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出路
阮幼青回宿舍的時候,項羽坐在上鋪的邊緣叼着發圈攏頭發,攏好後将嘴邊的黑色橡皮筋纏了幾道上去,變成小馬尾。項羽不像他名字那樣霸氣,是個看上去文藝範兒十足的小青年,黑皮膚大眼睛,手腳纖細,喜歡讀書唱歌彈吉他。見阮幼青進門,他跳下床指了指房間一角的行李箱說:“我下周就回家了。”
四人宿舍只有兩張床上擱着鋪蓋,他們這屆學生不多,沒住滿,原本是三人住,在大二那年另外一個舍友舉家移民海外,只剩他們兩人獨處。
項羽雖然身量單薄像個女孩子,卻一直對阮幼青照顧有加,四年間明裏暗裏幫了他許多,阮幼青本也沒什麽朋友,自然是舍不得的,忍不住将手掌輕輕覆到他的頭頂揉了揉。
“喂!”他又忘了對方不大喜歡這個動作,說是有損男子氣概,不過那人卻也只是氣呼呼拂去了他那只手。
其實他們專業并不同,阮幼青在雕塑,項羽在工藝美術。項羽家裏在南方做珠寶生意,為了擺脫家人的轄制才偷偷擇這麽遙遠的校,自由了四年如今畢業了自然要回去按部就班學做生意。他指指桌子上一套燈工玻璃器具對阮幼青說:“這些留給你吧,懶得帶回去,反正我也沒太大興趣。”這是項羽大一的時候買的,按理說這些工具學校實驗室都有,可他們這些家境殷實的富二代就是這樣,執着于擁有“自己的”東西,對什麽産生興趣就買下來,相機,樂器,車子什麽的,都是三分鐘熱度之後又閑置在一邊落灰,這便便宜了阮幼青,一來二去這套東西都是他在用。
阮幼青沒推辭,對方家大業大不在乎這點東西,但說是懶得帶回去,其實也有刻意為之的成分在,這是項羽的心意。
項羽知道他喜歡玻璃,也知道他沒什麽家底。阮幼青是上了大學才發現選擇藝術專業的多是家中富足的小孩,起初他沒太在意,富有富的過法窮有窮的,別人一身潮牌頂他一年的生活費而已,不影響。可畢業這會兒他才意識到區別,這些人就算出路不好也有人托底,不至于畢業之後太落魄,而自己就不同了。
“我聽社管說最晚下個月就要清宿舍了,要騰給新生。你怎麽辦?”項羽問。
阮幼青搖搖頭,他也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辦,不過也沒什麽好慌亂,最不濟就是回慈清,跟外公燒燒瓶子盤子,總之在哪裏他都有辦法做玻璃的。
只是他不怎麽喜歡家鄉,不喜歡總有人對他指指點點。小地方的節奏慢,生活閑适一些,可鄰裏街坊閑下來就愛嚼舌根,嚼些家長裏短是是非非,也不論真假。大人們圍坐起來,一樁樁一件件煞有介事地數過去還知道避着當事人,小孩子們有樣學樣就不行了,專往人前湊。起先阮幼青聽不清他們遠遠站着亂糟糟說些什麽,後來有了助聽器能聽清了也不愛聽,幹脆摘掉,任他們說笑,自己不往心裏去。想來無非是父親去世,母親離家改嫁,後來又加上他的半聾而已。
從初中開始,外公便讓他離開了慈清鎮,送他去海汐市的寄宿學校也是因着這個,老人家說窮山惡水出刁民,大地方的人見識多,也沒那麽多閑工夫論別家的事。
阮幼青覺得說慈清窮山惡水有些過了,那是外公的怨氣。
公道些講,雖算不上人傑地靈,但那裏好歹也算的上好山好水,榮河滾滾穿行一路往東去,兩岸蔥郁,星羅棋布的瓷窯生出的煙塵都被洗刷的一幹二淨,像當地幼童常常握在手裏的瓷珠子,厚重溫潤。那裏家家戶戶都擺着文物架,只不過架子上置的并不是什麽值錢料器,多是些本地産的青花纏枝蓮的瓶子,鳳牡丹的樽。再有講究些的,放一只镂空刻花的琉璃博山爐,焚些香進去,一縷一縷薄煙從镂空裏飄出來,仙氣似的真能唬住些人。
“走吧,陪我去吃涮羊肉。”項羽拖着他往外走:“你把助聽器帶上,不然跟我自己去吃飯有什麽區別。”
太陽差不多要下去了,阮幼青把黑色的小玩意帶到耳朵上:“哪家?”
