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天草水母

唐荼看了一眼未來兩個月的預定行程,二月滿滿當當,但三月沒什麽重要工作。

“涵藝。”他将門外準備下班的女孩叫住,“收到東京藝博會的邀請函了麽。”

“收……是收到了……可我們不是不參加麽?”許涵藝将邁出門的小腿收回來,“畢竟國外畫廊去參展的成交數據不怎麽樣。”

“今年去看看吧。”唐荼把玩着手機,“你跟我去。”

“嗯?我?真的!?不帶張文彬麽!”女孩激動地将背包扔回座椅裏開電腦,“那我馬上回複一下郵件!”

唐荼看到許涵藝不僅光速打開了郵箱,同時還打開了機票酒店預定頁面,以及富士山河口湖的觀光網頁,甚至還有迪士尼海洋官方售票頁面。

雖然往常去國外出公差之後他會放張文彬自由活動三天到一周不定,但許涵藝是不是興奮得太早了……看着女孩忙碌卻雀躍的背影,唐荼有些感慨年輕人動辄得意忘形的心态。

阮幼青的年紀甚至比許涵藝還要小上兩歲,卻幾乎未展露過一絲一毫這樣的幼稚,他永遠安靜又知趣。

唐荼想起初冬夜空下的阮幼青,那個人不會說蠱人的情話,可一句再平實不過的“如果你在就好了”卻像一根冰涼的針反複戳進心口最軟的那塊皮肉,讓人刺痛不已。說那話的阮幼青像一顆星星不經意間光芒閃耀,寂寞又遙遠。

“老大,要順便幫你定去劄幌的機票麽?”許涵藝意味不明地轉頭沖他挑挑眉毛。

“不……”他未及思考就本能地否決掉,像什麽秘密被戳穿。

他只是很久沒去日本了,所以去看看那邊的藝術市場,畢竟那裏是将藝術與商業結合到出神入化的地方。藝術家的品牌效應擴散至全亞洲,甚至全世界。他是為此而去。

“哦?”女孩慢慢轉回頭去,卻沒有關掉羽田至新千歲的訂票頁面,“唉,幼青也大半年沒回家了吧,就只見過一個張文彬。不過也說不準,性子那麽好,人又好看,說不定他交了別的朋友呢。”

唐荼深深嘆一口氣,一切有關阮幼青的所思所想都毫無章法,越遮掩越狼狽。矛盾像郁結在胸中的一塊冰,本能想化掉它,可理智又懼怕它化得一發不可收拾:“行了……訂吧。”

好歹該去看看他過得好不好,畢竟也是自己送他背井離鄉去了那麽遠的地方,總要知道自己簽的藝術家究竟适不适合他們所規劃的道路。

“好嘞。”許涵藝早就選好了日期和班次,等到他的一句答複便即刻點下出票按鈕,“搞定!還有兩個多月就可以見面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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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麽興奮做什麽……”

許涵藝眨眨眼:“我是說我跟我日本的閨蜜呀,好久沒見了當然興奮。”

“趕緊下班。”唐荼悻悻轉身回到辦公室,砰的一聲将自己關起來。

許涵藝拿起手機悄悄發了一條語音給劉妍:“有人忍不住了!”

除夕那天,阮幼青跟家人通話報平安,外公問他什麽時候回去,他說合同簽了一年,要夏天才能見面了。外公叮囑他注意安全,尤其是下雪天,千萬不要一個人出遠門。

阮幼青先前對北海道的雪有所耳聞,可也未想這樣鋪天蓋地連綿了一整個冬天,幾乎沒有停過。川井老師最近常常泡在工作室,說是今年想休息一下推掉了一些聯展,也不再做大學的客座教授,空出時間專心打磨自己的作品。阮幼青常常從旁協助,幫她做一些需要個把力氣的基礎操作,偶爾還免不了跟渡邊湊共同協作。不過自新年開始,渡邊湊對他的态度倒是很收斂沒再搞什麽小動作,不知是不是已經習慣他的存在,多數時候那人也只是默默在角落裏做些自己的杯盤,沒什麽存在感。

“幼青,要不要試試參加比賽?”川井閑下來的時候就拖個塑料兒童椅坐在他不遠處,既看得清他操作手法,又不會妨礙他在電窯前提着熱熔成膠狀的玻璃來來回回調整。他們并不分個老師學生或者大師助手的身分層級,只同為玻璃藝術家平等的交流切磋而已。川井說過他只太年輕,作品太少,還沒有累積出強烈的個人風格。有朝一日一定會成氣候,并且這個有朝一日似乎不會太遠。

“什麽比賽?”阮幼青眼睛盯着金屬管的另一端,慢慢将吸入的空氣送過去,看高溫的膠狀物鼓起泡泡。

“金澤玻璃大賞。知道的吧?”

他點點頭,矯情一點可以說是玻璃藝術界的奧斯卡了。不過這二三十年來獲得大賞的來來回回都是日本藝術家,沒聽說幾個打破壟斷的人:“您要參加?”

