那麽平平靜靜地說出來,就好像她平時也是這樣說話的。

源時豐嘴唇動了動,看着栖緬,目光中流露出憐憫。

栖緬猛地站起來,逼得源時豐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兩步。然後,她不再看源時豐,俯身将未燃盡的物什撥弄成一堆,看着它們慢慢地燃燒起來,冒出火焰,又慢慢地熄滅。

源時豐就站在一旁看着,有些震驚,有些不解。

“大恩不言謝。”

看着那一堆灰燼,栖緬這才重新面對源時豐,靜靜地說出那五個字,眸子裏終于有了神采。

“為你做這些,師兄我願意。”

源時豐終于笑了,他的回應是十個字,如果去掉“師兄”二字,會是很好的意思。所以,可惜了。

栖緬定定地看着源時豐,似在回味那句話,然後,她笑了,笑容從嘴角蔓延到整張臉,終究沒有深達眼底。

“多謝。”

輕輕的兩個字,像風一樣輕輕飄進源時豐耳中,卻引起了極大的反應。有瞬間的顫動,像幻覺一般立刻又消失,笑容出現在他臉上,一如既往。

才說了“大恩不言謝”的人,如今又跟你說了“多謝”二字,作何感想?一個“謝”,包含着太多意思,不需要說明,心領神會。

栖緬似不經意咬了下唇,然後道:“給我一天時間,收拾好就走。”

“好。”

當晚,栖緬躺在舊宅的小床上,那是陪伴了她十幾年的小床。新宅已經清空了,她也住不慣,還是回到舊宅緬懷過往。

常言道,身在福中不知福,唾手可得的東西,自然得到失去了才懂得珍惜。親人就是家,宅子不過空殼,沒了人的宅子,就如沒了靈魂的皮囊,都是多餘的東西。

栖緬躺在床上,睡不着,眼淚不受控制地流下來,沾濕了被褥,也不顧得擦拭。過了今晚,也許她就不會再回到這個地方。沒有人的空房子,用不了多久就會破敗,就像所有一派蕭條的地方,成為蟲蛇的家。

以前看到一個詞“孑然一身”,不懂是什麽意思,現在終于明白了。初聞不知曲中意,聽懂已是曲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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