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寵辱不驚
栖緬捧着父親的木主回到神都,在住處打掃出一間幹淨的屋子,将木主供上,又擺了供品,此後每日早晚叩拜一遍。與故鄉的聯系,似就此切斷。
回了洵都,栖緬仍照着從前的規矩,按時到巫神廟本堂聽師父講學,不但不知疲倦,反而更加勤奮。像崇宜迩、源時豐這等熟悉些的同門,免不了有些擔憂,借故勸解了幾次,栖緬只說自己無事,別人自然不好多說。
這日清晨,栖緬懷裏揣着給師父閱覽的文章,先到巫神廟正殿拜過巫神,祈求巫神庇佑今日無事。才出了大殿,便碰巧遇見了北溫侯夫人平夙。她自然知道這不會是“碰巧”,然亦作出巧遇的模樣。
“栖緬在此,給夫人請安了。”
栖緬緩緩施禮,神色淡淡的,仿佛瞧着一個尊貴的陌生人。
“怎如此多禮?”
平夙親自過來扶起栖緬,順帶拉着栖緬的手,“你的事我都聽說了,節哀順變。”
她這話說得頗為悲戚,又是一個眼神,支開了從人。此時尚早,香客不多,巫神廟大殿前頗為安靜。
“謝夫人關懷。”
栖緬只是這樣說,想要趁機将手抽出來行個禮,不料平夙卻不肯放手。
“夫人是何等身份?栖緬又是何等身份?還請松手。”
栖緬直視平夙,眼裏透着冷光,那平夙見了,知道不可勉強,只得輕輕松開。
“你許久不曾到我府上,小引、小皿那兩個孩子甚是思念,她們托我帶話,請你得了空,過去坐坐。”
平夙這話說的極卑微,她注意着栖緬的反應,有些小心翼翼的意思。
栖緬只是看着平夙,良久才道:“夫人美意,栖緬心領了。只是家父新喪,栖緬不知該如何面對夫人,若有得罪之處,還請夫人多多包涵。”
她微微施禮,接着又道:“師命在身,不敢久留,告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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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夙看着栖緬離去,并未挽留。貼身的老仆走了過來,在夫人耳邊道:“這位姑娘也太不像話了。”
這老仆跟了平夙許久,知道諸多事的內情,因是平夙心腹之人,故而敢于說話。
“只因我心疼她,不然,使些手腕,不怕不聽話。”
平夙笑笑,随即轉身步入殿中,作一虔誠信徒模樣,恭恭敬敬地上了香,祝禱一番,又貢獻了豐厚的香油錢,這才從容離去。
栖緬雖然毅然決然辭別平夙,心裏卻像挂了個小兔子,活蹦亂跳,從正殿走到後院都不曾消停。自選擇離開北溫侯府,她便無法直視平夙,這次膽子如此肥壯,全靠着一腔怨憤,如今慢慢洩了氣,內心五味雜陳。
拜見師父前,栖緬先在外邊深吸一口氣,直把那些許寒意吸入腹中,鬧了個透心涼。她又整了整衣衫,把被風吹亂的頭發小心拂好,将懷裏的文章拿出來仔細看了,确定是要呈送閱覽的,才打起精神,露出一絲淡然笑容,慢慢地走了進去。
源弘謇已經坐在堂上處理公務,源時豐自然恭恭敬敬地侍立一旁,靜候吩咐。栖緬給師父、師兄請了安,便将文章呈了上去。
源弘謇仔細看了文章,又看了看栖緬,便把文章放下,從座位上下來,和顏悅色道:“為師明白,一個年輕姑娘經歷這般生離死別,沒那麽容易緩過來。只是,看到你文章裏露出的意思,為師于心不忍。”
“來,”源弘謇走到一邊的屋子裏,展開了一卷紙,源時豐磨了墨,遞上筆,源弘謇遂書寫四個大字,命栖緬過來看。
“這幅字,送給你。”源弘謇放下筆,溫和地看着栖緬,“雖然不合時宜,卻是這個理,你若能明白,自然少了許多苦惱。”
栖緬看了,原來是“寵辱不驚”四個大字,她心中一動,忽的撲通跪在地上,磕了一個頭,久久不肯起來。
“這是……”
源弘謇心裏明了,只是示意源時豐将栖緬扶起,才道:“常言道,大恩如大仇,為師不願你對師門抱有太多感激。你年輕,承受不住。”
說罷,源弘謇親自将那幅字收起來,送到栖緬手上,栖緬低頭接過,不敢再言謝。