“噗。幼青你怎麽這樣啊,我十年前就拿了大賞的。”川井蜷着膝蓋整個人團縮在兒童椅中,“我是評審啊。”

阮幼青手中不停旋轉鋼管,利用重力和濕報紙塑形。待微微冷卻檢查了一下從傘蓋中央暈染出去的絲絲縷縷的淡藍和淡紫色,染料不規則擴散,像血管脈絡,從頂部延申而下漸漸消失。

“這是水母的腦袋?”川井跑過來站在他旁邊,饒有興致地觀察着直徑十厘米的傘蓋。

他點點頭,繼續加熱邊緣。待傘蓋重新變回柔軟的質地,他迅速利用燒融的透明玻璃棒在傘帽邊緣處一圈拉出發絲般纖細柔軟的水母觸手,它們有些纏繞有些獨立,大致像同一個方向微微彎曲。接着,又将前一天燒制好的八條口腕固定在傘蓋下方正中央處。

川井贊許地看着那幾條半透明,如裙邊褶皺般華麗飄逸的口腕:“真是,太美了。”

阮幼青并沒有像普通人那樣過于謙遜的習慣,他只是默默将這只水母用工具小心從鋼管一頭分離下來,稍加打磨,送進了冷卻箱。

再取出的時候,水母已然成形,利用幾根近一米長的口腕和數十根拖地的觸手細絲自立在桌上,栩栩如生。

“這個,配上深藍色的燈光會更美。”川井說道,“放到地上吧,不然被碰倒摔下去可就不得了了。”

“不會,它很穩。”阮幼青指了指近處才看得清的觸手:“特意做了平衡。”

“對了!要不要拿他去參加比賽!”川井從小島空手中接過手機,打開官網遞給他,“四月底截至,還有一個多月的時間。”

“我,考慮一下……”

“雖然這樣講很現實,但藝術家總需要一些手段去推廣自己的,現在藝術家這麽多,怎麽從中脫穎而出,還是離不開得獎呀。你要讓業界,讓評論家和藏家們看到你的價值。”川井拍拍他的手臂,“幼青要相信自己的實力。當然,如果你參加,也不要指望我放水喲。評審可不止我一個。”她打趣完便伸了懶腰去忙自己的。

衆人皆從這只天草水母的面前散去,阮幼青一扭頭正接住了渡邊湊一個陰測測的眼神。

他沒有在意,獨自将水母挪到牆角去。

“幼青來幫忙!”川井叫他。

他們一忙就是一上午,午休的時候阮幼青得空給唐荼打電話說了關于金澤玻璃賞的事,想問問他的意見。

“就算川井老師不說,我也正準備問你的。我覺得你有拿獎的實力,不過參不參加還是看你的選擇。”唐荼問,“在猶豫?”

“我只是覺得藝術沒有辦法比較……而且許多人有實力。”阮幼青并不喜歡作品被拿去跟別人一教高下,尤其是藝術是無法量化的東西,它很主觀。

“藝術無法比較,但藝術要讓人看到。”唐荼跟他對話從來都是不急不緩的,不強勢地刻意驅動,也不會顯得漫不經心,“如果你只是怕拿不到大賞那不妨去試試,只要入圍就值得肯定。而且也更方便我跟別人介紹你。”他說到最後笑了笑,似乎是在給自己偷懶找借口似的。

“那我去試試。”阮幼青并不畏懼得不到獎,只是有些擔心落選會給畫廊和自己日後的發展造成什麽負面影響,但唐荼這樣不着痕跡地鼓勵他,他還是決定挑戰一下。

他回到放置那只天草水母的角落蹲下,細細審視,就像川井的評價,它很美,可阮幼青依舊覺得它少了些什麽令人心神一動的部分。之所以沒有一口答應下來,也因為這個。

三月中旬,好不容易停下來的雪沒兩周又重新席卷回來,川井和小島空逃離冰天雪地去沖繩參加活動順便避寒,說是一周後才回來。阮幼青大部分時間可以獨占工作室,一個人的時候便不帶助聽器,耳畔一片寂靜,只隐約有工具的摩擦和敲擊聲,以至于不遠處手機震動都未能因其他的注意。

午後他将吹好的盆栽大小的透明樹幹放入徐冷爐終于覺得餓,換下工作圍裙去沖了個澡才發覺手機不在身邊,他将速食湯咖喱扔進微波爐加熱,同時打開一個小時前的未讀消息,居然是好久沒有聯絡過的許涵藝。她沒頭沒腦地問:驚不驚喜!意不意外!帥哥你要記得謝謝我啊!

下面又是一條:當我沒說過……

看時間兩條相隔20分鐘左右,阮幼青為數不多的直覺令他莫名有些興奮,他回消息給許涵藝問她:你在說什麽?

許涵藝一直沒回,他沒有猶豫立刻撥通了她的號碼,線路占用撥不通。他一邊穿衣鎖門一邊繼續撥號,直到聽筒那邊女孩的聲音傳過來:“喂,幼青老師。”

“嗯。是我。”阮幼青心裏砰砰亂跳,任鵝毛雪落了滿頭滿臉也沒找個地方避一避。

“那個,雖然是我多嘴……不過這會兒告訴你應該也勉強算個驚喜吧……我陪老大來東京參加藝博會了,今天是最後一天,他三個多小時前離開的,去找你了。按理說現在你們該見面了。不過……”

阮幼青擡頭看了看泛昏的天色,這幾天北海道全境都在下雪,風雪大時公共交通時不時會耽擱晚點,聽說上周新千歲機場臨時關閉了48小時,不少等待跨境的游人都被困候機廳。

“他兩小時前已經在劄幌落地了。”許涵藝說:“我也不知道你們居然到現在還沒見面……”

新雪松軟,阮幼青快步跑到小樽站查詢時刻表,一邊給唐荼發信息:

——你現在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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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人正在啪啪啪打臉的路上。

天草水母還有個別名,叫新娘的頭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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