“不走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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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來到暮色裏的美食街,笑聲此起彼伏,畢業季讓這裏比平日裏更熱鬧,有些店面小味道卻好,屋子裏擠不下就在門外添桌子。
涮羊肉店裏銅鍋有限,這個時候正是飯點,人滿了,項羽又執意要吃,說是回了家就吃不成了。南方人不愛這麽吃火鍋,都是些牛肉丸滑海鮮之類的,也不怎麽吃麻醬。他們領了個號碼牌在不遠處候着,一人開了一罐冰結,輕輕碰了一下杯,還站在路邊就開啓了這頓散夥飯的序幕,這說是酒其實跟果汁差不離。
“你怎麽打發掉的陳大美女?”等的無聊,項羽就跟他八卦。
“誰?”阮幼青迅速回憶了一下院裏陳姓的女同學。
“啧,我們系花啊!你不是吧大哥……全世界都知道她臨畢業終于等不起要跟你表白……”
阮幼青迷茫地搖搖頭:“沒有。”
“沒有?我都看見了啊,之前在食堂她不總跟你坐一起麽?”項羽瞪大眼睛。
……阮幼青根本沒注意過吃飯的時候坐旁邊是什麽人,怕是又不經意得罪了誰:“我吃的快,沒看到她……”
項羽總說那個工藝美術那個系花喜歡他,他自己倒沒注意。二十歲左右的女孩子有點難懂,彎彎繞繞別別扭扭,不像中學的時候,表白就是遞封情書,奔放些的就約個時間籃球場見,阮幼青更喜歡這種直爽的方式,這樣他也可以直爽的拒絕。他甚至都不怎麽認識那個所謂大美女,對方并沒有主動跟他搭話,他對這個女孩子的全部記憶,也只有偶爾跟項羽去蹭燈工玻璃課的時候打過兩回照面而已。
“阮幼青……不得不說這方面你太像個藝術家了。”項羽痛心疾首地捂住胸口:“薄情又清高。”
“我沒有。”他只是不太擅長搞暧昧。院裏似乎有些傳言,不過他除了上課與必要的交流,其他時候都不愛帶助聽,所以對那些風言風語了解不甚,反正嚴重一些的項羽和學姐也會親口問他,順帶幫他辟謠。
即将告別校園生活晉升社會人,項羽多愁善感邊聊邊吃到天黑透,自然是吃撐了。于是阮幼青又陪他在校園裏遛彎,期間項羽總跟他擠眼睛,神秘兮兮地讓他看這裏看那裏,夏天學妹們穿的清涼,裸露的四肢被路燈一照白花花的,阮幼青草草掃一眼便禮貌地移開眼睛,心裏像瞄到路邊賞心悅目的花花草草一樣起不了什麽波瀾。在這方面他跟項羽向來話不投機,但他也沒明确說過自己并不喜歡女孩子。
不知道是不是天生的。14,5歲開始,他就發現了,自己對女孩沒興趣,後來倒是常常注意到好看的男孩。他喜歡長相幹淨,舉止斯文,眼神溫柔的男孩。可惜絕大部分男孩都鬧騰得很,扯女孩辮子,大呼小叫,今天被拎到操場罰站,明天被家長揪着耳朵當中教訓。
“不然你去問問陸哥吧,說不定他能收留你。”項羽糾結着點了根煙。其實他總後悔學吸煙,當初為了裝憂郁青年,現在想戒倒戒不掉了。
其實就算他不說阮幼青也要去問的,陸真空了些破舊廠房宿舍,雖說實在偏遠,卻方便做事。
“畢業展下周結束,我去問問他好了。”
“別等下周了,你明天就去,畢業展我替你看着。你跟你學姐請個假。”項羽白了他一眼:“我就說你們搞純藝的左腦都不愛動。”
阮幼青不置可否,掏出手機給學姐發了條微信請假,學姐只說了一句路上小心,看樣子是在忙。
“謝謝。”他對項羽笑笑。
“……幹嘛,這麽客氣,在展子裏做志願者而已,又不麻煩,吹吹空調發發呆不就過了。”項羽有點不好意思。
可他并不只是謝這個,他們即将分別,有許多事需要謝。項羽總說他會成名成家,開玩笑地恭維,不着痕跡地偏袒。他很感激項羽那句肯定:“你這樣的人就是為了做藝術生的。”
雖說他沒想那麽多,只是喜歡而已。從小就喜歡。
老天帶他也不薄,他比別人少了些東西,卻也多了些旁的。他原本沒有要走藝術生的路,卻實在不擅長數理化,加上聽障問題英語也普普通通,高中才系統地找到老師正式提筆畫畫,從素描開始,一張一張枯燥練習卻也樂在其中,而後漸漸發現他與那些從小習畫的同學們差距越發小,提起筆回過神一整天就過了。
“老天賞飯吃。”
他偏好冷色調,恰巧帶他的老師也是,每每對他鼓勵有佳,他就這樣順利無比地學了藝術,卻沒多想過出路,仿佛有天賦就有了一切,可現實中天賦是很抽象的東西,并不容易被看到,不能幫他找到出路,甚至不能幫他泡一碗面。
幸好,還有陸真。陸真勉強運營着一個破落的玻璃作坊,也許是他現下最合适的歸宿。
“謝謝,很多事。”他認真地重複。就連陸真也是項羽介紹給他的,讓他有一個可以真正做玻璃的地方。
他發信息給陸真說明天去找他,當然這只是個形式,因為陸真總是在那個小作坊裏呆着,沒什麽別的事。
果然對方很快回複說:來啊,我讓媳婦兒殺只小笨雞,吃小米和生菜長大的,賊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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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命不大好,但阮阮心智挺健全的,而且不是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