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籠中鳥
繞過院子裏一堆正在打包的杯杯盤盤,唐荼發現灰色房子門上挂着鎖,裏面根本沒有人。他疑惑地轉身看了看給他指路的年輕人,遠遠的,那人伸出胳膊往他左邊指,他順着那個方向望過去,除了一只集裝箱靠着牆壁,再沒其他東西。
邊角有些鏽跡的集裝箱門戶大敞着,他狐疑着走近,一張深色的床和鐵藝桌子映入眼簾,不需進入,站在門口所有的擺設便可一覽無餘,桌上一盞臺燈,桌下一臺年代感滿滿的油汀電暖器,角落裏疊放着兩只行李箱,再無其他。
他不可置信地環視四周,怎麽也沒想到這種地方居然會住人。
他敲敲門輕聲喚:“阮幼青?”并沒人回應。但探頭進去卻隐約看到紗簾另一側有影子晃動。
唐荼壓下心中的震驚,緩緩走到集裝箱中間的位置,輕輕掀開雙層遮簾,另一半的屋子卻讓他摒住了呼吸。
正對的大窗戶是敞開的,屋子四周被高高低低的盆栽擺滿,風信子,山茶,香水茉莉,枝頭綴着小柑橘的迷你果樹飄散清新的果香。還有他叫不上名字的盆栽綠植,滿滿環繞了一整圈,将一只樸素的布藝沙發凳圍繞在中間,阮幼青背對他坐着,出神地盯着窗外,頭頂本該是白色的光變成了彩色,淡粉和洋紅色薔薇花藤落在他純白的衛衣上,随着他的呼吸微微起伏,像是被風吹動。
唐荼擡頭看到他正上方的天窗竟是一面圓型彩繪玻璃,細小的塵埃飛舞,不比教堂的莊嚴華麗,卻讓冬日變得極具夢幻感。阮幼青偷偷藏在這裏,像一只怡然自得的籠中鳥,而這座玻璃房子正是他親手為自己燒制的囚籠,遠離塵嚣。
牆壁的上半部分挂着許多裝裱框,裏面是缤紛的蝴蝶标本,寶藍色的翅膀反射着日光,熠熠奪目。
“阮幼青……”他注意到到對方的耳朵上并沒有帶助聽器,于是擡高了聲音。
那人回過神,轉頭看他的時候從耳畔飛出一只水綠色的蝴蝶,巴掌大小,煽動着翅膀落到角落的花枝上。
這一聲喚醒了人,也喚醒了他先前沒注意到的幾只小東西,乍起的蝶在光影裏飄忽旋轉一番,讓這裏更顯得不真實。
阮幼青伸手到口袋裏摸索,唐荼上前一步制止他,擡高聲音:“不用。你不想帶就不帶,我這樣說話你聽得清吧。”
阮幼青盯着他緩緩點頭,抽出了手:“怎麽忽然過來。”
“下午的預約推掉了,沒什麽事做,就過來看看你,一個小時之前給你發過信息的。”唐荼看到他掀開紗簾走到床頭摸出手機按了幾下,屏幕依舊是黑的。
“沒電了。”阮幼青将充電線插好:“大概是壞了,充滿之後撐不了兩個小時就沒電了。”
唐荼跟過去,看着那只幾年前的舊型號,塑料殼的邊緣磨損嚴重:“我有臺不用的舊手機,放着也沒什麽用,先給你将就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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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麽?”阮幼青問。
“你等我一下,我去車裏取,馬上回來。”唐荼走出集裝箱,快步趕回停在院外路邊的轎車旁敲敲窗戶。
張文彬在捧着手機打游戲,唐荼有些不耐煩,卻還是等幾分鐘後他的水晶被推倒才開口:“你的新手機呢。”
“啊?在這裏啊……怎麽?”張文彬指指副駕駛座前的置物箱。
“你再買一臺吧,這個我要用。包裝撕掉,開機。”
“!!不要吧老大!!你不是說不想換手機麽?今天早上才送到的!等了好幾天呢!”張文彬嘴上雖然哀嚎着,可依舊老老實實開始拆包裝:“這層保護膜也不要?”
