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潮濕
對方倏然停頓,身體微微向後仰,幾不可察。
可偏偏阮幼青深谙察言觀色。
不知是不是從小損失了一部分聽力的緣故,導致其他感官十分敏銳,加之善于觀察,他總能适時捕捉到那些容易被忽略的微表情。
剛剛唐荼的眉頭微微抖動,不自覺抿嘴,單手虛扶了鏡框,剛開始的熱切誠懇全然消失不見。現在他臉上雖仍舊帶着禮貌的微笑,但其中客套卻逃不過阮幼青的眼睛,對方好奇不再,排斥與厭煩的情緒在兩人之間蔓延開。不過興許是良好的教養讓眼前這個人并沒有立即結束對話,甚至不欲讓場面有一絲尴尬。
這讓人有些摸不着頭腦,阮幼青不知自己究竟哪裏觸了對方的眉頭,他從頭到尾就只說了您好兩個字而已。
身邊的學姐顯然沒有覺察氣氛的不同,見阮幼青總也不說話遍便替他開口:“唐荼哥,這個就是阮幼青,剛剛那個作品是我看着他做的,大概花了一個周多時間吧,一氣呵成。是不是超美!他原本是我爸的學生,畫油畫,是大二的時候轉到雕塑系的。”
對方安靜地聽,贊許地點頭,卻在末尾借勢話鋒一轉,說是今天太過倉促改日再正式拜訪,緊接着與學姐友好道別,在姑娘戀戀不舍的眼神裏離去。
這個告別有些草率,他只粗略看了阮幼青一眼,微微一點頭,沒有握手,也沒有說一句再見,一陣風一樣擦過阮幼青的肩頭,空留下了清新好聞的氣味和一絲莫名其妙的不滿。
直目送他背影消失,學姐才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扭頭問他:“幼青,你們剛剛留聯系方式了麽?”
這個距離阮幼青就算不帶助聽器也可以聽得很清楚,他沖學姐搖頭。
“啊真是……可能是他太忙了。我還以為會帶個秘書來呢。”女孩有些惋惜,在旁邊絮絮叨叨,并未從剛剛的情緒中回複,眉梢眼角帶着些羞澀的笑意:“不過我爸有他的聯系方式,也不愁找不到。”
不愁找不到,只不過對方對他和他的作品怕是沒有興趣。阮幼青雖心中早已習慣,卻不願讓學姐為自己擔心,只緩緩開口問了一句:“他是誰?”
“剛剛人家不是說了,藝術品經紀……你又不帶助聽器!”學姐生氣地拍了拍他的後背,一陣火辣辣的疼。天地良心,他連聽帶看基本明白了對方自我介紹,可藝術品經紀人那麽多,這個人又有什麽特別之處?
見他迷茫,學姐幹脆搶過他的手機打開浏覽器搜索了“唐荼”兩個字,點開了一篇日期最近的訪談給他看。
唐荼,荼蘼的荼。
新聞訪談的開頭便是唐荼的個人介紹,27歲,英國華裔。17歲留學瑞典,而後回到英國,于牛津大學藝術管理碩士畢業,是旅英畫家唐辰軒與吳菲菲的兒子,父親在倫敦,愛丁堡與貝爾法斯特擁有三間畫廊,不乏炙手可熱的藝術家與其簽約合作,藏品更是數不清。畢業後唐荼在英國自家的畫廊工作了兩年,去年不顧父母反對毅然選擇來國內發展。通篇訪談都是圍繞他為何從藝術中心歐洲回到國內做讨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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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是藝術世家出身的名流,訪談最後綴着長長的列表,是唐荼參與策劃過的各類藝術展,有美術館的,也有畫廊的。阮幼青回憶了一下,對唐辰軒沒什麽印象,似乎曾經在文藝或者商業雜志上出現過。但吳菲菲這二三十年間作為當代華裔畫家的代表人物之一,是個耳熟能詳的姓名。
“唐荼哥一回國就拜訪了我爸還有其他一些前輩,他好像要在國內辦自己的畫廊。如果看中了你,你可要抓住機會,這人出了名的眼光獨到。”學姐知道他沒帶助聽,特意側頭對着他耳朵講話,不經意間透露出的都是仰慕。
唐荼轉去校門外的小路上,司機兼遠房大表弟張文彬不知去哪裏買來了咖啡,一個人半躺在駕駛座悠閑地吹空調喝咖啡,直到他拉開後坐車門,對方才忙不疊調直座椅靠背:“老大,這麽快呀。”唐荼要求他公私分明,叮囑張文彬不要叫表哥,畢竟他自己也鬧不清這個所謂遠房親戚究竟是有多遠,只是應父親要求照應一下,給這個不學無術的富二代一個安穩的工作,讓他收心。
唐荼瞥一眼中控臺的電子時鐘,确實比預想中早了些,若不是......