回到住處,栖緬自己動手,用了上好的材料将那幅字裝裱起來,懸挂在書房最顯眼的位置。她站在書房中,定定地看着那幅字,心裏開闊了許多。
人生如戲,若能做到“寵辱不驚”,自然可以潇潇灑灑。栖緬想起自己這些年的經歷,受過的氣不少,曾經想要報複的事,到了今天也淡了許多;自從入了學,又受了不少恩,尤其是到神都以後,不知不覺欠下一大堆人情,如今已不是能還得清的。
想想今晨面對平夙時的情形,雖然包含了其他情緒,到底還有些恩情不能報答的意思。而她自從見了源時豐,就注定要欠下源家一筆不可償還的人情債。師父那些話,雖是寬慰之語,卻更增添了她心裏的愧疚。
栖緬從前暗自許諾不得欠別人的,自從許下這諾言,人情債數也數不清,只把一顆心反複**着。她想着,源家的情,到底是要還的。
這邊栖緬在住處苦惱,那邊平夙回了侯府,被一對愛女纏着,玩了一會兒,好容易脫了手,便有下人來報,說是新邑君登門拜訪。
平夙便整了整衣服,在小花廳裏見了崇宜迩。二人寒暄一番,說了不少閑話,不知不覺就說到栖緬身上。
“栖緬也是個可憐的孩子,小小年紀就沒了娘,如今終身大事還沒定下來,老父親也撒手而去,孤身一人,咱們該多關照些。”
平夙如今倒像個村頭巷裏談論別人家事的婦人,說到傷心處仿佛要滴下幾顆淚珠,卻又沒有,不過有些淚光而已。
崇宜迩心下好笑,面上卻不動聲色,也作出一副代人悲傷模樣,緩緩道:“人皆有憐憫之心,宜迩既是栖緬同門,自然該盡些心,盡力安撫。适才夫人說到栖緬的終身大事,宜迩想,若是栖緬成了家,有了可靠的人,便不至于有孤苦之感,朝倉子在天有靈,也該放心些。”
她早已看出平夙對栖緬的婚事格外上心,此時便故意提了出來。
平夙果然道:“這話有理,從前栖緬總說自己小,若是逼得急了,就拿老父親搪塞,到了如今,她孤苦伶仃的,這事更不能由着她的性子。你也知道,我一見這孩子,便十分喜歡,那日小引又受了她救命之恩,我更想着要做點什麽。所以,栖緬的終身大事,我便是越俎代庖,也得管管。”
崇宜迩知道平夙心意已決,自然不會加以反駁,只是道:“夫人既有此意,宜迩願盡綿薄之力。”
平夙道:“這神都城裏,青年俊才從來不少,只是栖緬身為神族,不可委屈了她,這人還得從勳舊子弟裏尋。你倒是替我留意,看看有沒有合适的。”
崇宜迩笑道:“夫人此舉,有如大海撈針,只恐怕不能令栖緬滿意。如今有現成的,時常見着,何必舍近求遠?”
平夙聽了,便知崇宜迩說的是源弘謇的公子,她道:“源大巫的公子,自然都是人中豪傑。只是,栖緬臉皮薄,找個素日熟悉的,只怕她不願意,還不如尋個別人家的公子。”
崇宜迩本來還想拿北溫侯世子試探平夙的心意,聽平夙這樣說,便棄了這個念頭。她思量着,這平夙也是個怪人,既然關心栖緬,為什麽又做下這等安排?再說了,平夙與栖緬非親非故,栖緬又不是那種人見人愛的姑娘,平夙對栖緬的好也來的太蹊跷了。
她這樣想着,滿腹狐疑藏的好好的,不教平夙知道。平夙對崇宜迩說的認真,二人着實說了好一會兒。
崇宜迩離了北溫侯府,鑽進轎子裏,滿腦子的思緒依舊沒理順。她想着,不僅是平夙對栖緬的好來的莫名其妙,就是師父如何青睐栖緬也同樣令人不解。栖緬并沒有什麽特別之處,非要說,便只有那神族身份,想到這兒,她不由想起了別的事,只是亂上添亂,仍沒個頭緒。
回到新邑君府,管家來報,說穆镡帶着小公子連同乳母一齊回了穆府。崇宜迩聽了,不置可否,大步進了門,忽的駐足,吩咐道:“把門關上,要是有人來,就說我病了,今日誰也不見。”
管家唯唯諾諾。
崇宜迩聽着身後大門關閉的聲音,沒回頭,徑直往後院裏去,一直走到池子旁,叫人拿來魚食,便一把一把往水裏扔。那黑的、紅的、白的、粉的魚兒一個個游了過來,争搶着,有幾條跳出水面,濺起許多水花。
“真是蠢貨,如此不知足。”
崇宜迩輕輕罵了一句,把整包魚糧都扔下去,然後轉身走到牆角邊上,無意間瞧見了栖緬送的那盆景,雖然到了這個時節,依然生機勃勃,綠得可愛。
“這天下,竟有這般事。”
她彎下腰,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