“不要。”唐荼讓他将手機簡單設置好,踩了擦屏幕上的指紋,帶上充電器又回到集裝箱中,将手機遞給阮幼青:“拿着用吧。”
阮幼青神色猶豫,并沒有接,他目光掃過嶄新的手機,半晌才緩緩問:“不是說,是你不用的舊手機麽。”
“保護的好而已。”唐荼解釋。
“這是秋天新出的型號,很多廣告。”阮幼青皺了皺眉,不解地看着他。
唐荼啞然,他原以為對方不會注意這些,不想卻被輕易識破。為了避免加深誤會,當下他只好實話實說:“這是我助理新買的手機,他的手機沒壞,不着急換,讓他再買一臺就好。我怕你的那個忽然壞掉,耽誤了事情不好吧。”
“不是你的?”對方似乎沒什麽脾氣的樣子,并沒有怪罪他自作主張的冒犯。
唐荼掏出自己的手機晃了晃:“我的是上一代。”
“那,這臺新的你用,我用你的可以麽。”阮幼青并不像他接觸過的,同樣條件拮據的藝術家,有着神經質一般的自尊心,倒是欣然接受了他頗欠考慮的幫忙,這讓他松了口氣。
他點點頭,對方從他手中取走了手機。阮幼青的手指碰到了他的手心,意外地很暖和,不知是不是因為一直在玻璃房裏曬太陽的緣故,反倒顯得他的手很涼。
“這裏有點冷。不知道你要來,沒開暖氣。”阮幼青立刻轉身出去擰開了暖氣:“熱的有點慢,你拿着這個。”說着拿起趴在枕頭上的北極熊遞給他,唐荼接過軟綿綿的公仔不知他是何用意。
“把手塞到這裏。”阮幼青輕輕箍住他一只手腕,将他的手賽到側面開口的熊肚子裏,沒想到裏面異常溫暖。唐荼捏了捏,肥嘟嘟的公仔腹中放了一只暖手寶。
“這樣可以熱的久一點。”阮幼青說着又把他另一只手也塞了進去。接着便自顧自坐到桌前,熟練地從他的舊手機中取出SIM卡換給新手機,遞給他:“登陸一下你的ID吧,資料會轉移到這裏。需要一點時間,全部轉移成功後把舊手機格式化一下我就可以用了。”
“你……還挺熟練的。”唐荼有些吃驚。
“嗯,我大學室友是個電器殺手,他搞不定就總是讓我幫他弄。”阮幼青笑笑。
唐荼喉嚨有些發緊,不自在的咳嗽兩聲,他默默深呼吸,卻嗅到一股熟悉的氣味。是他慣用的香水味,卻比自己身上還要濃郁許多,他低下頭,發覺這香味居然是從手上的北極熊身上散發而出的。這熊,似乎一直放在他的床上?
阮幼青坦然地接住他充滿疑問的目光:“怎麽?”
“它的味道……”
“跟你一樣的味道,對吧。”阮幼青說:“正品太貴,而且我其實不習慣用香水,50毫升太多了。前幾天,我在網上找到了小樣。”他從鐵抽屜裏掏出一只小指大的分裝玻璃瓶:“10毫升就足夠了。”
其實從阮幼青說出那句“跟你一樣的味道”時,唐荼一向靈光的腦子就有些僵住了。後面說了什麽他基本沒聽明白,直到阮幼青在他眼前晃了晃手指問他:“不舒服麽?是不是冷?”說完沒等他有所反應便将他推到紗簾另一側的花房:“這邊有太陽,不會那麽冷。
“沒事,我不冷……”他總算嘟囔出一句。
唐荼此刻很想離開。他自诩深谙人事,此刻卻完全招架不住阮幼青這個思維有些跳脫的年輕人,而這也正是他欣賞許多藝術家,卻總下意識與他們保持距離的原因。
“嗯?說什麽?”阮幼青沒聽清,彎腰湊近他的臉,唐荼被他按到椅子上坐着,眼前的光又帶上了深深淺淺的顏色,他看到那些顏色落在阮幼青明亮的眼底,像調色盤,也像水中倒影。他很多年沒這樣慌亂,他的沉穩向來被人稱道,此刻卻連話都說不出。他們就這樣靜靜對視了一會兒,也許是暖寶寶功率過大,唐荼原本冰冷的手開始滲出了細汗。那只水綠色蝴蝶似乎不怕人,在他們周圍繞來繞去,他将手從熊肚子裏抽出來,低頭揉了揉熊頭,試着整理好心情:“我剛剛說,我不冷。”他心虛地轉移話題:“這些蝴蝶,是你養的?”