見他擰緊了眉頭,張文彬小心翼翼問:“怎麽,不滿意嗎?前兩天看宣傳冊不是有幾個感興趣的,那個什麽...幼什麽來着。”
“阮幼青。”他當時還覺得這名字有些特別,想有機會能問問是個什麽典故。
他掏出手機點開了相冊,最後十幾張拍的都是阮幼青那件畢業作品,是極其少見的以玻璃為主主體的雕塑,取名作《潮濕》。
畫面裏是一個半人高的舊木櫃,棕漆斑駁,門半掩留一指寬縫隙,不大像是個藝術品,倒像年久失修的老房子裏都有的那麽一件舊家具,唐荼今天正是沖着這個櫃子來的。
小展廳裏倒沒什麽人,他蹲在櫃子前摸了一把,舊木頭有點發酥,怕真是從舊貨市場的垃圾堆裏撿的。仔細看看,櫃子的下邊緣倒吊了幾顆纖細的乳白色蘑菇,半透明,小傘帽,不過嬰兒手指大小,不怎麽起眼。可拍了照片放大之後傘帽上居然看得出細致的顏色和花紋。這容易讓人聯想到久無人住,或是疏于打掃的屋子一角,若不是提前看到了作品介紹興許他都沒有勇氣打開這個樸素的櫃門,仿佛迎接他的将是令人作嘔的發黴氣味。
他緩緩打開虛掩的櫃門,冷色幽光透出,映入眼簾的是一片迷境般的森林角落,整個櫃底都被大大小小形狀各異的菌類覆蓋,色彩鮮亮,玻璃材質的蘑菇們被燈光照的晶瑩剔透,彩色的影子在空間中交疊,櫃子裏甚至飄着一股雲杉雪松的調調。
若只是如此,頂多算得上個讓人驚嘆的精美裝飾品,斷不會如此吸引他。
櫃子中央偏偏有一只長相周正,他叫不上名字的半透明藍色菇倒在一邊,玻璃菌柄被踩扁,留下了半個不知是蹄印還是爪印的痕跡,而它前方不遠的一顆白色竹笙,菌蓋則被牙齒撕扯掉大半,留下的一半邊緣并不規則。
看樣子從這裏路過的還是只有經驗的小動物,知道揀選無毒的菌類充饑。
撇去可圈可點的吹制和拉斯熱塑技法,不得不說看到腳印和齒印的那個瞬間,唐荼心中忽然湧上一股治愈感,仿佛那只小動物是從他的心頭跑過,離開時這一叢叢的菌被帶起的足風吹得抖了抖。
他有些迫切地想見見這位年輕的作者,想問問他這只路過的小動物究竟是什麽。
他聯系了李玉瑤,在樓梯半截翹首以待,遠遠便看到了阮幼青。
那人瘦瘦高高,碎發不那麽黑,卻也不像染過。身着再簡單不過的T恤牛仔褲帆布鞋,通身上下顏色只黑白灰三色,不帶任何首飾,樸素得一點不似藝術系的學生,但一雙長腿筆直,穿過人群沿樓梯走上來。
對方擡頭的一瞬間,唐荼莫名覺得心頭像被什麽昆蟲蟄了一下,他看到了一雙異常剔透的雙眸,眼光明亮,所到之處似乎都跟着亮起來。他捏了捏自己發麻的指尖,友好地對這個養眼的年輕人自我介紹。
阮幼青看上去性子安靜,卻也不見局促緊張,這讓人心生好感。
唐荼回國的這一年接連見過許多以藝術家為目标的年輕人,很可惜,在他看來,其中大部分人的夢想都無法達成。他們急躁,他們迷茫,他們神經緊張,患得患失,他們總是在問:“您看我畫成這樣有出路麽?我什麽時候能漲價?”
唐荼很想告訴他們,當你問出這句話的時候,就已經消磨了一多半雙方簽約的動力。
一個年輕人,能不能成為藝術家,未來會不會有市場,不僅在于你手上的功夫有多紮實,更重要的是你的心思投向何處。藝術跟商業的關系不是一個藝術家該考慮的事,作為藝術家只要一門心思表達內容就可以,他看人向來很準,眼前的阮幼青看上去正是這樣一個人。
見這個年輕人話少,他便繼續說下去,可說着說着卻被那雙眼睛看得有些不自在。對方盯着自己的嘴唇,上身微微前傾,目光有些……過于專注了,他當然知道藝術家們普遍多情又輕浮,可這感覺讓人頭皮發麻,太像是調情。他不禁想到了許多許多年前與前男友見面的時候,也被這樣注視過。
唐荼心中一沉,從作品到初見累積的好感頃刻間便蕩然無存。
他忽然有些失望,眼前這個人似乎也沒什麽特別了,他跟那些急功近利想要找一棵大樹依托的人一樣,想要利用自己。如果在未來的某一天阮幼青開誠布公地求助,唐荼未必不願幫忙,可他們才第一次見面,這種輕佻的暗示恰恰是他最反感的方式,才二十出頭的年紀怎麽就起了歪心思。
他心中惱火卻早習慣了不動聲色,于是默默收起了自己難得的好奇心,找合适的機會借故離開,大家萍水相逢沒有必要交惡。
只是他沒來得及問一句,那一叢菌菇中間走過的小動物究竟是什麽。
唐荼搖搖頭道:“可惜了。”他一邊勾選了那組照片删掉,一邊對張文彬說了一句:“回去吧。”
就當作從來沒見過吧。他看到阮幼青第一眼便該明白,好看的皮囊對藝術家來說不見得是好事。
車子駛離大學城,唐荼看着街景忍不住嘆氣,他不但沒挖到寶,還莫名心悸了起來,興許是惜才之心在作祟,他很久沒遇上令他心動的作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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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阮:我不是,我沒有,你想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