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入宮抄書

源時豐新婚燕爾,卻沒有陪着嬌妻,仍像從前般侍奉在父親身邊。栖緬看了,暗自驚訝,那邊源時豐解釋說是為了修撰新的經書,不能輕易離開。栖緬猶自不信,卻因此得了離開的機會。

一日,源弘謇說有幾部要緊的書藏在宮中,外邊沒有,又不許借出來,于是他決定派栖緬去昭明神宮抄書。抄書是極無聊極枯燥的苦差事,要是在從前,栖緬肯定一口回絕,可此時此刻,便打了師命難為的主意,勉強自己應承下來。

源弘謇将一切安排好,栖緬只需要每日往返于住處和昭明神宮,施展抄書大功便可。因為這事,栖緬得以見識到出入神宮的令牌,那令牌上“失毀者死罪”幾個字,讓她蹙眉。

第一日入宮抄書,是在源弘謇帶領之下,穿過宮門,栖緬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走了一段路,來到一個大湖前,湖心有座小島,島上有樓閣敞軒,便是昭明神宮的藏書之地。

源弘謇領着栖緬拜見了藏書樓管事,也是個巫師,姓藍,藍巫師手下還有一幫人。源弘謇說明來意,藍巫師便命人尋了所要之書,挑個靠窗的敞亮位置,交代幾句,讓栖緬開始抄書。

栖緬開始人生中一段極為重要的抄書生涯。

源弘謇要求極高,栖緬不敢馬虎應付,只能勉力靜下心來,認認真真地寫每一個字,生怕錯了一筆一劃。不能住在宮裏,每日又是早出晚歸,栖緬只好把午飯做好帶進去,到了時候就啃幾口。即便是這樣,每日抄寫內容也不多,離開前還得将當天內容校對一遍。看樣子,真不是一天兩天能完成的活。

栖緬輕輕嘆嘆息,累了就看看窗外,從這裏可以看到湖那邊的風光,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她終究只是過客。

藍巫師只在第一天同栖緬說了些話,之後便沒再管栖緬。藍巫師手下那些人,跟這裏的藏書一般,冷冰冰的。因此,栖緬抄書的閑暇就是看風景,看了幾日,便沒什麽所謂風景了。

入宮抄書第七天,穆镡出現了。栖緬記得自己已經很久沒見到這位“姐夫”了,所以面對穆镡的熱情态度,不知所措。

穆镡先從栖緬的午飯下手,把冷的換成熱的,便把栖緬的心捂熱了些,接着又在其他小事上各種關懷,逼得栖緬不得不感恩。只是藏書樓裏都是不阿谀奉承的人,對于穆镡的到來視而不見,只是任他鬧,這便令栖緬接近孤立無援的地位了。

栖緬對于穆镡的熱情,誠惶誠恐,不敢不接受,可受之有愧。她想起新邑君府裏挺着肚子的半個怨婦,便覺得穆镡不是個東西,然而穆镡是衛将軍,也不是她可以得罪的人。說到底,本來是人家家務事,她是莫名其妙地成為破壞和睦之家的人。

崇宜迩、穆镡二人的事,栖緬有所耳聞,與她無關事,自然無礙。可是,身為同門師妹的她一旦有卷入其中,事情就不可收拾了。栖緬明白被熟人背叛的感覺,那可是比被陌生人捅一刀還要痛。

把這些想了幾遍,栖緬十分苦惱,又不能找人訴說,着實辛苦。她向穆镡極委婉地表達了自己的擔憂,提示對方慎重。許是栖緬過于委婉了,穆镡竟然沒聽出來?總之,之後每次入宮抄書,就意味着落入穆镡掌控之中,這種感覺十分不好。

栖緬這樣戰戰兢兢地度過一段時間後,發現穆镡并沒有進一步的舉動,這才稍稍定心。她因着每日早出晚歸,也無需去新邑君府閑逛,博得了一時安寧,心裏終究懸了一塊大石頭。

又是一個晴天,栖緬因為在藏書樓待久了,也能稍稍走動,所以就走到一排一排的書架裏,随手抽了一卷書,正好是外邊沒見過的志怪書。因看了第一行,便忍不住往下看,完全忽略了周圍光線不夠的問題。

Advertisement

藏書樓總是這樣安靜,沉迷于書卷的栖緬并沒有意識到這次的安靜與以往有何不同。就在她神游天外時,一個關切的聲音忽然想起:“這麽黑,不換個地方?”

