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青鳳蝶
今冬早早下了雪,卻不怎麽喜人。落了薄薄一層在地上,沒來得及積起來轉天太陽一出便融化掉,混了街上的塵,到處都髒兮兮的。
大部分蝶蛹和幼蟲們如願開始沉眠越冬,阮幼青夜裏睡覺偶爾被凍醒,陸真送了他油汀電暖器,為了省電,他定時加熱半小時就自動斷電,不過半小時也足夠他再次入睡了。
不知是不是新年将近,最近陸真接了不少訂單,都是手工杯具定制,只阮幼青一個人能做。他每天下了班在公司附近的便利店買兩顆飯團或者包子三五口吃完,便趕着回去鑽進玻璃窯,一呆便是幾個鐘頭。
陸真過意不去一定要跟他分賬不讓他做白工,阮幼青不肯收,他住着人家的地方用着人家的玻璃窯,哪裏好意思還拿人家的錢。他只收了一只陸可可送的北極熊公仔扔在床頭做靠枕,整只白熊從頭到腳都很松軟。
跨年那天他買了一張站票,從中午站到晚上,才回到外公家。祖孫倆簡單聊了幾句工作,外公問起了上個月的事。
“你媽前幾天給我打電話,說是你受委屈了?”
阮幼青邊收拾碗筷邊搖搖頭:“誤會。”自那之後他們母子一直沒有聯絡過,阮幼青輕易不會主動聯系她,總怕給她惹麻煩:“她不要緊吧?”
“沒什麽大事。”外公嘆了口氣:“不過這麽一鬧瞞不住了,也只能跟家裏人攤牌。”
阮幼青心中一沉,只希望不要多生事端:“他們……怎麽說?”
“能怎麽說,夫妻倆誰也不理誰。不過這麽大事兒瞞着人家也活該別人生氣。”外公從冰箱裏拿出一盒毛尖,擺上了一套水潤的天青色茶器開始修身養性,洗完茶遞給阮幼青一杯清亮的茶湯,袅袅水霧裏飄出松煙香氣,聞香啜味,老人家長籲一口頗有架勢:“倒是品悅那丫頭,聽說挺高興的,原本一家人過年要去哪個島度假來着,現在聽說有個哥哥非要叫你也一起去。”
阮幼青沒接話,崔品悅高興怕也只是因為知道了父母的感情并未被其他人介入而已,與他沒有半毛錢關系。
楊柳夫婦自然不會同意跟他一起度假,他自己也斷然沒有要摻和別人家事的興趣,他早早就理解了楊柳需要新生活,也習慣了自己照顧自己。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緣分,他和楊柳本就做不成普通母子這沒什麽緊要,就像他不覺得聽障是什麽大不了的事一樣,硬改變現狀只會鬧得大家都不愉快。
外公見他不想開口,便打開了電視聽戲,阮幼青摘下助聽也隐約能聽到咿咿呀呀的悠揚戲嗓,一邊喝茶一邊盯着蒙了塵的燭臺形水晶吊燈發呆,這燈和屋子老舊的裝修風格一點都不搭。
“幼青!”外公忽然一巴掌落在他肩上将他拍醒,老人家身強體健,手勁兒一點不比年輕人小。
外公指着門口的衣架,他看到自己外套的口袋亮起來,又暗下去。
這個時候是誰找他?他取出手機,點開了微信,這才發現不止一條,一連串的消息都是群發祝賀新年的,有些不相熟的同學,也有學姐,項羽,還有陸真。陸真那條張嘴就是“幼青哥哥”,一看就是陸可可的口吻,還帶了可愛的小兔表情。最近他偷了些空閑又吹了幾只兔子,小姑娘看到喜歡的緊,可牢記着玻璃器物不能亂碰,也只圍着拍拍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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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幼青選幾個有來往的人回複了祝福,只是一句簡單的新年快樂而已,反正今晚每個人都會被類似的信息轟炸,圖個熱鬧,沒人真在意誰的是原創又有誰的是模板,哪個假意哪個是真心。
——記得給導師單獨發一條。
項羽提醒他。
應該的。他們雕塑系的導師姓王,排在列表的末端。他劃了一下屏幕,唐荼的名字從屏幕底端飛了上去,阮幼青一愣,又将他緩緩拽回正中央。
——新年快樂。
雖然他們只見過兩次,但是他也私自将這個人劃分在“保持聯絡”的範圍裏。
或者是從那個下午開始的,或許因為唐荼并沒有像其他人一樣問他為何語速異常慢,好像他本就應該這樣說話似的,他們的交流順理成章。唐荼也沒有問阮幼青任何關于聽不清是什麽感覺,助聽器多少錢之類的問題,仿佛這些都不重要。
當年就連項羽都好奇過地做過實驗,那還是兩人成為朋友沒多久的時候,他讓阮幼青站在原地不要帶助聽器,他一步一步後退看看退到哪裏是阮幼青聽力的界限。
項羽沒有惡意,他是個善良又天真的小孩,他與很多人一樣僅僅是好奇摻雜着關心,他每後退一小步就要重複一句:“這樣聽得到嗎?這裏聽得清嗎?”
阮幼青不覺得很生氣,卻也忍不住有些心涼。但他還是配合着他點頭,點頭,最後搖頭。若換作別人他也許一開始就會選擇搖搖頭直接終結這場游戲。
每個人都有些毛病,有人近視,有人散光,有人跛腳,有人恐高。他只是耳朵有些聽不清而已,可大家總覺得他不一樣。
——新年快樂。最近做什麽了?