阮幼青點點頭從旁邊的盤子裏撿了一顆暗紅色的柚子果肉:“把手伸出來不要動。”
唐荼咽了咽口水,生怕他再直接上手,忙依照他的要求攤開掌心。阮幼青将果肉擱到他手心裏,卻察覺到他在抖,便托住了他的手背再次強調:“不要動。”這句話沒有任何命令的意味在,他聲音柔和語調低沉,語速慢得像小孩子,卻讓人無法悖逆。
那只蝴蝶繞了一會兒,竟是真的落在唐荼手心的柚子上。他第一次這樣接觸昆蟲,驚嘆地倒抽一口氣,卻忽然被阮幼青反手遮住了嘴巴,對方帶着果酸味的指腹按在他唇上,默默做出口型:別說話。
他很慶幸阮幼青這樣認真的觀察蝴蝶,讓自亂陣腳的他得以喘息。
唐荼有些記不清自己是怎麽回到車子裏的,回過神已經在家樓下的停車場裏,張文彬扭着頭皺着眉:“老大?你不要緊吧?”
他不禁惱火:“有什麽要緊。”說完便甩上車門按電梯上樓,扔一頭霧水的助理從駕駛室裏目送他。
他回到家便沖進浴室,煩躁地将洗發水打泡,揉搓進頭發裏,也不知自己是在氣什麽。是震驚于阮幼青的現狀,還是自己的失态?
他知道許多藝術家在創作初期會面臨困難的環境,可在現在這樣物欲橫流的時代,基本沒有人會堅守這樣的選擇。而且今天他明明是想去了解阮幼青的工作環境,看看那些精妙的玻璃雕塑是怎樣被制作出來的,結果進了那個集裝箱整個人居然像丢了魂一樣,幾乎無法思考。他當然可以說服自己這是因為看到了阮幼青這樣不同的,天生為藝術而生的人感到震撼,可他再清楚不過接連的心悸是什麽。
夜裏他翻來覆去睡不着,一閉上眼睛就是幾只蝴蝶在彩色的光線裏胡亂飛着,飛的人心裏亂成一團。他只得睜開眼睛對着天花板苦笑,轉年就二十九歲的人了,眼見着要步入而立之年,居然對着一個阮幼青心思搖擺起來,這像什麽樣子。
阮幼青沒有過分聰明,卻十分通透。他安于現實,可并未泯滅心裏的童真。他善于觀察,內心敏感卻不脆弱,他與世俗可以很融洽,也格格不入。那個集裝箱裏的每個角落都讓他難以忘懷。
唐荼從出生起就泡在所謂藝術的氛圍裏,父母社交圈子裏每一雙手都金貴地需要單獨上保險。那是一根根上帝吻過的手指,描繪塑造最美亦是最凄厲地人間願景,天堂地獄。
阮幼青顯然也該是那些人中的一員,他會成為一個藝術家。
想到自己會幫他規劃出一條路,讓他可以做一只飛躍現實的蝴蝶,可以活在他的世界裏,唐荼忽然有了些困意。
才華很珍貴,需要細心呵護。他這樣為自己開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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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安然自若,有人瘋狂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