“嗯。”

栖緬頭也不擡,點頭,轉身,一氣呵成,往另一頭走出了幾步才意識到問題。她猛地回頭,看見身着常服的神烻站在書架另一頭,正好背對着陽光,整個人仿佛處于黑暗與光明之間。

“栖緬拜見主上。”

栖緬慌慌張張跪下,把頭磕到地上,碰出聲音來,書卷放在一邊,像個被丢棄的孩子。

“起來吧。”

神烻的話裏含着淡淡的笑意,似乎并未責怪栖緬失禮之處。

栖緬小心翼翼起來,又将書卷撿起,往前走了幾步,将那卷書放回原處,這才走到神烻面前,保持一個她認為比較舒服的距離。

“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你在這兒都做些什麽?”

栖緬回答道:“回主上,栖緬奉家師之命,到神宮裏抄書。”

“哦,讓我看看都是些什麽書。”

“主上,這邊請。”

栖緬領着神烻到了自己平時抄書的地方,将所抄書卷呈上,心中頗為忐忑。師父選的書一定是慎重考慮過的,但只藏于神宮裏的書,也不知會不會有忌諱。

神烻略看了書名,随手拿起一張墨跡已幹的紙,那是栖緬上午的成果。“好字,你寫的?”

“是,主上過譽了。”

栖緬觀察着四周的情形,這是在昭明神宮,算是最安全的地方,所以神烻沒帶多少随從。藏書樓裏那些人還在做自己的事,并沒有大驚小怪,許是得了吩咐,又或者已經司空見慣。

神烻沒怎麽看那些書卷,她直接坐下,卻是仔細看起栖緬寫的字,看上去興致盎然。栖緬在一旁侍候着,只怕出現什麽差池。

“源弘謇收徒,還是很有眼光的。”神烻輕輕贊嘆,“你喜歡這兒嗎?”

栖緬不知神烻為什麽這樣問,以疑惑相對。

“就算不喜歡神宮,也會喜歡藏書閣這地方吧。你想不想留在這兒,與書卷相伴?”

神烻解釋了一番,栖緬本來是個喜歡寧靜生活的人,對于神宮裏這藏書閣頗有好感,可要她常年與此為伴,未免不情願。

“人活着,做自己喜歡的事,很難吧。”

神烻感嘆着,她不像是有感而發,倒更像是想要找個人感慨。“你是不是經常用師命來搪塞別人?如果是你想要的,你還會這樣做?”

栖緬/果然猶豫了,她思量着,一時不明白神烻的目的。她上次拒絕了這個神國最高領袖的邀請,到現在還有些遺憾,也覺得後怕,如果現在對答不甚,真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請主上恕栖緬無禮。”

栖緬跪在地上,她實在不知道如何面對這位神尊,方才心念一動,想到一些東西,便出了此策。

“哦”

神烻看着栖緬,眸子裏閃着光。

“主上,栖緬雖然姓澹臺,卻枉為神族。”說完這句,栖緬觀察了一眼神烻,發現對方沒有阻止她的意思,便繼續道:“栖緬出生時,家道中落,除了祖宗牌位和澹臺這個姓氏,與神族的關系只有記憶。鄉下地方,為了活下去,必須辛勤勞作,就是這樣,也難保溫飽。栖緬自幼跟着父親,知道鄉下百姓的苦,也知道活着不容易,所以才格外珍惜這條賤命。”

“後來,讀書明禮,才知道有比身家性命更要緊的東西。到了神都以後,才真正明白澹臺這個姓氏意味着什麽。所以,無時無刻不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生怕做出什麽不體面的事,玷污了這個姓氏;生怕一不小心幹預政治,壞了祖宗規矩——”

“栖緬在神都是沒有根基的人,想要待下去,就得在各派勢力中活着。源弘謇大巫是栖緬的恩師,在栖緬艱難之際施以援手,栖緬感恩戴德,又擔憂自己所作所為害了師父。所以,有什麽事情都要向師父請示。”

栖緬越說越難受,眼裏有淚花,她以頭觸地,“栖緬這樣做,是自保,也是報恩,因此忽略主上的感受,也不求諒解。如果主上要降罪,栖緬甘願受罰。”

她說到動情之處,眼淚止不住掉落,已經抱定決心,領受責罰。

神烻是靜靜聽完這一番話的,她臉上神情淡淡的,看不出喜怒,良久才道:“人活着,都不容易,我亦如此,怎麽可以責備你?”

這話傳入栖緬耳中,更添悲傷。

“與這些書卷為伴,可以靜心,可以衣食無憂,也可以遠離外邊的是是非非,連我也覺得羨慕啊。可是,不能勉強別人——我說過,不勉強你。”

神烻起身,親自扶起栖緬。栖緬更加驚恐,如此殊榮實在難以承受。

“你是洵都來的,我也是洵都來的,我看到你,就好像看到親人,所以,常來看看我。”

神烻說這話時頗為落寞,栖緬不敢回答。好容易送走了這位主上,栖緬癱坐在地,然後想起“隔牆有耳”一詞。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