唐荼很快便回複他。
——杯子之類的,沒什麽時間做自己的事,只做了幾只兔子。
他打開相冊想發幾張照片給對方,挑來挑去也選不出哪個能媲美展廳裏的那只,最終還是放棄了。明明用肉眼看的時候沒覺得這樣糟糕。
——下次見面能讓我看看麽。
唐荼問。
——下次什麽時候見面?
阮幼青是想見見他,最近他在考慮專心做玻璃的事情,心裏卻生出許多疑問。
他捏着手機等了一會兒,見沒有回應便去洗澡,外公向來早睡早起,他怕影響老人家,不到十點也爬上了床。新洗的床單還帶着洗衣粉的味道,讓人無比安心。他不由自主想到那瓶有點奢侈的香水,如果春節前發了獎金就買一瓶好了。
手機忽然開始震動,屏幕上的號碼很奇怪,是他沒見過的長度。他不确定是不是詐騙電話,可這個時間未免也太敬業,騙子不需要休息麽?
他按下接聽鍵将聽筒貼上耳朵卻謹慎地保持沉默,通話的另一端隔了好久才出聲:“喂?聽得到嗎?”
雖然聲音有些失真,但他還是輕易辨認出聲音的主人。
“聽到。”他說。
“聽到也不說話。”對方輕笑:“我剛剛在跟其他人吃午餐不方便回複你的消息。”
“午餐?”阮幼青一愣,看了一眼早已黑透的窗外:“你在哪裏?”
“在倫敦,來拜訪一位年輕的畫家。”唐荼答道:“諾亞.布朗。新一屆紅山沙龍金獎的獲得者。”
阮幼青雖然沒聽說過這個人名,但紅山沙龍還是略有耳聞:“抱歉。打擾你了麽。”
“不會。我下個月回去,我們見一面好麽?”唐荼發問的姿态不高,語氣卻不顯得谄媚,阮幼青點點頭挂掉電話不想多做打擾,卻忽然想起對方看不到他點頭。這個習慣改了很久也改不掉。他打開微信鄭重回複了一句:好,下個月見。
阮幼青新年有三天假,陪外公待足了兩天,他提早回去威尼斯工坊想做點什麽。
集裝箱裏除了正午時分,其他時候都很冷。他推門進去忍不住縮縮脖子,卻看到傍晚昏黃的光線裏紗簾後影影綽綽。
居然有蝴蝶在這個時節破繭。
他悄聲掀開半透明的簾子,發現還不只一只。不過兩天不在而已,兩只淡黃色斑紋的柑橘鳳蝶也就罷了,居然還羽化了一只青鳳蝶。他不太辨的出是哪個亞種,可這抹透光的青綠色該是在南方地區才有的。這只頑強的小東西駐在一朵淡紫色的風信子花瓣上,雙翅翕動,像絲毫感受不到寒冷。
他去那間簡陋的工廠食堂裏翻找,角落裏有一只表皮已經開始皺縮的甜橙,切開看了看還有些水分,便端了玻璃小碟子回到屋子裏,将甜橙丁轉移到葉片上。
其實該放它走的,說不定會往南飛,飛到更适宜它生長的地方。阮幼青近距離盯着它薄弱美麗的翅膀,這位新室友很惬意,并沒有因為他的靠近而驚慌。
“明天中午我幫你打開窗子。”他說話的時候花瓣動了動。
自元旦他主動打擾了唐荼,對方就偶爾問候他,順便問一些他的近況與工作環境,例如在哪裏吹制玻璃,材料和工具,有沒有人幫忙之類,公司在哪裏,住在哪裏。
阮幼青說自己住在老工業園區裏一個叫威尼斯玻璃工坊的地方,唐荼好久沒有回複,阮幼青猜想他壓根沒聽過這個區,生活不便,環境不美,也沒什麽出名的地标。
——有機會我想去看看。
最後唐荼這樣說。
但阮幼青不當真,“有機會”這個詞意味含糊,多數時候是個客氣的推脫。
可一個星期後唐荼卻真的出現了。
車子駛入工業園區,空氣似乎比市區還要渾濁,唐荼隔着車玻璃看着有些破敗的街景,許多廠房看上去岌岌可危,工人們穿着各式工作服帶着髒兮兮的手套吆來喝去。他從沒來過這裏,應該說他自回國,幾乎沒有出過三環的區域。
“老大,确定地址沒錯吧?那個阮幼青住在這?”張文彬開始心疼車子,年久失修的路面并不幹淨,時不時有小顆粒被車輪卷起擊打上底盤的聲音,他開得極慢:“啧……什麽路啊這……”
看到威尼斯玻璃工坊的院牆,唐荼讓張文彬将車停在外面等,自己裹了裹風衣下了車。張文彬也跟着下來,摸了一下車頂感嘆:“唉,眼瞅着這就一層灰了。”
唐荼沒理他,徑直走進大門去,見到了幾個年輕的工人。他們的工作皮圍裙看上去像一個世紀沒有清洗過。他禮貌地叫住他們:“不好意思,請問阮幼青是在這裏麽?”
兩個工人從上到下打量着眼前畫風不太一樣的人,指了指遠處的灰房子:“在那。”
唐荼看了一眼,不禁心驚,那房子看上去比倉庫還簡陋,這,能住人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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欸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